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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落梅抄【牛鹿/中篇/完结】 [打印本页]

作者: 狐狸尾FoxTail    时间: 2014-6-23 02:18     标题: 落梅抄【牛鹿/中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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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七念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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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狐狸尾FoxTail    时间: 2014-6-23 02:18

我的爱是不能言说的秘密,在心跳与心跳之间,在叹息与叹息之间,奏响寂静旋律。

我的罪是不能启齿的梦境,在此与彼的岸边流连,等待黑暗永夜中一刹那的光明。




第一幕


一九三零年九月。

戏台上,粉墨敷面的花旦柔柔地抛着水袖,一双羞怯媚眼低眉流转。一张口,便是柔声婉婉的水磨腔,悠长而软糯,把那典雅唱词徐徐展开,似江南水乡般柔润细腻。

台上正演着的是《牡丹亭》,演到《惊梦》一出,花旦碎步缓来,哀情惆怅地唱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台下观众不多,昏暗的座席里零零星星地坐着几个老者,一壶清茶香气缭绕静置桌上,听着台上旦角的凄凄唱词,一边有节奏地用手里的折扇敲着膝盖,那暗色调的长布衫和鼻梁上的眼镜都让他们浑身散发出一种儒雅气息。而在这零星观众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安坐在左侧的一个少年人。

与那些儒雅老者一身暗色布衫不同,他穿着素白贴身的西服,一丝累赘也没有,干净清爽地坐在那儿,微仰着头看着台上一幕幕哀喜,温润清秀的脸庞上平静安和,唯有在听见旦角和小生合唱那一句“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时,眉头才稍微皱了皱,仿佛想起什么伤心事般,眼底愁绪溢满。

《惊梦》演了过半,台上杜丽娘正伏着案台从梦中醒来,他忽地感觉有人戳了戳他的背,压低声音在他耳边喊了声:“鹿晗哥?”

他转过头去,见一个少女扎着辫子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啊呀,你果然是在这里。”

“小茵?”

他认出这个十八岁的女孩正是与父亲交好的曲家小姐曲茵,几年不见那脸还是如儿时一样圆润可爱,眼睛明晃晃地。

大约是因为曲世伯在外交使馆工作的缘故,曲家受西方文化浸染很深,曲茵自小就是洋装洋裙,作派也相当自由开放。此时她也是一身嫩黄洋装,荷叶的裙褶蓬松向外,刚好盖住脚踝,手持着一柄小圆扇,遮住嘴看着鹿晗笑得正欢:“吃惊吧?我这几天听说你从美国回来了,想着去鹿宅见见你的,可几次都碰不到面。晴姐姐说你大概是躲在这里看戏,于是我就找来了。”

说罢就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望向戏台:“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惊梦。”鹿晗压低声音道,台上老旦的声腔响起,曲词悠游哀叹,好像每字每句都在空中盘旋了好一会儿才意犹未尽地轻轻落到地面,曲茵听了一阵子也没听出个所以然,便乏乏地转头看了看鹿晗,低声问道:“鹿晗哥难得从国外回来,怎么都不找我们玩,整日在这里听曲?”

“你不是要去学堂上学么,怎么有空陪我玩?”他淡淡应道。

曲茵正在一所教会学校上课,那是鹿晗两年前出国前所就读的学校。提起学校,曲茵又兴致勃勃地跟他说起近来发生的一些趣事,鹿晗可有可无地应着,心不在焉的样子。

曲茵见他兴趣缺缺,便捅了捅他的腰:“鹿晗哥,你怎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有吗?”

“啊,我懂了。”她坐在椅子上晃动着脚,露出狡黠的笑,“一定是晴姐姐要出嫁了,你不舍得。”

鹿晗笑了笑:“她能嫁出去,我求之不得呢。”

但是恍惚间,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轩昂挺拔的身影,一个男子逆着光的侧颜。他怔了怔,嘴角的笑容收敛了些许。

“你此次回国是为了参加晴姐姐的婚礼,怎么倒日日跑到戏园里听曲?婚礼的事你一点不关心?”她摆弄着手里的圆扇,那上面绘着光暗分明的西方水彩,一片浅绿的风景。

鹿晗一边随着戏台的箫声轻拍桌面,一边答:“宅子里那么多人为婚礼的事筹备着,我掺一脚反倒给她们添乱,不如来这里清静地听曲吧。”

“以前倒不觉得你喜欢听曲子,怎么去美国呆了这两年,竟就痴上了?”

“无聊消遣罢了。”他微微一笑,嘴角的微弯掩住眉间清愁。

正好一出《惊梦》演到尾声,戏台上婢女春香正劝说杜丽娘安睡,鹿晗见曲茵对戏曲无甚兴趣,便说领她出去散散步,她立刻精神十足地挽起鹿晗的手,两人一边低声交谈一边往外走去。

踏着昆曲悠扬绵长的音调,他方想掀开门帘,却见那暗红的帘子先一步被人从外掀起,一张清明俊逸的面孔忽地映入眼帘。

几要撞上,鹿晗停下来怔怔地看着面前那气宇轩昂的男子。

“你果然在这。”那人声音低低的很是好听,看着鹿晗的双眼深邃如水,那水面上好像落下了无数繁星,“好久不见?”

被这忽然出现的男子惊得慌了神,鹿晗的手颤了颤,不自然地笑了笑:“好久不见,吴亦凡。”

就好像是一颗石子投入了湖中,激起一点水花,在他以为那波澜将趋于平静之时,涟漪却越扩越大,在他心中发出激越的回响。

就仿佛一曲婉转唱词,咿咿呀呀地千回百转,却戛然而止,停在最令人惊叹惋惜的音调。

对鹿晗而言,吴亦凡便是那样一个人。在他以为自己能够决然忘却之时,在他千方百计地躲避不见的时候,突然出现在面前,在他心里激起无数回响。

作者: 狐狸尾FoxTail    时间: 2014-6-23 02:18

走出戏院,方才发觉外面天色已暗。外头的洋行商铺七色霓虹点点,到处流光溢彩。几个人力车夫把擦得锃亮的车子停在戏院门外,在等着主顾的空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汗巾搭在肩上,生活的重担把他们的脊背压弯,他们却还是笑着闲话家常。

曲茵见到吴亦凡也很是高兴,一手挽着鹿晗的臂,一手拉着吴亦凡的手从戏院走出,脸上绽出花季少女的欣喜笑颜:“难得我们几个能碰上面,不如去舞厅跳跳舞吧?”

“小晴还在前面的布庄看布样呢。”吴亦凡指了指不远处的布行,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一旁沉默不言的鹿晗。

曲茵用圆扇挡着半张脸笑得极欢,戏谑地笑道:“啊哟,原来是小夫妻俩出来置办嫁妆呀!”

吴亦凡敲了敲她的脑袋,表情不自然:“说什么呢。”

目光又飘到鹿晗那边。他只装作没听到,一语不发,把头微微偏过去看着路边的电影院上新贴出的海报。

曲茵只当吴亦凡是不好意思,哈哈地笑着往前跑了几步:“这有什么的呀,反正过几天就是你和晴姐姐的婚礼了,小夫妻也是迟早的事啦。难得今天我们几个都在,我过去叫晴姐姐一起,咱们去舞厅跳跳舞吧,等着啊!”

没等吴亦凡回答,她便蹦蹦跳跳地穿过马路,像个小仙女一样地往布行跑了过去,那荷叶花边蓬蓬飞起,倒是街边一幅美丽风景。

只剩下他们两人在原地站着,看着这座城市喧嚣的夜晚,那些浮躁而缭眼的灯火和色彩,全都不安地扰动他们的心。

又是吴亦凡先打破沉默:“最近我去鹿家找你,你总是不在。听小晴说你大概是出来看戏了,刚好今天路过,就过来找你了。今天的戏怎么样?”

鹿晗低着头,答:“还好。婚礼的事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你最近很忙吧?”

说罢抬眼看了看他,嘴角带着浅浅的笑。

“倒还好,都是家里人在忙。”吴亦凡对上他的眼,忽地声音低低地说:“你去美国两年,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一开始不是很适应,慢慢地也就觉得没什么。那边漂亮的女孩很多呢,金发碧眼的,又亲切又大方。”说着朝吴亦凡一笑,皓齿明眸。

吴亦凡淡淡回应:“你有钟情的人吗?”

“有一个挺不错的,和我同一个学系,笑起来特别好看……”他就这么说着,刚好站在街灯下面,那暖黄的灯光照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把他的瞳孔掩映在阴影中,看不到表情。

他边说边往马路边走,一辆汽车鸣着笛疾驶过来,车灯打到他身上,刺眼不已。吴亦凡连忙伸手把他拉了回来。

“不急,我们在这等。”他拉着鹿晗的手退回街灯下。大约是夜风的缘故,那手凉凉的,还微微颤抖着。

此时正是凉意渐浓的初秋,鹿晗衣服穿得单薄,吴亦凡低头关切地问:“冷吗?”

“不冷。”他别过眼,极力想把手抽出来,却发现吴亦凡握得紧紧的,他想挣也挣不开。

“不冷你手怎么在抖?”吴亦凡声音低沉,目光隐隐闪烁着某些似曾相识的情感。

“我说了不冷。”他声音忽地冷下来,抬眼看向吴亦凡,颤颤有些生气, “吴亦凡,你放手。”

“鹿晗,你还要躲我躲到什么时候!”压抑的情感突然爆发,吴亦凡握得那么用力,好像要把他的手腕捏碎似的,眼底满溢的情感流泄而出。这繁华夜城的七色霓虹把他的眼眸染得绚烂,一如他深藏在心底的隐秘爱恋。

“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两年前你说走就走,一句话都没有留下。没想到唯一能把你从万里之遥的异国叫回来的,竟是我的婚礼。”

从手腕里传来的力度让鹿晗眉头微皱,明明心里波涛汹涌,可一开口,声音都是冷的:“以前的事你提它做什么,好像我们曾经有过什么山盟海誓似的。”

一字一句,像利刺般让人心里淌血。

吴亦凡眼底一暗,手上的力道不禁松了松,自嘲般轻轻笑了起来:“也是。”

我们何来的海誓山盟?

纵使有,你又可曾把它当真?



“亦凡哥!鹿晗哥!”

街那头忽然传来一声清朗的叫喊,两人转过头,正是一身嫩黄洋装的曲茵,正隔着马路朝他们招手。她身边站着一个腼腆地笑着的同龄女孩子,身上穿着简单的蓝底白花旗袍,小幅度地向他们挥着手。跟活泼的曲茵站在一起,就是一动一静两个鲜明的对比。


“小晴!”鹿晗勉强朝向这边走过来的她们笑了笑,不留痕迹地挣开吴亦凡的手。


“你们刚才在吵架?”小晴察觉到两人之间不寻常的凝重气氛,颇为担忧。


“怎么会。”鹿晗不自然地笑了笑,又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我们只是在谈你们的婚礼,如果他以后欺负你了,可得告诉我,哥哥帮你教训他。”


“亦凡哥一直对我很好,从来没欺负过我。”小晴微红着脸扯了扯鹿晗的衣服,低声说。

鹿晗转身看了看吴亦凡,笑道:“你看,我这个妹妹还没出嫁呢,就先向着你了。”

夜风吹来,初秋的风带着些微凉意。吴亦凡看到鹿晗望向自己的目光里,除了虚假的笑意外,好像还带着难以琢磨的哀愁。

这个人总是把自己的感情藏得那么深,他已经读不懂那目光的含意。

也许该说,他从未读懂。

如今他们之间,纵使只是一伸手便可触到的距离,也仿佛隔了亿万光年,无论再怎么用力奔跑,也触碰不到对方的真心。

两年前,他们已经错失过对方一次。往后的无数时光里,似乎只能一错再错。

作者: 狐狸尾FoxTail    时间: 2014-6-23 02:18


第二幕


鹿晗借口头疼,没有跟他们去舞厅,先行回到了家中。

夜晚的鹿宅仍是一片灯火通明,大厅里过分豪华的水晶吊灯和金色的旋转扶梯都彰显着这个家庭雄厚的财力和奢华品味。管家把他的衣服接过,刚想问他要不要喝些热汤。他却一言不发地走上楼去,推开卧房的门,连灯都没开就倒在床上。

黑暗之中,好像有无数双眼睛向他张望过来。他疲乏地闭上眼,但还是无法阻挡重重梦魇向他袭来。

是从哪一天开始呢?他止不住地梦到往事。

过去以一种决绝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他伸手去抓,却只能抓住那些如烟雾消逝的只言片语。是回忆里那个人淡漠地看着他,然后转身离开。

若能从此不再见,也许就能忘了。

可惜世事总是无常,不思量,自难忘。



1928年。

吴氏是城里有名的富商,家族经营的行当多且广,从百姓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柴米油盐到与外国商行的远洋贸易无所不包。商贾往来之间,由于融资与发展人脉的需要,吴谦与大通银行的总董、政府高官——鹿晗的父亲鹿旭东来往颇为密切。

那时鹿晗也只不过在两家偶尔的筵席中见过吴亦凡几面,印象并不深,他只觉得那个叫吴亦凡是个冷淡安静的少年,在家长主导的席宴上话语不多,每逢被问及而不得不回答,也是一句带过,极为简洁,有礼而疏远。

他们初次交谈,也是在那样的筵席上。

宴席喧闹,在杯酒交碰的清脆声响和大人们时而低声交淡时而高声大笑的间隙里,两个少年隔桌相坐。鹿晗偶尔一抬头,就能看到那个与自己同龄的十七岁男孩端端正正在坐在位子上,低头吃着自己的菜,对周围的声响不闻不问。鹿晗以为他觉得闷,毕竟席上年龄相仿的也就他们两个男孩子,更年幼的孩子还不能上席,而男人们忙着交换商业情报时政要闻,女人们聊着服装时尚闲时消遣,他们两个十七岁的男孩坐在席上,格格不入。

鹿晗试图与他搭话,又不知说些什么好,就把自己面前的还没动过的清蒸鱼推到他面前:“试试这个?挺好吃的。”

吴亦凡稍稍有些惊讶地抬起头看着他,又看了看那盘香气四溢的鱼,说道:“我不吃鱼。”

鹿晗愣了愣,又默默把鱼挪了回去。

于是两人又默默无语地继续吃饭。

大概是对方对刚才的拒绝也感到不好意思,扒了几口饭,鹿晗就听到对面传来低低沉沉的一句:“要试试这个吗?”

一小碟海鲜被推到他面前。

鹿晗看着那碟海鲜,尴尬地挠挠头:“我……海鲜过敏。”


这一次轮到吴亦凡愣住了。

往后的数年间,每当鹿晗回想起那一幕,都为两人的笨拙和别扭而忍不住笑出声来。

分明只是想和对方说说话,却偏要扯些不相关的东西,结果又把最不该扯的东西扯了进来,惹得一阵尴尬。

后来仔细想想,这仿佛是他们往后几年的关系的预示:有太多不相关的东西掺杂在他们中间,结果他们连话都没好好说上,就要分手告别。

空留一地遗憾与感伤。



那次宴席并没能增进他们的熟悉,反而使两人间多了一种莫名的尴尬。鹿晗和吴亦凡同读一间教会学校,偶尔在学校里遇见,两人都只是淡淡地打声招呼,再没更多交集。以后的几次宴席,他们都很有默契地不再试图与对方说话,只是看到海鲜和鱼,会下意识地想到,对面的那个人不喜欢这样的菜。

转折大概发生在几个月后。那日鹿晗回到家中,听到客厅里传来阵阵谈笑声,女佣徐妈接过他的衣帽,向他说道:“吴老爷和吴公子来了,今晚在家里吃饭。”

鹿晗在外走了一天,本来想回房歇一歇,听到这话又不得不到厅里跟客人打了声招呼。

“吴叔叔好。”他有礼地朝吴老爷点头微笑,打算招呼几声就回房,没想到吴谦见到他就笑呵呵地朝他招手:“小晗你也过来坐坐,我们这会儿正聊到你呢。”

“聊到我?”他疑惑地看了一眼父亲,鹿旭东坐在太师椅上喝着茶,答道:“我正跟你吴叔叔聊到你出国读书的事。”

鹿晗不作声地在父亲旁边的椅子坐下,一抬头,又看到一身黑色西服的吴亦凡坐在对面,朝他微微点头,算是招呼。

吴亦凡的父亲吴谦商贾出身,一向开朗豁达,说话也总是直来直去,不会有赘余的客套。鹿晗很是喜欢他这一点,觉得聊起天来也不用费神。这次吴老爷也一点也没有客套,直接便朝鹿晗笑了起来:“小晗,听说你英语不好,这样子怎么出国读书呀?”

“大哥出国的时候英语也不好,如今不也学得好好的。”鹿晗笑着答道。

鹿晗的哥哥鹿曦几年前便留学美国了,如今一年也难得回来一次,不过每次回国,外语都说得一次比一次要好了。

吴谦哈哈笑道:“出国前先练练不是更好?我当年在外经商,亦凡曾随我在外国呆过几年,英语说得可不比那些洋鬼子差,有空让他过来教教你怎么样?”

鹿晗下意识地望向吴亦凡,只见他还是面无表情地坐在那儿,一身黑色衣服衬得他格外严肃。

鹿旭东闻言便接过话来:“原来亦凡有留洋经验,有空的话让他来辅导一下鹿晗倒挺好,我本来也想着要请个洋人来教教他,毕竟再有一年就要出国了,是得好好准备一下了。”

于是,两个当事人一句不发的情况下,两家大人就把事情都商谈好了:吴亦凡下课后抽空到家里辅导鹿晗英文,每周三次。

说实话,鹿晗是有些不情愿的。他纵使英文差,也不希望被吴亦凡——这位同校同学所辅导。并且那位吴亦凡自始至终都是一脸的冷淡,看起来就不甚热心。再加上他们两人本来就不相熟,单独相处只怕会更尴尬。要他每周三次与这个面无表情的人单独相处几个小时,这不像辅导,更似酷刑。

只是两边家长都热心商定好了,他也不便再拒绝。只好表面上答应下来,心里暗暗想着大约敷衍几次,吴亦凡就不会再过来了吧。

毕竟那人看起来,也不是极有耐心的人,想来也是碍着父辈情面,不好意思不答应。

可是一次辅导下来,却让鹿晗大跌眼镜。

作者: 狐狸尾FoxTail    时间: 2014-6-23 02:19


当天他慢吞吞地回到家里时,发现吴亦凡已经早早就在鹿宅等着他,而且还带了厚厚一叠资料。

“那是什么?”刚刚回家的鹿晗指着他手上的资料问道。

他回道:“给你的资料,是一些在国外生活的常用语。以后出国留学会很有用。”

“这么多?”鹿晗接过来翻了翻,满满的都是英文字母,一旁还细心地用钢笔写了中文意思和各种注解,细致程度让鹿晗惊讶不已:“这都是你自己写的?”

他只淡淡地说了句:“以后闲时无聊就看看。我们开始吧。”

鹿晗连忙带他上楼,书房平日里没什么人,他们就选定了在这里作为课外辅导的场所。在窗前坐下。已是傍晚时分,外面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把灯打开后,书房笼罩在一片明亮的光芒中。

鹿晗坐在桌前看着那叠厚厚的资料,吴亦凡坐在一侧,时而伸手向他指出那些该注意的句子,发出流畅的音调。

“这个句子,你读一下?”鹿晗指着一行用词别扭的句子问道。

吴亦凡起身站到他身后,微微俯下身来:“在哪?”

“这个。”鹿晗指了指右下角的一行,吴亦凡就着灯光,低下头去低声念了一遍。

“你的发音倒是比教我们的陈先生要好听多了。”鹿晗稍稍侧过脸对他说,又想起英文课堂上那位据说留洋归来的陈先生笨拙而奇怪的发音,忍不住笑了起来。

灯光下他的长睫毛映着温和笑眼,格外灵动。

吴亦凡看得怔了怔,外面忽然响起敲门声,他们回头望过去,只见鹿晴的小脑袋从门缝里钻进来,怯怯地道:“哥,晚饭做好了,下来吃饭吧。”

话是对鹿晗说的,目光却一直往吴亦凡身上飘。

“好,我们就下去。”

辅导暂时中断,他们下到饭厅里,下人已经把碗筷都摆好,往常鹿夫人和鹿老爷的位置都空着,只有小晴拘谨地坐在饭桌旁。徐妈一边捧着热菜上桌一边低声向鹿晗解释道:“今日老爷夫人约了人在外头吃。”

鹿晗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拉出椅子坐下,又一边招呼吴亦凡。

“今天就我们三个小孩,就用不着拘谨了,快吃吧。”

没有父辈的客套话做饭桌上的应承,吴亦凡个性太冷,鹿晴又太胆小怕生,鹿晗担心一顿饭吃得过于无聊,便故作轻松地活跃气氛,时而说几句笑话,小晴倒是被逗笑了,吴亦凡却还是没什么表情,在一旁缓慢又优雅地吃着菜。

一向胆怯的小晴见吴亦凡什么都不搭腔,也没什么话可说,便把面前的一盘菜往前推了推:“亦、亦凡哥要试试这道菜吗?挺好吃的。”

吴亦凡看着那菜没作声,鹿晗抬头一看,放在吴亦凡前面的正是一道糖醋鱼。他一下子没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

“怎、怎么了?”小晴红着脸问道,看看不作声的吴亦凡,又看看笑得格外欢的鹿晗,完全不理解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吃鱼。”吴亦凡颇为尴尬地回了一句,小晴脸瞬时变得更红了,急忙手忙脚乱地把那盘鱼放回去:“对……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关系。”他淡淡地答道,又仿佛想起了什么事似的,微微把目光转向鹿晗,“你们兄妹还真像。”

还是那种浅浅淡淡的语调,但是疏离中透着些许温度。鹿晗有些诧异地看到,一直面无表情的吴亦凡把目光投向了他,嘴角弯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吴亦凡笑。

作者: 狐狸尾FoxTail    时间: 2014-6-23 02:19

第三幕


也许就是自那以后,鹿晗觉得自己眼中的吴亦凡有了点人情味,不再是那么冷冰冰的模样。至少,他会笑。

随着每周三次的英文辅导,他们两人渐渐熟悉起来,总算没有了以前莫名的隔阂感。吴亦凡指导得极其认真,让起初打算敷衍了事的鹿晗也不得不努力学习起来。学习的间隙,两人像朋友一样随意地聊天,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熟悉了之后,鹿晗发现这个看起来总是冰山般冰冰的少年其实是有很多表情的,只是不怎么明显,他慢慢能够从面部和眼神的细微变化知晓吴亦凡的情绪。

比如说他生气的时候会把嘴唇抿紧,看着远方不说话;开心的时候目光清朗,面容柔和;不耐烦的时候声音低沉压抑,眉头微皱;紧张不安的时候面无表情,双手拘谨地放在膝上。

知道了他的这些小动作小表情背后隐含的丰富情绪之后,再回想他们初见时吴亦凡的表情和动作,他才知道那个晚上吴亦凡的面无表情和沉默寡言并不是出于冷漠,而是不安。

再联想到那天晚上他们两人笨拙又别扭的举动,他又忍不住在英文辅导的途中笑了起来。

“笑什么?”坐在角落上的吴亦凡从书里抬起头,看向他。

鹿晗嘴角的笑意蔓延开去,收都收不回,只好挥挥手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些傻事。”

吴亦凡不语,低头继续看书。鹿晗收敛了笑意,拿起笔在纸上写写画画,钢笔尖端在纸上流泻而出一长串流畅优美的英文字体,发出沙沙的细微声响。

把吴亦凡带来的资料做好,他又往下翻,只见下面叠放着一沓厚厚的纸张,用粗线装订在一起,他翻开略略地看了看,只见满页的英文,看得他眼花缭乱。大概是吴亦凡刚刚不小心把这个夹到要给他的资料里头了。

“这是什么?”他举起那沓线装纸往吴亦凡的方向扬了扬。

吴亦凡抬头看了看,道:“英文戏剧的剧本。”

“难道是学校校庆要演出的那一部?”

“嗯。”

鹿晗听说过,学校正在排练一出全英文戏剧打算在下个月校庆时演出。他们就读的是教会学校,因此对英文教学很是重视,英语话剧与英文朗诵比赛是每学期必会举行的项目。恰逢十周年校庆,学校方面更是重视,据说还邀请了教育部的人在校庆当日前来参观。

鹿晗翻了翻那沓剧本,看见扉页写着《罗密欧与朱丽叶》,他笑了笑,问:“我们是教会中学,怎么放着圣经故事不演,反倒去演莎翁的爱情戏剧?”

吴亦凡把正在看的书合上,说道:“近几年社会人士一直嚷着要收回租界的教育权,对教会学校态度并不好,政府和社会各界本来就反对教会中学宣传宗教,校方怎么敢再在校庆上演出圣经故事。约翰神父思来想去,就挑了这一部悲剧。”

“自古以来感人至深流芳百世的,都是悲剧。这么说来,你演的是罗密欧?”鹿晗翻开剧本,发现但凡是罗密欧的台词都被仔细地划了线,那一丝不苟认真严肃的作风倒真像吴亦凡。

他点点头。

“那朱丽叶呢?”

“还未定下来。”吴亦凡说着往椅背上靠了靠,“女生都不敢演这个角色。”

鹿晗愣了愣,仔细想了想,又觉得女生的反应是可以理解的。

民国这几年,虽说开放女禁已有十余年,男女同校已不是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新鲜事,男女同学之间的日常交往也从开放女禁之初的拘谨压抑到如今的自由轻松,但社会风气毕竟还不能够一下子转变过来。并非所有人都如此开明,纵使政府已提倡男女同校,仍是有许多封建卫道士打着各种旗号对此表示质疑,甚至抨击。如今要在校庆上表演这样一出爱恋缠绵的戏剧,且不说男女共演会被那些顽固老头如何批评,要在数百千观众面前与男同学卿卿我我生死相许,女学生们怕是还没有这样的勇气。

只是这样一来,该找谁演朱丽叶?

“有女生肯演固然好,不过如今看来,找个适合的男生反串大概是最好的办法了。”

由男生反串女角的做法在这个时代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吴亦凡接过他手里的剧本,默默把目光锁在他身上。

“那这个男生可得长得相当眉清目秀才行,要不然两个大男人在台上卿卿我我的,实在别扭。”鹿晗笑道,拿起钢笔正要继续做翻译,就听见吴亦凡声音低低地说道:“我觉得你挺合适的。”

笔下一歪,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痕。鹿晗受到惊吓般地抬头看着他:“你开玩笑吧?”

“不,我认真的。”他目光澄澈。

莎翁的戏剧台词出名的缠绵绯侧,用词生僻,要把那么长串的台词背好,鹿晗怎么想也觉得自己没有那样的能力,吴亦凡会提出这样的建议太出乎他意料了。

“其实你英文不错,辅导了这么些日子,我也知道你其实很有底子,只是平日不怎么愿意开口罢了。不如趁这个机会让自己开开腔?”吴亦凡修长的手指在灯光下投下长长的影子,指节有节奏地轻轻敲在厚厚的莎翁剧本上,在宁静的夜里发出低沉的回响。

鹿晗苦笑一声:“这实在不妥,我自知没有这样的能力。演戏就已经够勉强了,更何况还是英文戏剧。”

于是极其干脆地回绝了吴亦凡的提议,吴亦凡耸耸肩,说没关系。

辅导结束后,鹿晗送他下楼。螺旋扶梯旋转向下,水晶吊灯发出的光温和不刺眼,但是抬头细看的话,仍会让人觉得那样的璀璨和光亮华美得极其虚假。

管家已经把车备好,停在院子里等着送他回去。吴亦凡披上外衣,回头向鹿晗道了声晚安。

他站在楼梯边上挥了挥手。正打算转身回房,听见吴亦凡喊了声他的名字,便回过头去。

吴亦凡站在车旁,侧着身对他说道:“鹿晗,明天下课后去礼堂一趟。我等你。”

说罢朝他挥了挥手,钻进车子里去了。

鹿晗不明就里地看着车子驶远,消失在夜色苍茫中。

作者: 狐狸尾FoxTail    时间: 2014-6-23 02:20

学校的礼堂是一幢红砖建筑,外墙爬满藤蔓,初夏的季节,藤叶还很绿,充满生机地占据了几乎整面高墙。礼堂是他们每周晨祷和开会的场所,可容纳全校几百人,平日里则不怎么使用。

鹿晗把礼堂的大门推开,里面一排排长椅都空空荡荡的,只有最前面的一排坐着几个学生模样的人,礼堂的舞台上几个学生一边拿着剧本,一边高声念着台词。

看来是在排练戏剧了。鹿晗张望了一会儿,看到吴亦凡正站在舞台角落上聚精会神地看着台上几个演员的表演,并没注意到他。

他悄悄地在后排找了个位置坐下,看着他们排练。

台上的两个男生讲了一番台词后从旁侧下场,吴亦凡则缓缓走上台去,流利的英文从他嘴里吐出,他仿佛一瞬间化身为十六世纪维洛那小城的贵族少年,正在为一个只见过一面便钟情不已的少女而苦恼着,莎翁那些缠绵悱恻的如诗语句从他嘴里倾吐而出,他时而皱眉,时而展颜,时而欢笑,时而流泪,那么多生动的表情流畅自然地挨个出场。吴亦凡所扮演的罗密欧正是这样一个痴情又深情的男子,向挚友诉说着思念与煎熬,诉说着爱的残酷绝情与无与伦比。

他从未在吴亦凡脸上看到过这么缤纷多变的表情,如果说平日里吴亦凡的表情是一幅极淡极浅的水彩画的话,那么如今就是一幅色彩艳丽浓烈而奔放的油画,随着心境的细微变化而迸发出极具感染力的情感动作。

在那个舞台上,他的泪他的笑,好像都是活的,是真实可触摸的。

那样的吴亦凡,他第一次见到。

“戏剧是不是很神奇?你以为已经无比熟悉的那个人,只要站在舞台上,就仿佛变了一个人。”

身旁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鹿晗一跳,他偏过头去才发现约翰神父不知何时坐在了自己身边的长椅上,正笑眯眯地打量着自己。这个年届六十的花甲老人脸上挂着招牌似的慈爱微笑,习惯性地摸了摸脸上花白的胡须。约翰神父是几十年前从美国越洋而来的传教士,如今他们就读的这座教会学校便是由他一手创立。平日里他负责为学生们上宗教课,每年的戏剧演出也是由他负责的。

“鹿晗,亦凡跟我说过,他觉得你很适合在我们即将演出的戏剧里饰演一个角色。”

鹿晗连连摆了摆手:“神父,我能力实在不足,出演戏剧这种事情实在做不来。”

“我倒觉得你是个优秀的学生。”神父朝他笑了笑,舞台上正演到罗密欧向挚友倾吐自己对朱丽叶的爱慕之情,神父忽然转过脸向鹿晗问道:“你觉得这个剧如何?”

突然被问起,鹿晗怔了怔。他早已在英美文学的课堂上了解过这个著名的爱情悲剧,当时只觉得是个令人唏嘘哀叹的凄美故事罢了。

他小心翼翼地回答:“很美,但不现实。”

“怎么说?”神父颇有兴趣地看着他。

“为爱而抛却一切,甚至到不顾生死的地步,虽然让人感动。但那毕竟是戏剧,若放在现实中,人很难不被种种索链牵系束缚,家庭、社会种种障碍,皆非一个爱字便可轻易攀越。若要真正做到像罗密欧与朱丽叶那般,只怕除了要有足够的勇气,还要足够自私。”

“你的见解倒是很新鲜有趣,从现实的角度出发,确实如此。但戏剧所能带给我们的,虚幻的感动与美也是不可或缺的。心怀希望是很重要的。”刚好第一幕已完,神父拍了拍他的肩,便起身向舞台走去。鹿晗看着舞台上演员都聚在一起,讨论着方才的表演中的欠缺和可改进之处。吴亦凡站在人群外沉默不语地听着,目光却飘到鹿晗所在的角落,朝他招了招手,嘴角微弯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




戏剧排练到很晚,外面的路灯已经亮了起来。礼堂里的演员们道别后各自回家,喧闹过后,吴亦凡把剧本收拾好走到台下,只见鹿晗等得太久,已经缩在长椅上睡着了,胳膊抱在胸前,头歪向一边,大概是有些冷,他把头缩了缩,胳膊抱得更紧。

“鹿晗,起来了。”吴亦凡摇了摇他的肩,他仍是一点反应也没有,只轻轻地砸了砸嘴,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鹿晗。”吴亦凡又叫了几声,他还是睡得沉沉的。

无奈之下,吴亦凡只好把外套脱下披在他身上,自己在旁边坐下,拿出剧本又翻看起来。

空荡荡的礼堂里,灯光照亮了舞台,观众席上的灯没有开,因此昏暗许多。他在模糊的光线中仔细地读着那些已经烂熟于心的台词,偌大的礼堂就只有沙沙的翻页声,和鹿晗近在咫尺的呼吸声。

也许是梦到了什么,鹿晗迷糊中嘟哝了几声,含混不清的,头又往另一侧歪,眼看就要撞上长椅的扶手,吴亦凡赶紧把他的脑袋扳回来,把他的头安安稳稳地放在自己膝上。

那孩子还是没醒,迷迷糊糊地换了个方向,把头往吴亦凡怀里缩,好像贪恋着一份温暖。

那正是初夏时节,入夜后天气有些凉。吴亦凡的外套正披在鹿晗身上,他自己穿着一件薄薄的衬衣坐在空荡的礼堂里,那个贪睡的少年怎么也叫不醒,把头缩在他怀里睡得正香。他能感觉到鹿晗平稳安定的呼吸只隔着薄衬衫在他的皮肤上留下的灼人温度,他低头看到鹿晗的侧脸在阴影中划出的优美弧线,这如新生儿般安稳沉静的睡颜,他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跳动,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某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如藤蔓般缠绕着他,越来越紧,越来越紧。在他还没有来得及用理智去剖析之时,便已经俯下身去,就着窗外斜射进来的清冷月光,在那个睡着的人唇上印下温柔的一吻。

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萌发,在这个初夏的夜晚开始恣意地疯狂生长。

作者: 狐狸尾FoxTail    时间: 2014-6-23 02:20


第四幕



“哥。”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叫唤。

“哥!”

好像有些生气了,音调又高了许多。

“哥,你怎么啦?”

突然有人使劲摇了摇他的肩,鹿晗一下子回过神来,看到鹿晴嘟着嘴站在椅旁,一脸不满地看着他:“我都叫你好半天了,怎么一声都不吭呀?”

他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方才看着窗外的浓浓绿意,一时有些出神,连妹妹的叫喊也没听到。彼时正是晴朗的夏日,阳光透过窗玻璃斜斜照进书房,尘埃在阳光里安静飞舞。

“现在几点了?”

鹿晴说:“中午了,我就是上来叫你吃饭的,你一整个早上都在这里做什么?”

“已经这么晚了?我看书把时间都忘了。”鹿晗把桌上摊开的小书合上,伸了个懒腰。他一整个早上都在书房里看书,翻着发黄的书页迷失在一个个悲欢离合的故事里,竟不知已经是午后。

鹿晴看了一眼黑皮封面上的标题,噗哧一声笑出来:“罗密欧与朱丽叶?原来哥也会喜欢看这种故事啊?”

“什么叫做‘这种’故事。”鹿晗伸手敲了敲她的脑袋,一边跟着她走下楼去。

最近父母都时常外出赴宴,因此家里经常只有他们兄妹两人吃饭。饭厅里徐妈已经把饭菜和杯碗都张罗好了,他们在自己的位子上坐好,鹿晴又开口问道:“怎么我不知道哥你竟喜欢莎翁的爱情故事?你往日总说莎翁写的那些情话缠绵肉麻得紧,看了会起鸡皮疙瘩,怎么今天倒在看罗密欧与朱丽叶?”

“无聊打发时间罢了。”他把青菜夹到鹿晴碗里,“吴亦凡要出演校庆的戏剧,你不知道?”

一听到吴亦凡三个字,鹿晴就睁大了双眼。她小鹿晗三岁,在一所女子学校上课,平日里见到男孩子总是怯生生的不怎么肯开口说话,唯独对吴亦凡的事特别关心。这一个多月的辅导期间,吴亦凡在家里出入时总能看到她有意无意地进出书房。鹿晗身为哥哥,自然意识到了妹妹的这些不寻常举动。

她大概,是喜欢上了吴亦凡吧。

“要演出的剧目莫不是罗密欧与朱丽叶?”果不其然,一提起吴亦凡,鹿晴的双眼就闪闪发亮。

鹿晗在心里笑了笑,假装不经意地说道:“正是,他饰演的是罗密欧,但似乎还没有找到肯演朱丽叶的女生。如果你愿意的话,倒是可以由你出演,不是同校也没关系。可你胆子这么小……”

听了这番话,鹿晴脸颊绯红,手忙脚乱地想掩饰,可话一到嘴边就吞吞吐吐的:“我、我才没那个天赋……朱丽叶……演不来的……”

鹿晗憋着笑,看到她脸红害羞的模样,又忍不住加了一句:“我觉得他挺不错的,很适合当妹夫。”

“哥你说什么呢!”鹿晴又急又气地伸手要打他,被他一闪身躲了过去,可以明显看到她脸上已是绯红一片,烧得像日落晚霞。

鹿晗看到妹妹窘迫的模样觉得越发有趣,便单手撑在桌上笑着说:“下次等他过来,我让他也教教你英文如何?总比你每次都躲在房外偷偷看他要好。”

“哥,你再说,我、我就要生气了!”

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她忽地站起来一拍桌子,声音都抖了抖。

鹿晗见她确实是有些气了,便把玩笑的模样收了起来:“好了,我不说了。”

说着往她碗里多夹了几块肉。她低头闷闷地吃着饭,好半天不作声。

“别生气啊,哥不过就开开玩笑。”鹿晗讨好地又把一大块肉夹到她碗里,堆成一座小山似的。

她戳了戳那块肉,突然问道:“哥,最近亦凡哥是不是因为排练戏剧太忙,所以才没过来呀?”

鹿晗愣了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应该是吧。”

说着把一颗四季豆夹到嘴里,甜甜的。

说起来,吴亦凡倒是有一个多星期没有过来了。自从上次他去礼堂看了戏剧彩排后,就再没看到过吴亦凡了。

在学校里也有好几次远远地看见,想与他打声招呼,但吴亦凡似乎都没有看到他,匆匆地就走了过去。那神情隐隐地让他觉得不太对劲。

“人家好歹帮你辅导功课,你也该去关心一下他呀。”看到自家哥哥这么满不在乎的模样,鹿晴忍不住说道。

“有必要特地去问吗?说不定他就是在在忙舞台剧的事情所以没空来辅导我这个不成器的同学。”

“就算是这样,哥你总得礼节性地去询问一下嘛!”

看着鹿晴嘟起来的小嘴,鹿晗会心一笑:“哦,是你自己担心吴亦凡,又不好意思亲自去问,所以才让我过去的吧?”

“哥!”平时内向安静的鹿晴暴发出一声怒吼,气得把筷子扔在桌上就咚咚咚地跑上楼去。过了一会儿就传来一声响亮的关门声。

“看你把小晴气得,故意的吧?”在旁边随侍的徐妈上前把小晴的碗筷收拾好,又白了一眼鹿晗。

他忍着笑低声说:“我就是忍不住嘛。”

徐妈叹了一口气:“气人容易哄人难,不知小晴这次又要气你几天了。”

“等我把他的亦凡哥哥带回家,她自然就气消了。”他信心满满地一笑。


作者: 狐狸尾FoxTail    时间: 2014-6-23 02:21

今天恰好周末,他打算去拜访吴家。两家的大人和小孩最近走得很近,所以他单独前去拜访也不算唐突。吴叔叔是商贾,就算周末也很少在家。所以他的目的只在吴亦凡,若能见见面,询问一下近几天的情况,再顺便带他回家吃顿晚饭,消消妹妹的气就更好了。

吃过饭,他到了吴宅,开门的佣人很抱歉地说吴老爷和吴亦凡现在都不在家。

“你们少爷说过他要去哪儿吗?”他挠挠头。

“少爷没提起过,不过他最近都在忙学校的话剧表演,说不定今天也是去了学校排练。”

鹿晗点点头,又随口问了句:“你们少爷最近是不是情绪不太好?见了人都不太理的?”

那位佣人愣了愣:“好像……是不怎么好……这几天有些魂不守舍的,大概是戏剧排练累着了吧。”

“那也是。”

他婉拒了佣人留他在家等候的好意,拐上去学校的小路。

走了不多时,一辆小车忽然驶过来,停在了他身侧,从摇下的车窗里露出曲茵明媚的笑脸。

“鹿晗哥,大热天的你要去哪儿?我送你吧。”

鹿晗正被夏日的烈阳煎熬,看到曲茵就像遇到救星一样,感激地坐进了车子里。

看他大汗淋漓的样子,曲茵伸手递给他一块手帕:“来,擦擦汗。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去学校看看。”

“周末为什么还要去学校啊?”

“吴亦凡也许在学校,我找他有事。”鹿晗用手帕擦了擦汗,又舒了一口气,“劳烦你送我一程了。”

“没有的事,我也正好从外面回来,正好捎你一程。”

曲茵说完跟司机说了大致方向,车子便平平稳稳地驶在盛夏的马路上。

曲世伯跟鹿老爷都是在政府部门担任要职,个性也合得来,因此两家相交一直很好。曲茵自然开放的观念和思想也一直很让鹿晗钦佩欣赏。虽然她与妹妹鹿晴同龄,两人也上同一所女子学校,但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性格,一个内向拘谨,一个活泼开朗,但是尽管有着如此大的性格差异,她们却也成为了很好的朋友。只是由于鹿晴比她稍大几个月,她自小就习惯了叫她为晴姐姐。

“我听晴姐姐说,亦凡哥最近在辅导你英文?”

“对……”他颇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都是我父亲的主意,我不是英文不好嘛。”

“真稀奇,亦凡哥看起来不像是特别有耐心的人啊,居然也答应了?”

“大概是不好意思拒绝吧,毕竟当时父母都在场。虽然不怎么情愿,但他辅导起来倒是挺认真的。”

曲茵听罢,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你跟吴亦凡好像交情不错?”鹿晗随口问道。

曲茵点点头:“都是父辈的交情,我跟亦凡哥倒是没有特别多的来往。前几年我跟父亲出使海外的时候,我在他们美国的家住过一阵子,可那阵子亦凡哥也不常在家。”

“他以前就是那个样子吗,冷冷淡淡但是彬彬有礼的?”

曲茵笑了笑:“对,所以我跟他在一起总是有些拘谨。我住在他家的那阵子,我英文还不是特别好,缠着他要他教我英文,他也不是特别乐意。听到晴姐姐说他现在在辅导你英文,我还大吃一惊呢,以前对我怎么就没那份耐心呢。”

“人都是会变的嘛。”鹿晗轻松地得出结论,忽然像想起什么事似的拍了拍手,“小茵你英文这么好,去演朱丽叶正合适啊!”

“朱丽叶?”她一头雾水。

“我们学校校庆要表演莎翁的戏剧《罗密欧与朱丽叶》,现在正缺一个女生演朱丽叶,吴亦凡为此事头痛了很久呢。”

“可我又不是你们学校的……”

“没关系,我跟神父说一声,他一定也很欢迎,我们学校的女生都还没那个胆量,你是最适合的人选了!”鹿晗双眼闪闪发亮。

她仍是很迟疑:“可我不会演戏……”

“还有排练的时间啊,只要你愿意去尝试,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看到鹿晗握紧双手为她加油的样子,她忍不住笑着点了点头:“那我去试试吧,也难得看到你对一件事这么上心的样子。”

“我平日很随性?”

她哈哈笑起来:“对,总是什么都不太在乎的样子。”

车子在校门口停了下来,鹿晗下车向曲茵招了招手,两人道了再见后车子就远远地驶开了。

将近傍晚,校园里一片宁静,只能偶尔看到几个住校的教师经过。

他找到平时用来排练戏剧的礼堂,发现空旷的礼堂里只有几个正在收拾东西的学生。细问这下,才得知排练已经结束了。

“吴亦凡呢?他回去了吗?”他问那个正在收拾剧本的同学,那人偏着头想了想,指了指地上的一个书包说道:“他东西还在这里,应该还没走。可能是到外面去对台词了,他最近经常一个人在外面练习。”

鹿晗向那位同学道了谢,走出礼堂,满墙的藤蔓绿意盎然地在微风中翻飞着叶子。

日暮时分,校园里已经行人稀少,他纳闷地往外走,看着太阳在西方一寸一寸沉落,忽然听到一旁的小树林里传来轻轻的谈话声。

他转头一看,只见树林边上,一男一女逆光相对站着,好像在聊着什么。鹿晗刚想走开,忽然发现其中的一个男生就是吴亦凡,他松了一口气,正想往那边走去,却看到吴亦凡拉起了那个女生的手,然后,低头轻轻吻了她。

逆着光,他看到那两个近乎黑色的剪影头部重叠在一起,过了一会儿才分开。

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一个窥破他人秘密的小孩子,心里一阵一阵地紧张,一阵一阵地尴尬。

就仿佛被撞破的是自己,心跳忽然慌乱起来。

抿紧嘴唇,他在吴亦凡未发现前转身离开。

日暮的光芒里,他匆忙逃离,根本没有心情去确认,自己的心里,是不是有一丝酸涩在生长发酵。



爱情是叹息吹起的一阵烟;恋人眼中有它净化了的火星;恋人的眼泪是它激起的波涛。它又是最智慧的疯狂,哽喉的苦味,吃不到嘴的蜜糖。
Love is the smoke of a sigh. In the lover's eyes is the purified Mars. Their tears are the aroused waves . It is the maddest wisdom , choking bitterness ,as well as the missed honey.

——《罗密欧与朱丽叶》

作者: 狐狸尾FoxTail    时间: 2014-6-23 02:21


第五幕



英文戏剧中的朱丽叶一角,仍未找到合适的人选。筹备的学生们都笑着说,若是再找不到人饰演朱丽叶,这戏剧就直接改名叫《罗密欧》好了。

吴亦凡没什么心思跟同学们开玩笑,他把已经被自己翻得边角皱起的剧本摊开,坐在礼堂一旁的长椅上默默低头看着。那些已经烂熟的台词掠过他的眼,他的心却烦躁地无力去挽留任何词句,只能任它们混乱地在脑子里飞来飞去。

“亦凡,我们再来排练一下第一场!”舞台上传来一声叫喊,他收好剧本应了一声,便往舞台走去。台上一个帮忙对台词的女孩不小心撞上他的目光,脸刹时红起来,两只手把长衣下摆绞得不成样子。

吴亦凡从一侧的台阶走上舞台时,刚好她也要下台,两人擦肩而过时,吴亦凡低声对她说了声:“昨天的事,十分抱歉。”

她愣了愣,脸红得更厉害,吞吞吐吐地回道:“我、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我懂。”

说罢像逃离一般飞快地跑到了台下。

“好了,演员各就各位!”

吴亦凡走到舞台角落等待出场,看到方才那个女孩已经在台下的长椅坐定,剧本摊开放在腿上,随时准备纠正演员念错的台词。

吴亦凡的目光一扫过她,她又脸颊绯红起来,连忙把头低下去。大概是想起了那天傍晚,那个突然的吻。

他心虚地把脸别到一边。

排练正过一半,即将轮到吴亦凡出场,突然外面一阵声响,只见礼堂大门被推开,约翰神父摸着花白胡须笑颜盈盈地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女。

“各位,有个好消息。朱丽叶的扮演者已经找到了。”约翰神父说着便把身子一让,那个少女便笑意盈盈地向大家挥了挥手。

“曲茵?”

吴亦凡诧异地认出那个少女便是时常来家里作客的曲世伯家的女儿,不禁愣了愣。

曲茵朝他笑了笑:“亦凡哥,我来救场了!”




曲茵从小生活在一个受西方影响很深的家庭中,父母的教养方式和生活环境都很宽松平等,中国的传统观念对她的影响并不那么深,因此她能不在意社会上的目光而接演这个戏剧,由她演朱丽叶可谓再合适不过。

几次排练下来,她的演技虽说尚待进步,但因为个性本就开朗,与朱丽叶的形象也相去不远,而且英文流利自然,也就自然让别人忽视她演技上的瑕疵,而觉得她实在是女主角的不二人选了。

吴亦凡也惊讶,自己怎么没有第一时间想到找她。

当时听说缺角,他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竟然是鹿晗。

好不容易找到了女主角,那天下课之后,他们又排练到很晚,但总有几幕无法让大家满意,尤其是罗密欧与朱丽叶在舞会相遇并亲吻的那一幕,吴亦凡怎么都无法演好,每每都把台词念得生硬无比,无法让观众代入情绪。

夜幕渐深,督导的同学也只好把这一幕放下,让各位演员回家。大家都散得差不多了之后,吴亦凡坐在舞台边缘琢磨着台词,曲茵冷不防从身后出现拍了拍他的肩,吓了他一跳。

“在看剧本?”曲茵眼睛瞄到他正翻来覆去地看着今日屡次出错的那一场,“亦凡哥你有心事吧?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

“大概是累了的缘故。”他淡淡地应了一句,又把剧本翻过去一页。

“是啊,没想到演戏这么累人,不过挺好玩的。鹿晗哥这次总算没骗我。”她说着蹦蹦跳跳往台下走去。

吴亦凡怔了怔,急忙喊道:“你刚刚说谁?”

“嗯?”她回过头来,“我刚刚说了鹿晗哥啊,我跟他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

“不,你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

“哦,前几日鹿晗哥跟我说学校的一出戏剧正缺女主角,让我过来试试。”曲茵开心地笑了笑,“我本来没什么兴趣,他却一直很热心地劝说我,我架不住就过来试了试。”

原来是鹿晗。他像是有些失望,又像是松了一口气。

曲茵只当吴亦凡的沉默是在心烦演戏的事,便朝他挥了挥手:“我先回去啦。对了,鹿晗哥说你好多天没去他家了,他英文又退步了,让我见到了你跟你说一声。”

“嗯。”他略显疲惫地与她道别,偌大的礼堂又只剩了他一人。

他看着空荡的长椅,又想起那个夜晚,只隔着薄薄衣衫传来的鹿晗的体温和呼吸;想起他心里忽然萌生的疯狂;想起那个突如其来的吻,和嘴唇温热柔软的触感。

理智在撕咬着他的灵魂,情感却在吞噬他的心。

他很害怕。但是害怕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

自那夜情不自禁的一吻,他已经知道自己心底对鹿晗的情感产生了怎样可怕的改变。那种莫名的冲动让他害怕、惊恐。

他怎能对一个同性产生这样的情感?他质问自己,尝试着去压制、去遗忘、去挽回。为此他特地躲开鹿晗,故意让自己忙碌起来。

但总是找不到答案。它好像在触手可及的近旁,又仿佛在遥不可及的天边。

他在昏暗的灯光下思索着,心乱如麻。那不可见人的情感却在黑暗里越发茁壮生长,抽出恼人的枝芽。

这样不应该,不应该。他无数次这样对自己说。

在空荡的舞台躺下来,把剧本盖在脸上,一闭上眼睛,浮现的却都是那张清新秀气的脸。

烦躁。不安。

他叹着气,忽然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小调,是谁人在哼唱歌曲。

他循着小调走下舞台,绕过礼堂的长椅,走到外面渐浓的夜色中。

绕过一堵红砖墙,只见一个少年坐在长满藤蔓的矮墙上,悠闲自在地看着远处渐渐模糊的树林,一边哼唱着不知名的曲儿。

吴亦凡放轻脚步,慢慢走近。

“鹿晗?”

少年回过头来,诧异地看着吴亦凡。

“咦?你怎么在这?这么晚了还在排练戏剧?”

循着鹿晗的目光,吴亦凡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攥着剧本。

“练到这种时候,真不容易。”鹿晗低下眼帘笑了笑,“今天曲茵过去了吧?”

吴亦凡点点头。

“恭喜你这个罗密欧,终于找到朱丽叶了。”鹿晗笑了笑。

有些话语想要涌出喉咙,吴亦凡却生生咽下,向他回笑:“还是多亏了你,听说是你建议她出演的。”

“我觉得她挺合适。”鹿晗坐在矮墙上,腿挂在墙上微微晃了晃,“比我合适多了,不是吗?”

在太阳已落,而月亮尚未升起的夏日傍晚,天边仅有些微的光芒映在地平线上。这个繁华的夜城即将复苏,被霓虹装点,被星光照亮。

而在那之前,围绕着他们的只是静谧:静谧的树林,静谧的草地,静谧的风吹过矮墙。

好像这样的沉默和静谧持续了许久,吴亦凡低声开口:“约翰神父曾对我说过你对这个故事的看法。你觉得他们的爱是不被世人接受,是罪恶的吗?”

“不。我觉得他们的爱是美丽的,纯洁的。但不现实。”鹿晗低下头去看着他手中的剧本,“罗密欧与朱丽叶,他们的爱情流芳百世,为人传诵。他们爱得盲目狂热,死得可怜可悲。但这个世界上,没有多少人敢像他们那样爱。”

“你觉得,爱有对错之分吗?”

“爱本身或无对错,但因爱而生的行动,却可能会伤害到身边的人。”

“若有一种爱,世人必不能理解与接受,若为他人所知也必将迎来嘲笑与厌弃,你还有勇气去爱吗?”

鹿晗目光困惑:“吴亦凡,你要和我讨论哲学问题吗?”

他把灼热的目光别过去:“只是好奇,你到底会怎样选择。”

“哦,我知道了。”鹿晗笑着俯下身,在他耳边轻声道:“你恋爱了?”

来自鹿晗的呼吸温柔拂过耳际,吴亦凡不禁后退一步,这举动却被鹿晗看作是对他的问题的默认。

“别紧张,我也是偶尔看见的。前几天你跟一个女学生在那边的树林边……”他说着指了指远处的树林,嘴角的微笑藏都藏不住。

见吴亦凡抿紧嘴唇不应一声,他又托着腮自言自语般问道:“依你方才的问题,难道那个
学生家境不好,你担心吴叔叔不答应?”

“你误会了,我们只是普通同学。”吴亦凡回应的声音有些冷。

鹿晗笑起来:“普通同学怎么会……”

“她只是在帮我排练戏剧,恰好是罗密欧与朱丽叶在舞会上亲吻的那一幕。”吴亦凡尴尬地别开眼,把剧本扔到他腿上。“不信你自己看。”

鹿晗嘴角弯起一个笑,不相信的模样,于是翻到他说起的那一幕,低声读起来:“要是我这俗手上的尘污,亵渎了你的神圣的庙宇……”

“这两片嘴唇,含羞的信徒,愿意用一吻乞求你的宥恕。”吴亦凡丝毫不差地接过他的话。

鹿晗赞赏地点点头:“台词记得真熟。”

“我这一段演得不太顺。”吴亦凡实话实说。

“所以你该跟那位女同学多练习练习才是。”话语里的戏谑意味很容易听出来,吴亦凡的眉头却皱得更深。

鹿晗低头又念起剧中朱丽叶接下来的台词:

“信徒,莫把你的手儿侮辱,这样才是最虔诚的礼敬;神明的手本许信徒接触,掌心的密合远胜如亲吻。”

“生下了嘴唇有什么用处?”

鹿晗朝他一笑,便默契地与他对起台词来。

“信徒的嘴唇要祷告神明。”

“那么我要祷求你的允许,让手的工作交给了嘴唇。”吴亦凡说着作势握起他的手。

“你的祷告已蒙神明允准。”

“神明,请容我把殊恩受领。”

他握起鹿晗的手,在送到唇边的那一刻停下。

那夜肌肤相碰的鲜明触感又重现眼前,他不敢再吻第二次,纵使只是那人的手。

鹿晗见他的动作僵在那里,便合上剧本笑了笑:“看起来你确实不擅长吻戏,怪不得演不顺了。所以是因为不擅长,所以才找别人一起排练?”

吴亦凡没回话,鹿晗也就当他默认了,只不过心里倒是暗暗吃惊了一把,他原以为吴亦凡这样长相不凡、家世又好的富家子弟定少不了和千金小姐们有过至少一段情,可如今看他的样子,倒像是一场恋爱也没谈过。

鹿晗虽然也从未正经谈过恋爱,但频繁出席上流社会的各种舞会与交际场合,他也懂得与女性周旋的技巧,保持若有似无的暖昧,言笑间又似真心又像假意的眼神交流,那些方法他都谙熟于心。

上流社会的交际,你绝不能以真心实意待人,也绝不能以为他人对你的便是真心实意。大多数时候,大家都只是在逢场作戏。

如此看来,在与女性的交际方面,鹿晗倒算得上是吴亦凡的老师了。

眼看着这个平素一直辅导自己英文的人在吻戏面前变得这么怯懦僵硬,鹿晗心里顿时升腾起一种类似于“知恩图报”的感情,想着怎么也得把自己在这方面所习得的技巧传授给对方,好报答他平日免费辅导之恩。

于是他维持着坐在矮墙上的姿势,一伸手扳住对方的肩,低低弯下腰去,把脸凑近吴亦凡:“你看,其实不难的。你只要把自己想象成是罗密欧,是一个经常出入交际场所,见惯了无数美人的贵族子弟,而对方是你梦寐以求的恋人,你现在只需要鼓起勇气靠近她,把手像这样搭在她肩上,然后看着她的眼睛,慢慢靠近……”

鹿晗的低语好像一把无形的利器,在一句话的转音间,在一个词的停顿间,在不经意的呼吸撩拔下,把吴亦凡精心构筑起来的理智与冷静完全摧毁。

所以才会做出那种不计后果的事。

手无声绕过鹿晗细白的脖颈,轻轻地按住他的后脑,然后,吻了上去。

画面就静止在那一瞬。

吴亦凡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那种暗生的情感已经长出粗壮繁茂的枝叶,无法阻挡。

那一瞬他倒安心了,不再像礼堂那偷偷的一吻般,让他内心煎熬。如果说此前的一吻让他开始窥探到自己内心的这种情感的话,那么现在的这一吻,让他看清了自己的内心。

只有爱与不爱,没有应不应该。

鹿晗慌乱地推开吴亦凡,嘴唇相触的余温还残留在夏日的空气中,心跳快得不可思议。

“你、你可别把我当成试验品啊。”他结结巴巴地,好不容易挤出一个微笑,“不过孺子可教也,学得这么快,可惜对象弄错了。”

吴亦凡抬眼看着他,目光里多了些坦荡荡的真诚:“我是真心的。”

他嘴角的笑容僵住了。

“我是真心的,鹿晗。我应该是喜欢上你了。”



若有一种爱,世人必不能理解与接受,若为他人所知也必将迎来嘲笑与厌弃,你还有勇气去爱吗?

吴亦凡,他从来不懂得何为迂回婉转。

喜欢就是喜欢,他爽快坦白地承认,就算那是一份在外人看来荒谬至极的爱。所以他的答案是干脆直接的。

但鹿晗呢?

他心底正在酝酿一场风暴,而答案连他自己都不知晓。






罗密欧:这一吻涤清了我的罪孽。
朱丽叶:你的罪却沾上我的唇间。
——《罗密欧与朱丽叶》
作者: 狐狸尾FoxTail    时间: 2014-6-23 02:21


第六幕



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领我至可安歇的水边。

他使我的灵魂苏醒,为自己的名引导我走义路。

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 因为你与我同在;

你的仗,你的竿,都安慰我。




教堂里传出的歌声空灵缥缈,那些诗句里包含着的温暖与博爱好像要把人的心都融化一般。

鹿晗倚在教堂外面的铁栅栏上,听着教堂里传来的歌声和神父的祝祷词,一边低着头用脚步打着拍子。虽然不是教友,但他仍觉得那些歌声和祝词很暖人心脾。

礼拜结束后,人们纷纷从门后走出,鹿晴和曲茵结伴走出来,两人都穿着洋服,头上披着白色镂花头巾,有说有笑地向鹿晗走来。

“鹿晗哥可真是模范好哥哥,连妹妹做礼拜都要来接送。”鬼灵精怪的曲茵捉住了机会就要好好打趣鹿晗的,这次也不例外。

鹿晴挽起哥哥的手,朝曲茵笑了笑:“是我拉他过来的,近几日他都没什么精神,我见他在家里也总是心不在焉,就让他跟我来做礼拜。”

“鹿晗哥还没有入教吧?”

鹿晴摇摇头:“他和大哥都没入,家里就只有我和妈妈是教友。”

“鹿晗哥,你找个机会也来听听神父布道吧,詹姆斯神父的布道词说得可好了,一点也不无聊。”

“可千万别。”鹿晗害怕地摆了摆手,“我在家里成天听小晴和妈妈念叨‘我们天上的父’之类的已经听得够多了,不需要神父再来掺一脚了。”

鹿晴半是生气地掐了一下他的胳膊,就背过身去假装不再理他,只跟曲茵说起话来,话题不知怎么的就说到校庆要演出的戏剧上

“你们的戏剧排练得怎么样啦?顺不顺利?过几天就要表演了呢。”鹿晴问曲茵。

“算是顺利,没什么大问题。”

“亦凡哥的罗密欧演得怎么样?”一提到吴亦凡,鹿晴就心虚地放轻了声音。曲茵心领神会地一笑:“他演得怎么样,你过几天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听说……有亲吻的场景?”鹿晴一双眼睛不安地望向她,曲茵一时玩心起,便假意拖长了声调:“的确是有吻~~~~~~~~戏,不过你放心,都删掉了。”

“真的?”鹿晴眼睛亮晶晶的。

“我骗你干嘛。虽然那本来就是借位的吻戏,可亦凡哥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演得不好。后来考虑到教育部的顽固老头可能会对这场戏有意见,所以我们就决定把亲热的场景都删减了。”

鹿晗在旁边默默地听着,不发一语。

他们在岔道上分手的时候,曲茵又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兄妹二人一定要过去看表演。鹿晴倒是答应得很爽快,鹿晗既没说去,也没说不去,只露出一个含糊暖昧的微笑。

回到鹿宅时,已是午饭时间了。门外停放着一辆陌生的汽车,他们兄妹二人走到厅堂里时,徐嫂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去。

“你们快去洗个手,快要开饭了。今天老爷夫人都提前回来了,说是下午的应酬临时取消了,正在饭厅里等你们吃饭呢。”

“外面的汽车是谁的呀?”鹿晴把头巾放下,交到徐嫂手里,好奇地问道。

“不就是吴家少爷嘛,他一大早过来了,碰巧你们兄妹都出门去了,他刚想回去,可巧老爷夫人又回来了,就留他在家里吃顿饭。这不,他们聊得正高兴呢。”

听闻来客是吴亦凡,鹿晗心一顿,便觉得脚步沉重,怎么也迈不开。

饭厅里谈笑声一阵一阵传来,鹿晗走进去,只轻声说了句“我们回来了”,便坐到自己惯常的位子上,没看客座上的吴亦凡一眼。反倒是跟在后面的鹿晴羞怯又亲热地喊了句“亦凡哥”,特意坐到他的旁边。

鹿夫人优雅地维持女主人的仪态,还是免不了嗔他们兄妹一句:“你们做个礼拜怎么也耽误这么久,亦凡可是从早上一直等到现在。”

小晴嘟了嘟嘴:“今天神父的布道时间比较长嘛……”

吴亦凡连忙道:“鹿夫人,是我突然来访,不是他们的错。”

“哎哎哎,可别这么说。”鹿老爷安坐在椅子上,从容地向他挥了挥手,“亦凡你现在正在辅导小晗英文,怎么说也是他的半个老师,学生就是不该让老师等嘛。说起来,你最近英文有进步吗?”

鹿老爷说罢扭头看着鹿晗。

正低头默默喝茶的鹿晗呛了呛,连忙答:“还、还行吧。”

鹿老爷摇了摇头,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你呀,就是太不上心。做事像你这般懒散,可怎么能行呢。亦凡好歹抽出时间来辅导了你这么久,不学出些成绩来,你也没有颜面见他呀。你要是有小曦一半认真努力,我也不用操这份心了。”

眼见父亲又要摆出训话模式,鹿晗在心里叹了叹气,低头装出驯服温顺的模样正打算“洗耳恭听”父亲的长篇大论,忽然听见席间响起一个沉沉的声音:

“其实鹿晗一直很努力,进步很大。”

他抬起头,一不小心就撞上吴亦凡的目光。

“我给他的资料和习题,他都很认真地做完了,开口练英文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最近是我事情多,没能过来上课,耽误了一些时间。”吴亦凡有些歉疚地低下头去。

“这是什么话,你能来帮我们家小晗补习英文,我们感谢你还来不及呢。”鹿老爷连忙说道,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小晗他就是性子懒散,遇上你这么个负责任的老师,才是他的福气呢。小晗,你说是不是啊?”

鹿晗冷不丁没想到父亲会问自己,愣了愣,茫然地看着吴亦凡,忽然道:“爸,我的英文近来已经好了很多,以后不用再麻烦吴少爷了。”

吴亦凡端茶的手一僵。

“你的英文已经好到可以不用继续辅导了?”鹿老爷似乎很是怀疑。

“刚才吴少爷不也已经说过了吗,我进步很大,接下来的课程自己学习也没问题。况且,”他眼神一挑,幽幽地扫过吴亦凡,“吴少爷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我总是占着他的时间,这样不方便。”

吴亦凡怔怔地看着他,嘴唇抿得越来越紧。

“那也是,听小晴说,亦凡最近忙着排演话剧,一定很忙吧?”鹿夫人笑眼浅浅地转向吴亦凡,他点点头,只答了个“是”字就不再说话。

“那就不要再麻烦亦凡了。说来也是我们自己图方便,没有考虑到亦凡自己也有事情要忙。”鹿老爷说着把酒杯举起,向吴亦凡道:“这顿饭算是寒酸的‘谢师宴’,改天我再好好在酒楼请一顿,把吴老头子也请过来,我们两家吃顿饭吧。”

酒杯相碰,吴亦凡把杯里的红酒一饮而尽,博得了鹿老爷的大声赞赏。笑声中,他抬眼看着餐桌对面的鹿晗低头盯着杯里的酒,整整一顿饭的时间,他的眼睛再没抬起过。

吴亦凡不是愚笨的人,他知道鹿晗的举动意味着什么。

所有的眼神举动都能概括成一句:不要再来找我了。

就算一句话也不说,他也能看出鹿晗的眼神里散发着这样的信息。

日后相见,也只能陌生相待了。

他对此虽已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但仍免不了失落哀伤。


作者: 狐狸尾FoxTail    时间: 2014-6-23 02:22

早在那日,在渐暗的天幕下,他情不自禁的一吻后,他就已经知道鹿晗的答复。

鹿晗的表情是那么错愕,混杂着惊讶、难过,以及一丝厌恶。

“吴亦凡,我是男的。”

“我知道。”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

鹿晗跳下矮墙,表情瞬间有些放空:“吴亦凡,你疯了。”

“我很清醒。”他说完往前迈出一步,鹿晗像被吓着了似的连连后退。

“别人如果知道了会怎么说,你想过吗?”

“我现在只想知道你的答案。”

鹿晗的眼神纠缠着痛苦和不安,半晌,他道:“不可能的。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

他说完转过身去,沿着矮墙一步步走远。吴亦凡没有挽留,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拐角处,耳边回响着他最后抛下的一句话:

“不要再来找我了。”

只是手有些颤抖,心有些痛。




午饭过后,吴亦凡说家里还有事不便久留,便起身要离开,临走前他微微向鹿晗的方向靠了靠:“不送我一程?”

鹿晗下意识地往后退,没接话。

鹿氏夫妇此时都已经离开了饭厅,两个下人在收拾餐桌。鹿晗僵在那里,也不便把气氛搞得太僵,只低低地应了句:“吴少爷来这里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总不至于迷路吧。”

“我有些话想对你说。还是……你觉得在这里说也没关系?”吴亦凡扫了一眼正在收拾的下人。

鹿晗瞪了他一眼,却又无法,只好道:“出去说。”


把在外面等着的车子先打发回家,吴亦凡和鹿晗两个人沿着住宅区的幽静小道慢慢走着,夏日的午后,阳光还没有到最毒辣的时候,他们走在树荫下,被剪碎的阳光落到他们身上,光阴点点。

等走到离家颇远的地方,鹿晗终于不耐烦地开口:“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你对我的态度转变得很快。”吴亦凡站定,脸上维持的礼仪性的微笑也慢慢地褪了色,“那个告白就这么让你厌恶?”

鹿晗又后退了几步,把头转向一边:“你要说的就是这个吗?”

“别担心,我又不是野兽,不会咬人。”他带些自嘲地笑了笑,“不过你还欠我一个确切的回答。我今天到访,就是为了这个。”

“我前几天已经回答过了,我们之间……”

“你只说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可你并没有明确表示,你对我的感觉到底是怎么样的。”

鹿晗冷笑:“在我对你说出那番话之后,难道你还觉得我会对你有什么感觉吗?吴亦凡,我不喜欢男人。”

眼神里却有一瞬的闪烁和迟疑。

吴亦凡反而伸手扼住他的手腕:“那你就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不喜欢我。”

“吴亦凡,这里是公众场合!”他略有些张惶地看着寂静无人的街道,蝉鸣一浪一浪地随着盛夏骄阳的高升而响,吴亦凡伸手把他拉进一个阴暗的小巷里,把他的肩死死抵在墙上。

“在这里就不会有人看到了,你放心了吧?”

“我说过了,我不喜欢男人!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鹿晗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心底的火气简直是瞬间涌出。

“我要的不是这么不明不白含含糊糊的回答。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不喜欢我。就一句,以后我就再也不会去找你。”

吴亦凡几乎是强捏着他的下巴,逼迫他直视自己的双眼。

一直以来冷静淡漠的吴亦凡,双手微微颤抖,目光灼热。

鹿晗的眼神,表情,那些听似绝情实则含糊不明的话语,总在给他若有似无的希望。在他觉得不可能会有转机的时候,又给予他一丝光芒。

如果不是他眼神里不时流露出的迟疑和动摇,吴亦凡不会如此强硬。

鹿晗咬着牙,愤愤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吴亦凡,我不喜欢你。够了吗?”

够了吗?

把他的手甩开,鹿晗转身走出小巷,蝉声和热浪迎面袭来,他不耐烦地松了松衣领,就要往家走回。

“舞台剧,你会来看吗?”

身后传来吴亦凡的声音,好像有些消沉。

“不去了。祝你们演出成功。”他冷冷地回了一句。

吴亦凡一声叹气:“我会遵守承诺,以后不再去找你。”

“那最好。”

说罢,他头也没回地走远,踩着满地碎裂的阳光、树影和微风。

踩着一地的真情与假意。



作者: 狐狸尾FoxTail    时间: 2014-6-23 02:22

第七幕



那是一种荒谬到他想都不曾想过的爱,比罗密欧与朱丽叶要荒谬得多。

鹿晗从未想过,也不敢去想象同性相恋会是怎样的一种结果。

他是个务实而冷静的人,他知道这个世界是以一种怎样的眼光看待那些“异类”,那些“道德败坏”之人。

除了唾骂与厌弃,他无法得出第二种结果。

被告白之后,他的脑子成天都乱糟糟的,世俗的眼光、人们的嘲笑,最重要的是,家人的态度,他满脑子塞满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待到他能好好整理一下思绪时,他才发现自己一直在思考的是世俗的看法,却从来没认真问过自己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就仿佛他潜意识里已经默认了什么。

这个发现让他害怕起来。

抛开世俗偏见,抛开家人好友,甚至抛开性别,平心而问:吴亦凡在他心中,到底占据着一个怎样的位置?

同学?好友?年纪相仿的老师?

他心里乱麻一般,理不出头绪。

好像哪个都对,又仿佛哪个都不对。

索性把头埋进沙子里,不去想。

那个危险的答案就近在眼前。




戏剧公演那天,剧团的紧张感达到了顶点。无论是督导还是演员,抑或幕后工作人员,从早上开始就紧张万分地在礼堂里开始布置和彩排。毕竟是关系学校声誉的演出,再加上此次又邀请了教育部和工部局的官员前来观看,在收回教育权运动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刻,这场演出多少有些自救的成份。

约翰神父大概是希望通过这场全英戏剧来展现教会学校的教学优势和学生素质,给教育部的人留下良好的印象,好让这所教会学校在愈演愈烈的排外浪潮中得以存活。

曲茵是少数几个不紧张的人之一,虽然加入排练的时间比较晚,但毕竟是聪明伶俐的孩子,很快就掌握了表演的决窍。看过彩排的人都已经对她所饰演的朱丽叶提不出任何建议了。

令人担心的,反倒是吴亦凡。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最近状态不佳,不是台词时有错漏,就是表演的空档会偶尔失神,难以进入角色。

所幸这几天他的状态稍有好转,才让人不那么担心了。

下午就是正式演出,礼堂上的布景都已经准备好,剧团的人聚在后台做出场准备。曲茵换上了颇有中世纪风情的礼裙,戴上烫卷的金色假发,再拿上一把扇子,便是活脱脱一个娇倩美丽的朱丽叶。

她四处张望,发现乱哄哄的后台里没有她要找的人,便提着裙子走到了礼堂后门,那里有一堵爬满藤蔓的矮墙,平时鲜少有人过来。

她看见一个挺拔的少年穿着中世纪服装正倚在那堵矮墙上低头看着什么,便走了过去。

“亦凡哥,你果然在这儿。我刚刚还到处找你呢。”

吴亦亦抬起头来,手里也拿着厚厚一本剧本,看到曲茵的扮相笑了笑:“这个打扮很适合你。”

曲茵坦然地笑道:“大家都这么说。彼此彼此。对了,亦凡哥,我想跟你对一下台词,就是罗密欧和朱丽叶相约私奔的那一段,我还不太熟……”

“我找一找。”

吴亦凡低头哗啦啦地翻动纸张,她微微靠了过去,因为离得近的缘故,她看到吴亦凡脸上的疲倦神色和遮盖不住的黑眼圈。

“亦凡哥,你最近精神似乎不太好,这是怎么了?”她不由得担心地问。

“没事,只是晚上睡不好。”他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又加了句:“不会影响到演出的,别担心。”

“要是有什么烦心事,你可以找我商量啊。虽然我也不一定能帮上什么忙,不过有人听你倾诉总归是一件好事。”

“我知道了。谢谢。”他好似兄长般地拍拍她的脑袋,笑得有些苍白。

可惜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对旁人说的。

有些事情,就算说出口,她也未必能理解。

“对了,刚才小晴来找我了,她说鹿晗哥今天身体不舒服,不能来看表演了,让我跟你说声抱歉。”

他点了点头,不作声。预料之中的事,没什么好失望的。

他不是会让自己一直沉浸在某种情绪中的人。对方已经清楚地表明了态度,自己也不该再纠缠不放,是时候继续往前走了。这几天,他都这样说服自己。

说服自己放弃鹿晗,和承认自己喜欢鹿晗同样艰难,而且苦涩。

他看着剧本,一边和曲茵对着台词,一边默默地在心里告诉自己:就在今天告一段落吧。

洪亮的钟声从远处传来,有个学生从礼堂后门走出,朝他们喊道:“快回来,马上就要开场了!”

曲茵赶紧提起裙子小跑过去,吴亦凡缓缓跟在后面,手里攥着那本厚厚的剧本。

在罗密欧死去之时,让他心里的隐秘爱恋,也一同死去吧。

他这样对自己说。


作者: 狐狸尾FoxTail    时间: 2014-6-23 02:22


彼时的鹿晗懒懒地把目光投到戏台上,恍惚地听着台上女旦清雅婉转的唱词。

这是城里的一间茶苑——沐春居,以好茶好戏闻名。来此的不仅是爱茶之人,更是爱曲之人,皆因沐春居除了茶叶上品茶道闻名外,还时常能请到一流的戏班来唱曲。

那些文人雅士,闲来无事便在茶苑里品茗看曲,把它当成人生乐事一件。

鹿晗本来甚少去沐春居,只因他对茶对曲都无甚研究,更无意与那些文人才子附庸风雅。

今日是学校的英文戏剧公演的日子,他推托身体不适,不便前去,好不容易将鹿晴打发走,自己在家里呆着也是心烦,于是便出来走走。

闲逛的时候,偶尔听到沐春居里面传来动听的曲音,一时好奇,便走了进来。

沐春居布置得很是典雅趣致,雕花梁柱,镂花小窗,圆木小桌上放着刚沏好的热茶,盛茶的青花瓷器也甚是简雅。小二把他引到二楼,沐春居呈“回”字形,中间的“口”字是一个大型的露天戏台,茶座刚围绕着戏台而建,一层一层叠上。

鹿晗见今日也无事,就叫小二沏了一壶好茶,半懂不懂地听着台下的曲子。

台上花旦穿一件绣花白绸裙,正低头作伤心状。他听得皱起眉来,趁着小二端茶上来,便低声问道:“请问这是演的哪一出?”

“这是牡丹亭的折子,这会儿正演到寻梦呢。”小二答道。

他恍然大悟般地点点头,正端起茶杯要喝水,忽然旁边一个人笑了笑:“这倒有意思了,你在这儿坐了也有小半会儿,怎么还看不出演的是什么?”

鹿晗转过头一看,坐在不远处的一个年轻女子正望着他。她的长发烫卷了披在肩上,眉眼娇媚,妆容细致,看上去倒不像未出阁的女子。

“你平时不怎么听戏吧?”她微微一笑,红唇勾出一个优美弧度。

“是,今天是第一次听曲,让夫人见笑了。”鹿晗不好意思地朝她笑了笑。

听到“夫人”这个称呼,她略略吃了一惊,不一会儿又笑了笑:“看来我确实老了,旁人一眼都能看出来我已经婚嫁。”

“不不不,您看起来很年轻,说多了也就二十五。”

她衣着打扮都很讲究,身上穿的旗袍也是上等的绸缎和剪裁,再加上言行举止中透露出的气质,鹿晗因此断定她出身不俗,且已为人妇。

按理说,城中的大家族都与鹿老爷有一定交情,鹿晗在各种舞会宴席上时常遇见那些名流显贵,但这位夫人他却一点印象也没有。

而且这种时候,一个女子单独在茶苑里看戏,也确实不常见。

鹿晗正琢磨着,那女子忽然问道:“你知道《牡丹亭》吗?”

他顿了顿,答道:“柳梦梅和杜丽娘的爱情故事。”

南安太守之女杜丽娘在梦中邂逅书生柳梦梅,对其一见倾心,其后因相思而日渐消瘦,一病不起。她病重之时嘱咐母亲把她葬在花园的梅树下。三年后,柳梦梅赴京赶考,在太湖石下拾得杜丽娘的画像,认出画中佳人便是他梦到的女子。恰杜丽娘魂游故园,与柳生重逢,杜丽娘更是起死回生,与所思之人再续前缘。其后艰难重重,但终于有情人终成眷属。

刚好台下演到杜丽娘在园子里感伤梦短情长,旦角把衣袖半遮面,作哭泣状:

“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

她把茶杯端起来,浅酌一口,慢悠悠地对鹿晗说:“你看,她为了一个只在梦中见过的人相思至死,这种事也只能在话本中出现,现实何曾有过。”

“艺术总是夸大,但那种刻骨铭心的情感,现实中未必没有。”鹿晗答。

她嘴角的笑,既像讽刺,又像嘲笑:“就算有,也会被岁月消磨殆尽。你知道这世间为何震撼人心的都是悲剧吗?因为爱一旦落入生活的俗套,就像蒙了尘的珍珠,你再也看不到它圆润美丽的光泽,但却能清楚地看清它的所有瑕疵与不足。”

鹿晗偏过头看她:“爱如果经不起时间和岁月的考验,也只能算是一时的激情,称不上爱吧。”

“对,但有时候考验太残酷。”她放空地看着远处,眼神迷离得好像她方才喝的不是茶,而是一杯浓烈的酒。

鹿晗知道,她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寻梦》将快演完,她从短暂的放空中收回思绪,目光落在鹿晗身上。

“你有没有爱上过不应该爱的人?”

问得突兀,鹿晗一时反应不过来,怔在那里。

她单手托着腮,眼神又开始放空,好像想起了久远的往事,忍不住向陌生人倾吐。

“爱根本不是两个人的事。当它被太多的欲望纠缠,牵连了太多的人和事,就越让人痛苦。所以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死,其实并不是一件坏事。如果他们活着,所受的苦只会更多。家族深仇哪是他们一个‘爱’字所能解决,如果不是他们最终的殉情,那两个家族还不知道要相斗到何时。所以他们死得正是时候。”

这样的观点鹿晗还从未听别人说起过,觉得新鲜的同时,又感觉眼前的这个女子一定是经历过一段刻骨铭心但未能圆满的情感,所以才会每句话都浸满哀伤。

他也曾跟约翰神父说过,罗密欧和朱丽叶的爱情若是放到现实中,将会如何。他只是质疑这种爱情的盲目,而这个女子,则断定了若是在现实,他们二人定得不到圆满结局。

“若是他们无法相守,那结局会如何?”他忍不住问。

“各自走上没有对方的未来,在思念、忏悔和痛苦中度过一段漫长的时光。然后抑或和别人成家,抑或独自一人,度过余生。”

她脸色苍白,仿佛说的就是自己的事情。那是她的故事的结局。

虽然什么都不知道,但鹿晗又觉得自己好似已了然于心。对于她那模糊而哀伤的过去,她空洞眼神背后随着时间一点一点死去的深情。

那个嘴角边带着绝望的若有似无的微笑,让他忽然想起吴亦凡。

想起那个骄阳似火的盛夏午后,他转身离开时吴亦凡脸上的表情。

大概也和她一样,看似含糊不明的微笑背后,实则是哀伤到底的绝望。

他转动着桌上的青瓷杯,低声问:“如果爱是那么痛苦的事,假若时光能重来,你还会选择与他相遇吗?”

她看着远处默不作声,只有如泣的乐音从戏台上飘来,如同鬼魅,纠缠在每个人的心中。

半晌,她才叹了一声气,自嘲般地笑道:“如果时光能倒流,我仍然愿意与他再次相遇,再次相爱。尽管不能白首,尽管只有短暂的一瞬,他仍是我生命中最璀璨的烟火。我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最爱的人。”

乐曲终了,沐春居里响起零零落落的掌声。鹿晗低头看着台下女旦弯腰鞠躬,这一折演完,他也想不起来都演了些什么。

看来自己确实不太适合看戏。他叹了声气,便转身向那位夫人告辞。

她因为还要留下来继续看戏,便坐在原地向他点了点头,在鹿晗礼节性地询问名姓的时候笑了笑,答:“你我萍水相逢也算有缘,但这缘大概就到今天为止了。我不会在城里逗留太久,也许日后就再不相见了。空留一个名姓也无用,就此告别吧。”

鹿晗见她说得倒也洒脱,便道:“那么就此别过。”

他转过身子正要下楼,那位夫人又喊住了他。

“我们也算投缘,我以过来人的身份赠你一句吧。痛苦地爱一场,总好过平淡地过一生,而心中没有一个留得住的人。


去爱吧。

纵使余生相思悔恨,再难展颜。

作者: 狐狸尾FoxTail    时间: 2014-6-23 02:22

他走到外面的街道上,午后的阳光懒懒地洒在身上。几个人力车夫一边擦着汗拉着车向他靠过来,一个个目光殷切。

“小少爷,要坐车吗?”

“不用了。”他摇摇头,向路边拐了拐,却一头撞上旁边的路人。

“哎哟哟。”对方被撞得往后退了退,“你怎么走路不带眼啊?”

“抱歉。”

“这不是鹿晗吗?”

鹿晗抬眼一看,才发现刚刚撞到的是同读一间学校的同学韩路。

韩路认出了鹿晗,立刻换上笑脸:“刚刚是我不对,急着赶去学校,也没看到是你。你也是要去学校吗?”

鹿晗摇了摇头:“今天不是校庆放假么,你去学校干什么?”

“你还不知道啊?出大事了!”韩路立刻绘声绘色地说了起来,“听说今天很多不满教会传教方针和支持‘收回教育权’运动的华界学生和社会人士故意在表演校庆戏剧的礼堂外面示威,说什么教会学校是外国列强在华的走狗,侵害我们中华子弟的精神,要把年轻的华人都变成崇尚外国神明的卖国贼。总之不是什么好话。”

“那话剧表演怎么办?那里的观众有没有事?”想起在礼堂里的鹿晴和吴亦凡,鹿晗焦躁起来。

“听说因为示威人数越来越多,表演暂停了。现在他们把学校礼堂包围起来了,包围礼堂的华界学生和被包围的教会学校学生对峙着,好像还发生了几次冲突。我这会儿正要赶过去呢,你要不要一起去?”

他话音刚落,鹿晗就急不可待地转身往学校的方向跑,一颗心咚咚咚地跳着,好像有什么不祥的预感。

作者: 狐狸尾FoxTail    时间: 2014-6-23 02:25

第八幕



圣彼得书院是鹿晗就读的教会学校,位于租界内,迄今为止已经有三十余年的办学历史。和其他教会学校一样,学校的校长是由外国传教士担任,学校也非常注重英文教育,二年级的课堂基本是全英授课,此外还有各种宗教课程。

在这里上学的除了长居中国的外国人子女,还有许多家在租界能够负担得起教会学校昂贵学费的华人子女。因此若是平时到学校里闲逛,会看到许多华童与金发碧眼的外国学生一起谈天说笑。

近年来兴起的“收回教育权”运动,所针对的就是中国境内由外国人主持的教会学校,一些国人认为外国人所建立的教会学校严重侵害了中国的教育主权,因为租界内的教会学校不受教育部主管,并且实行的是与华界不同的教学方式。五四之后民族意识的觉醒也推动了华人争取主权的斗争,南京方面渐渐地也对收回租界教育权认真起来,而民间许多志士甚至学生都加入到这一运动中来。

他们谴责教会学校实行奴化中国学生的教育,认为学校强迫学生修习宗教课程,向他们灌输西方的道德观念和思想,是对中国少年的一大危害。同时因为学校注重英文教育,而对传统的学科有所忽略,那些反对者认为此等教育不利于培养健康健全的民族意识,长此以往,所培育的学生只会成为外国人的走狗和傀儡,谈何中华之魂?

这些观念和思想在学生和进步人士中间激起很大的反响,一些教会学校的学生甚至主动退学。前几年南方就曾发生过几次严重的学生罢课、退学的浪潮,更甚者与学校的教师发生了冲突。

圣彼得书院在几次浪潮中也损失了不少学生,更几度面临停办的困境。为了展示自己的教育成就,才在此次校庆活动上邀请了教育部和工部局的领导,希望能以此换取一些生存空间,却万没想到有人趁着此次机会去示威抗议。

参加示威的都是些热血青年,原本也只打算在礼堂外高喊几句口号,把里面的人扰得看不了表演,向各部领导彰显一下自己的爱国心,揭发一下外国列强宗教入侵的可耻与可鄙。但礼堂里的观众也多是青年学生,被这么一挑衅,热血涌上头来,免不了说几句冲人的话。示威的人群也不甘示弱,你来我往的,骂仗渐渐升级,到后来就起了肢体冲突。

双方学生扭打成一片,你骂我“卖国贼”“假洋鬼子”,我骂你“不论好歹”“不分黑白”,场面逐渐失控。

鹿晗赶到的时候,学校礼堂外已经是一片混战。血气冲头的少年们不管劝阻,扭打在一起,他看到混战中的都是男孩子,在场的女孩子都是圣彼得的学生,她们被几个男同学护送着远离“战场”,呆在礼堂里,只敢从窗户上担忧地看着外面混乱的局面。

他穿过拥挤不堪的人群,好不容易挤到了礼堂边上,其间几次差别被他人误伤。

他敲了敲礼堂的门,里面的女生害怕被卷进混战都不敢开门,无奈之下他只好摸到窗户边,从玻璃窗向里张望,一个女孩见他不像是示威的人,就悄悄地走到窗前,隔着窗缝问道:“请问你是在找人吗?”

鹿晗见她穿着演出的服装,便问:“你看到了曲茵吗?饰演朱丽叶的那位。”

“你等等。”她转身离开,一小会儿后,曲茵就提着裙子匆匆出现在了窗户边。

“鹿晗哥,你怎么也来了?”

“我担心小晴,她在里面吗?”

曲茵点点头:“晴姐姐没事,你放心。不过被吓得不轻。”

她说罢又瞥了一眼窗外,看到混乱还在继续,她的表情与其说是害怕,倒不如说是生气。

“真的是,这群人打断我们的演出不说,还不分青红皂白动手打人。嘴上说得好听,爱国为民高尚正义,行为却像个暴徒!”

听说鹿晴没事,他总算松了一口气,透过窗玻璃,她看到躲在礼堂里的女孩子们多都围坐在舞台上,胆战心惊地等着外面的混乱结束。

“你呢?吓到了吧?”他温柔地问道,曲茵大大咧咧地一笑,一点被吓到的样子都没有:“放心吧,鹿晗哥,我胆子大着呢。要不是亦凡哥拦着我,当时我就冲出去跟他们打起来了。”

“吴亦凡呢?他在哪?”在礼堂里的都是些女生,他的心又不禁提了起来。

“演出被打断后,他就把示威的几个学生领袖都请到礼堂外想跟他们好好谈谈,后来不知为何就乱了起来,现在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鹿晗回过头,混乱的人群发出的号叫和厮打声让人心颤,依吴亦凡的个性,总不至于被打吧,可是如今这么混乱……

“小茵,你和小晴好好呆在里面,别出来。我去找一找吴亦凡。”

“鹿晗哥你还是别去的好,那些人都疯了。”曲茵颇担心地望了一眼外头。

他笑了笑:“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他沿着礼堂外墙小心地与人群保持距离,不至于被卷入混乱中,焦急的目光掠过一张又一张面孔,却始终找不到吴亦凡的身影。反倒是看到一个面熟的同学在人群边缘,被两个青年紧紧抓住,高举着拳头往他脸上打,那位瘦弱的同学一下子倒在地上,鹿晗赶紧把他扶起来。

“你们够了吧?大家都是中国人,这样做有什么意思!”鹿晗双目喷着怒火,直瞪那两个青年。

他们撇了撇嘴,冷哼了一声:“我们跟你们这些卖国贼可不一样,你们在洋鬼子强租的地界上洋鬼子办的学校学洋鬼子的语言为洋鬼子卖命!你们知道什么国恨家仇!你们只知道丧权辱国!这些教会学校见证的不仅仅是中国教育主权的沦丧,更是中国人心智道德民族情感的沦丧!”

“那你们这样对同胞亲族拳脚相向,就叫做爱国了吗!你们可以对教会不满对列强不满,可这里的学生有什么错!”

“你们在这里上学,就是对列强变相的支持!支持他们侵蚀中国主权,你们接受的是卖国的教育!”

“强词夺理!”鹿晗半搀着那位同学,把他护在身后。那两位青年看起来也是学生模样,但眼里闪着狂热的光,仿佛真理只掌握在他们手上,与他们所知相违背的通通是谬论。

鹿晗也知道他们已经听不进去道理,他们已然被这场狂热的运动所控制,用一种看待异端的眼神看着他。

“像你们这种没吃过苦的少爷公子,不尝点苦头是不会理解我们的感受的……”

高举的拳头就要落下来,鹿晗伸手去挡,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玻璃被打碎的声响。

原本关得紧紧的礼堂窗户被打破,玻璃渣碎了一地,躲在礼堂里的女生发出惊惶的尖叫。

“这里供奉的是外国的神明,他们在这里宣传外国的宗教!要把在这里的华人子弟都变成他们的思想傀儡!”

“我们去把里面的神像拆了!”

“上!把神像拆了!”

狂热的喊叫此起彼伏,几个圣彼得的学生的反对声响被淹没在迅即盛开的愤怒中。几个青年红着眼打算从窗口跳进去,鹿晗也顾不上去搀那位被打伤的同学了,奔过去眼疾手快地捉住那几个人的腿,把他们拉了下来。

“你们够了!不管你们的目的是什么,现在在礼堂里的全都是女孩子!你们看看她们都吓成了什么样子!”

鹿晗气愤地把那几个青年都挡在外面。

“爱国者的行为就是如此?”

“你们不过一群只会动手的暴徒!”

人群中的教会学生发出阵阵抗议,但因为人数较少,声势没有示威方浩大。但在混乱中他们颇有默契地往礼堂方向聚,堵在了破落的窗前,不让那些示威者冲进去。

礼堂里的女孩子们全都躲在神像下的角落里,胆战心惊地看着窗外双方剑拔弩张的一幕幕。

“卖国贼有什么资格对我们指手划脚!”

一个青年冲上去把鹿晗撞倒在地,结结实实的一拳落在肚子上。示威方似乎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结成群去冲击堵在窗前的男学生们,还有些人跑到礼堂大门外,试图把大门撞开。

鹿晗倒在地上,落在肚子上的一拳让他有些恶心,他试图把自己撑起来,却发现满手都是血,碎玻璃渣刺穿了他的手掌,血流不止。

那一瞬间,全身的疼痛神经好像都被唤醒,他蜷在地上无法动弹。

那几个被他拉倒的青年好像还不满意那一拳带来的效果,带着不屑的表情围靠过来,又在他身上踢了几脚。

“哎,够了吧?这样下去会闹出人命的。”一个年轻人怯怯地拉住同伴们,“他现在这样也碍不了我们什么事,就算了吧。”

鹿晗咬紧牙坐起来,浑身的疼痛无法言说,但是却目光炽热。

“我奉劝你们早点离开,你们闹成这样,巡捕不会坐视不管的。”

那人冷笑一声,揪住他的衣领:“你自身难保还有闲心关心我们?”

鹿晗冷冷看他一眼:“我知道你们也是受人煽动,热血爱国我没意见,但你总要把斗争对象搞清楚,对同胞拳脚相向难道就是你们的爱国方式?”

那人刚要开口驳斥,鹿晗就抢先一步:“你别再说我是卖国贼我的话不足听不足信这种言论来反驳了,我们上教会学校有我们自己的原因,不见得我们就是汉奸卖国贼船。你们不分青红皂白动手打人,是你们的错,拿爱国来当借口才最侮辱‘爱国’这个词语!”

那个青年怒气满容,脸涨得通红,伸手就要打下来,礼堂外的扩音喇叭突然响起一阵杂音,突来的广播让场下混乱的人群霎时安静下来。

“我在此提醒所有示威游行者,你们的暴力行为已经严重违反了租界条例,你们的出发点我们能够理解,但和平示威已经演变成一场暴动。租界巡捕已经在路上,为使诸君不至于受牢狱之灾,恳请各位迅速离开。”

话语刚落,就有几个青年狂热地喊着:“我们不怕进监狱!若能把租界教育权收回,蹲几天监狱又有什么可怕!”

“对啊!我们不怕!”

“前有谭嗣同为变法舍生赴死,今有我们民国子女为民族主权不惜下狱!”

“胆小怕事者尽管走,反正我们不怕!”

此起彼伏的呼应声,让人深切感受到那群示威者已处于极度狂热的状态,不是三言两语所能劝服。

但一个貌似是示威领袖的学生不知从何处冒出来,颇有威严地站在礼堂门口高声喊道:

“诸位听我一句,今日之事已经超出预料,我们本意是和平示威,向各教会领导表达我们的不满与抗议。流血暴力非我等所愿,也使我们的和平爱国行为置于不利。诸位的热血令文某十分感动,但如今恳请诸君冷静下来,切勿被一时的冲动所控制。如果各位还给我文某面子,请就此散去。我和各位负责人会留下来向巡捕房解释此次事件,并会负起主要的责任……”

那位学生领袖看起来是十分讲理的人,在他和一众负责人的劝说下,狂热的人群逐渐恢复了理智,慢慢地离开礼堂,垂头丧气的模样和此前群情激昂的样子反差十分大。

唯有那个青年还揪着鹿晗的衣领,一脸愤愤不平的模样。

“你还不走?”鹿晗半眯着眼,有气无力地看着他。

“闭嘴!”他恼羞成怒地挥起拳头,一个拳头忽然从后袭来,把他揍倒在地上。

“你少动他。”

鹿晗抬头,吴亦凡不知何时挡在了他身前,面朝着那几个失控的学生,目光冷峻。




爱是温柔的吗?它是太粗暴、太专横、太野蛮了;它像荆棘一样刺人。
——《罗密欧与朱丽叶》第一幕第四场

作者: 狐狸尾FoxTail    时间: 2014-6-23 02:26


第九幕



吴亦凡冷冷地俯视着那位闹事的青年,眼里射出的冷光简直可以杀人。那人怔了怔,刚想发作,又看到周围的示威人群都已经渐渐散了,只好咬了咬牙,灰溜溜地爬起来走了。

鹿晗松了口气,刚想站起来,手上的伤和身上的痛又一股脑袭了过来,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伤得这么重?”吴亦凡在他身旁蹲下,语气又温柔地和方才恍若二人。

“不小心摔在了玻璃渣上。”鹿晗摊开手掌,除了刺穿手掌的那片大玻璃,还有一些小碎渣也刺进了手臂和掌心里,渗出的血把白衬衫的衣袖都染红了一片。

吴亦凡想察看一下伤势,又怕把他碰疼了,终是忍住了,咬咬牙说道:“我送你去医院。”

“你没事吧?我听曲茵说你把示威的那几个头头叫走了,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他们都是讲理的人,也没想到今天会发展成这样。反倒是你……”吴亦凡看着他脏兮兮的衣服和满是血的手臂,心疼得皱起眉头,“我带你去医院处理伤口。”

说罢就一手环过鹿晗的肩,一手托起他的腿,把他打横抱了起来。

“我、我能自己走!放我下来!”他焦急地喊道,脸涨得通红。

吴亦凡迟疑了一下,很是怀疑的样子,但仍把他放了下来。

“我没伤得那么重,走路还是——”话还没说完,他腿就一软,往前倒下去。幸好吴亦凡眼疾手快,伸手把他一拉,鹿晗就顺势倒进了他怀里。

“没想到他们踢得这么重……”鹿晗无意识地靠着他,瞄了瞄自己的腿,方才被围攻的时候有几个人踢了踢他的膝,看来情况比想象要重许多。

“那,就只好麻烦你背我去医院了。”如今也无人可托付,鹿晗只好厚着脸皮拜托吴亦凡。

吴亦凡一声不吭地把他打横抱起,鹿晗刚想抗议这种姿势,想了想还是乖乖地闭上嘴。便任由吴亦凡以这种暖昧无比的姿势抱着他走在路上。

吴亦凡挑的是礼堂后面一条无人的冷清小径,两旁树木繁茂,蝉歌声声。鹿晗尽量低着头不去看吴亦凡的眼,但耳边总会传来他胸腔里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好像有些快。

尴尬的气氛在蔓延。

他前几天才刚对吴亦凡说过绝交的话,今天就被他抱着送医院了,无论怎么想都觉得很讽刺。

他们之间好像总是有根剪不断理还乱的线,无论他多想远离那个人,那根线总会把他扯回来。

他在心里默默地叹着气,一个偏头,才发现吴亦凡身上穿的还是演出时的戏服,中世纪贵族的打扮倒是很适合他。

“演出怎么样?”为了打破尴尬的气氛,他问道。

“演到第一幕,就被示威打断了。”吴亦凡眼睛看着前面的路,没有低头看他。

“演到哪一场?”

“第四场,罗密欧和朋友的对话。”说着吴亦凡突然停了下来,阳光穿透树叶洒在他脸上,那张如同雕像般的面庞落在虚虚实实的光影里显得更不真实了。

他恍若梦游般说出罗密欧的台词:

“他的羽镞已经穿透我胸膛,我不能借着他的羽翼高翔;他束缚住了我整个的灵魂,爱的重担压得我向下坠沉,跳不出烦恼去。爱是温柔的吗?它是太粗暴、太专横、太野蛮了;它像荆棘一样刺人。”

鹿晗听完默不作声,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你练习得那么辛苦,没能演完太可惜了。”

“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件可惜的事。”他脸上那种梦游般的表情已经不见了踪影,又变回冷静淡漠的吴亦凡了。

“什么意思?”

他顿了顿,把目光放在前方:“在演出之前,我对自己说过:罗密欧死的时候,我也要把自己的爱情埋葬,可我却没能演完。鹿晗,这是不是天意?”

鹿晗怔了怔,迅疾把头别过去:“吴亦凡,我说过了,我对你——”

“今天之前,我也总是反复跟自己说:你不喜欢我。可是今天的事情之后,我不得不怀疑,你对我的感受,真的如你所说的那样吗?”

其实他刚刚在找到鹿晗之前,曾短暂地在礼堂外见到曲茵,她告诉他,鹿晗刚刚挤进人群中找他去了,好像很着急的样子。

看到鹿晗如今仍是一脸的躲闪,他的声音禁不住沉了下来:“你在礼堂外面那么急着要找我,难道只是出于同学的情份吗?”

那是满含痛苦和期望的眼神,不知是因痛苦而产生期望,还是因期望而产生痛苦。鹿晗只知当他仰头看着吴亦凡的时候,自己仿佛要淹没在那满眼的深情痛楚中。

爱如此伤人。唯有这件事确凿无疑。

“鹿晗,你真的不喜欢我吗?”

他窝在那人的怀里,想开口说:是,我不喜欢你。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似的,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吴亦凡,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喜欢你。

喜欢上你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

我不能确信那样的感情就是喜欢。我不敢确信。




他什么都无法确定,只能躲避着吴亦凡的眼神。

“如果你也不清楚自己的心,那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机会?”

不要再拒我于千里之外,不要再刻意躲避逃开。

“我们试一试,可以吗?”

吴亦凡询问的声音极其温柔克制,好像手捧着一件极易碎裂的珍宝,担心自己的每一次心跳、甚至小心的拥抱都会伤害到它。

尽管内心有无数的声音在高喊着这多么危险,鹿晗却像着了魔似的,点点头。

那一瞬吴亦凡眼里放射出的光彩,鹿晗大概一辈子也忘不了。

就仿佛全世界的财富都比不上他怀里抱着的珍宝,全世界的欢愉都比不过那轻轻的点头。

拥抱得更为用力,惹得鹿晗禁不住喊了一声:“我身上还有伤!”

吴亦凡却笑得分外灿烂,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

咚咚,咚咚。那是他们的心跳声,渐渐地合而为一。

鹿晗听着吴亦凡胸腔里传来的心跳声,微微一笑。

万般愁绪却忽然涌上来。内心深处,某个声音在冷冷地说:

那是一条极其危险的道路,你们都可能摔得粉身碎骨。




作者: 狐狸尾FoxTail    时间: 2014-6-23 02:26


鹿晗的伤无大碍,除了手上的玻璃刺伤比较严重外,并没有较大的外伤,因此包扎妥当后就自行回家休养了。据说因此次示威暴动而受伤的人不少,但情况也并不十分严重。巡捕赶到现场的时候示威人群已经散开,只有几个示威活动的负责人被带到巡捕房问话。因为租界、教会和政府的特殊牵制,这件事也并未闹大,那几日的新闻版面上也只有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报道了此次事件,示威活动的几个学生领袖也仅被处以留校察看的处罚。

鹿旭东虽然很不满意此事的处理结果,但在鹿晗的劝说下还是勉强接受了。若不然以他在城中的名望和地位,那几个学生只怕前途堪忧。

那几日鹿晗呆在家里静养,右手因为受伤较重被重重包扎起来,吊在胸前,不能轻易活动,左手也不是太灵活,因此各种行动都不是很方便,他只好被迫在家里过起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

吴亦凡以探病为由,每天都过来。

本来此前他义务帮鹿晗辅导英文,鹿氏夫妇已经对他很有好感。此次鹿晗受伤,又多亏了他送去医院治疗,因此鹿老爷和鹿夫人更是对他夸赞有加。每每过来,都要跟他聊上几句,对他的频繁出入也已经习惯,吴亦凡俨然已经成为了鹿家的一份子。

借着知交密友的伪装,他的频繁到访也没有那么引人注目了。

他的固定到访时间是下午放学后,大概五六点钟光景,他有时跟鹿晗聊一聊学校的新闻,或者在庭园里安静地散散步,有时留下来吃晚饭,有时呆一会儿就走。

自从鹿晗答应和他试一试之后,他们反倒再没聊起过那件事。

一切就好像回到了他们初识的那段日子,他们以朋友的身份相处,自然惬意。但举手投足间,四目相交时,又多了些若有似无的暧昧。

他总能从吴亦凡的眼神里读出期待,一个偶然的倾身,一个意外的相触,那人的眼里总是会闪起温柔但耀眼的光,仿佛想再进一步,但是又害怕起来,只好把自己欲望的触角收起。

吴亦凡总是这样,充满期待而又极其克制地呆在他身旁。

惹得他心里痒痒的,想去挠又挠不到。

他并不反感。他只是有些害怕。

所有人在义无反顾地去爱之前,都会有一段漫长的挣扎。




吃过午饭后,鹿晗去书房里挑了几本书,打算用来打发下午漫长而无聊的时光。和着温水服过消炎药,他半卧在床上看书,不一会儿就在药力的催眠下睡着了。

盛夏的午后,阳光温和。他坠入沉沉梦境。

梦里是一片广阔得看不见边际的平原,绿野无边,繁花盛开,日光温柔洒落。

有个人拉着他的走,带着他往前走。

“我们去哪?”他顺从地跟着。

“我带你去看太阳升起的地方。”那人回头对他微微一笑,脸上闪着柔光。

“去那里做什么?”

“不做什么,就只是去看一看。”

然后他们又继续往前走,那人一路牵着他的手,温暖而用力。

那条路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尽头,无论他们走了多远,永远都是那样的风景:无边无际的绿色原野,和草原上盛开的无名花朵。

唯有天上的太阳随着时间推移缓缓西落,暮光散尽,一轮皎洁圆月自西方升起。

夜幕落下,夜空星光点点。

“还要走多久?”他觉得累了,想停下来歇一歇。

那人停下脚步,突然神情哀伤地看着他:“抱歉,也许我们到不了了,你看,黑夜快来了。”

他抬头看着天空,只见苍穹慢慢被染成墨色,整个世界都笼罩在黑暗之中,绿色的原野暗了下来。夜空没有繁星闪烁,只有一轮硕大的圆月高悬,光芒清冷。

他回过神来,才发现一直陪在身侧的人不知何时已不见了。

空荡荡的原野上,唯有他孤独地站着。

“亦凡?”他呼喊着,却听不到任何回响。仿佛这个世界从来就只有他一人。

“亦凡!”他竭力呼喊着,在这个苍茫空旷的原野,却只能听到清空之上传来的无数回音。

吴亦凡不在了,不会再回来了。

梦境戛然而止,他猛地睁开眼,一张温和清俊的面容便映入眼帘,神情关切地问:“做恶梦了吗?”

他怔了怔,方才发现自己浑身虚汗,心跳快得不像样。

窗外射进的阳光已经光芒减弱,白窗帘随风飞扬,书桌上的小挂钟指向六。看来已是日暮时分,他没想到自己会睡得这么沉,把一个下午都睡过去了。

他擦了擦额上的汗,若无其事地问着坐在床边的吴亦凡:“下课了?”

“嗯,给你带了几本消磨时间的书。”吴亦凡说罢从包里抽出几本包装精美的外国小说,堆在他床头。

鹿晗半躺在床上,抽出左手翻了翻。

“你刚才做了什么梦?”

“没做梦,我睡得很沉。”

吴亦凡嘴角掠过一丝微笑:“那我怎么听到了我的名字?”

他一怔,结结巴巴地答:“我……忘了,大概不是什么好梦。”

他低下头去假装看书,手却突然被攥住。

“你当时好像很害怕,是个恶梦?”

他下意识地看了看门口,见卧室的门关得好好的这才放下心来。这一举动被吴亦凡看在眼里,便松开了握着的手,嘴角的温柔笑容也渐渐褪去。

“算了,不想说就别说了。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他僵硬地笑了笑,站起身来。

鹿晗愕然:“你不是刚来吗?”

“爸吩咐我今天早点回去,家里还有些事。”

鹿晗呆呆地看着他走到门边,心里五味杂陈,痒痒的很难受。

那种明明想捉住,却又无所适从的感觉。

“吴亦凡,你是怎么确信你喜欢我的?”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问题已经唐突地抛出去了,脸刹时红了一片。

正欲开门的吴亦凡怔了怔:“因为……吻的感觉不一样。”

“吻?”

他把手搁在门把上,轻轻答:“吻你的感觉和吻其他人的不一样。”

作者: 狐狸尾FoxTail    时间: 2014-6-23 02:28

吴亦凡并不是没有挣扎过,自那个夏夜他对睡梦中的鹿晗突然的一吻,他的心就开始了挣扎。那到底是一时的冲动,还是隐藏已深的爱恋?他自己也无法说清,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日日烦扰着他。直到那天,他跟那个戏剧团的女生对戏的时候,试探性地亲吻了下去。

他想明确自己的感受。同鹿晗的吻,与同别人的吻是否一样。

但跟她亲吻的时候,除了尴尬,别无他物。

没有任何期望,也没有苦涩和激情,那是没有任何感觉的亲吻。与鹿晗完全不同的感觉。

就是在那时,他已经开始确信,自己走上了一条艰难苦涩的道路。

他知道鹿晗如今也在与自己的心对抗,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必须耐心等待。

站在门边,他向鹿晗温柔说道:“你没必要逼迫自己,我们可以慢慢来。”

而鹿晗侧头看着窗外的落日,真真觉得自己的脑袋乱成了一团麻,各种念头纠缠不清:“可我越想就越害怕,就越不清楚。”

吴亦凡顿了顿,坐到床边,向他轻声道:“没关系,无论何时你做出了决定,只要跟我说一声,不管是好还是坏,我都会依你所愿。”

“如果我说我不喜欢你,让你永远消失在我面前呢?”

吴亦凡一怔,目光闪了闪,却还是挤出了一个微笑:“那我就再也不见你。”

长叹一声,鹿晗泛起一个苦笑:“你怎么就偏偏喜欢上了我呢。”

他也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这大概是命。”

“这是叫做,天意弄人吧?”

叹息间,鹿晗忽然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倾身吻上去。

晚风微凉,吹得白窗帘翻起层层波浪,日暮的卧室里安静如水。吴亦凡被这突来的一吻惊诧得怔住。

不同于那个夏夜偷偷一吻的轻柔,也不同于那个日暮傍晚突然一吻的苦涩,这个由鹿晗主动的亲吻,绵长而温柔,带着辛酸的甜蜜,像毒品般让人欲罢不能。

分开后,两人的喘气声在这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无比暧昧。

吴亦凡轻轻捧着他的脸,双手有些抖:“鹿晗,我可以这样理解为,这是你的回复吗?”

他低下头,把前额抵在吴亦凡胸前,听着他胸腔里传来的心跳声,安静答道:“嗯,这就是我的答复。”



那些烦心的事情,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就不要再去想了。

再继续害怕怯懦下去,身边的这个人也许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消失不见了。

就以那一吻,来确定自己的心意。

吾之所爱,我愿与你同在。

作者: 狐狸尾FoxTail    时间: 2014-6-23 02:28


第十幕


我爱你。
纵使世事荒凉。


一九三零年十月。
日历上被划掉的日子越来越多,小晴的婚礼越来越近了。


一对青年男女在舞会上一见钟情,不可自拔地深陷爱河,纵使双方的家族之间互有深如海广如漠的仇怨,也阻挡不住他们如火的爱恋。但这爱情注定不能得到世人的祝福,于是他们相约私奔到无人认识的地方,把那些仇那些恨,都抛诸脑后,他们认定彼此才是此生唯一的爱,没有了对方的人生永远不可能圆满幸福。

《罗密欧与朱丽叶》,讲的就是这样一个爱到近乎盲目的故事。

晨光微微斜射进来,鹿晗坐在书桌前,一本厚厚的莎士比亚戏剧集正摊放在他面前,阳光落在书页上,把那些深情的诗句都照亮。

他微蜷着身子,抱着膝坐在椅上,能感觉到脊背顶在硬木上有些疼痛。目光落在阳光正好照亮的一行句子上:

Love is the smoke of a sigh. In the lover's eyes is the purified Mars. Their tears are the aroused waves . It is the maddest wisdom , choking bitterness ,as well as the missed honey.

低声诵读,竟觉得嘴里仿佛真有苦涩无奈的味道。

他近几天也时常回想起两年前的那个夏日,那些辛酸苦涩的记忆。



楼下响起几声叫喊,不知是谁在喊他的名字。他慢悠悠地应了一声,走过重重书架来到楼梯口,往下一望,只见盘旋而下的楼梯底下,鹿夫人正拾级而上,她穿着浅绿白底旗袍,肩上披着淡黄丝巾,把姣好身材展露无遗。

“妈,你叫我?”他伸出头去问道。

“你看你,好不容易从国外回来了,这几日又成天往外跑,现在好不容易在家里呆着了,又总是闷在书房里。”鹿夫人走上楼来拉了拉他的衣领,嗔道:“看看,二十几岁的人了,在家里呆着就这样不修边幅。”

他不以为意地笑道:“在家里穿得自在舒服些难道不好?”

鹿夫人向来优雅精致,在家里穿着也是十分讲究,听他这话不禁皱了皱眉,又想到儿子毕竟在西方呆了这几年,洋人随意懒散的风气怕是沾了不少,忍不住又要开口把仪礼规矩讲一讲。

鹿晗也摸清了母亲的心思,知道她这一训话又要讲上几个钟头,连忙打断她:“妈,你今天穿得这样美,又是要出去赴宴吧?”

鹿夫人顿时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哎哟,光顾着说你,倒把去周夫人家里赴宴的事情给忘了。”便提着珍珠小提包又匆匆下楼去,不一会儿又回头提示道:“小晗,你的礼服赵师傅已经给做好了,呆会儿记得过去店里试一试,若有不合的地方让师傅赶紧改一改,可别耽误了,婚礼也快到了。”

“知道了。”他目送母亲匆忙的背影消失在门厅后,长长舒了一口气。一转头,又看到墙上挂着的日历,仔细一算,离婚礼也不远了。

他的妹妹,鹿晴的婚礼,新郎是吴亦凡。

赵师傅的裁缝店是城里闻名的制衣店,剪裁合身,质量上乘。鹿夫人尤其喜欢在店里做旗袍,连带着鹿家的各种宴会礼服都在店里做。十多年来,也是老主顾了。此次鹿晴的婚礼,鹿家上下的礼服仍是由赵师傅一手包办。

鹿晗坐车到店里的时候,店里的伙计急忙迎了上去,一面招呼他在店里坐下一面奉上热茶:“鹿少爷,可有许多年不见了,正好您的礼服昨儿个已经做好了,要不要马上拿来试一试?”

鹿晗点了点头,那伙计便急急进里屋去拿新做好的洋装。环顾四周,这个时间店里几乎没什么顾客,只有几个伙计正在角落的桌子里低头裁衣。

“师傅正在里面招呼客人,呆会儿就出来,鹿少爷您莫见怪。”那个伙计笑着把衣服拿出,小心翼翼地交到鹿晗手里。正是一件上等布料缝制的黑色燕尾服,衣领上缝着细细的金边,低调中又显华贵。

他在试衣间里把衣服穿好,剪裁都挺合身,出去照了照穿衣镜,那镜中少年一身黑衣显得愈发俊朗,伙计又一脸惊叹地迎了上来。

“这一身礼服穿上身,鹿少爷更显英气逼人啊。”

他低头看了看衣袖,忽听得身后传来一个低沉温柔的声线:“领结歪了。”

他还未反应过来,双肩便被扳过,只见那人一双深邃如海的双眼忽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一张面孔离得那么近,好像呼吸都能听见般。那人低头仔细地正了正他颈上的领结,一双手有意无意地掠过他的锁骨,近到好像都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温热。

“你怎么在这?”鹿晗别扭地把头转向一旁,低声问。

吴亦凡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我也是来试礼服的。”

鹿晗低头一看,吴亦凡果然穿着一件白色礼服,贴身的剪裁更显得他身形挺拔。

“挺好看的。”他眼神暗了暗,不着痕迹地推开了吴亦凡。

穿衣镜里映出他们二人的模样,一个低头蹙眉,一个目光冷淡,只站开了那么几米的距离,却好像隔着亿万光年。

伙计迎上来:“鹿少爷,怎么样?衣服还合身吗?”

“嗯。挺好的。”他一边躲避吴亦凡的眼神,一边伸手去解颈上的领结。可也不知怎么的,那结就是死死解不开。

“呆会儿把衣服送到鹿宅吧。”他向伙计说完,低头匆匆走进试衣间,把帘子一拉,吴亦凡那冷冷淡淡的目光便被隔绝在外了。他呆在这个只有自己一人的小小空间里,像个溺水者般贪婪地大口呼吸起来。

不知为何,只要跟吴亦凡在一起,心就紧得慌,连呼吸也不畅快。

那领结还是纠缠在他脖颈上,怎么都无法松开,他心烦意乱地靠在试衣间的隔墙上,听着自己时重时轻的呼吸声。

“解不开?”轻轻的一声问询,一双温暖的手忽然抚上他的脖子。

他吓了一跳,回头对上吴亦凡淡淡的目光。这人不知何时掀开了试衣间的帘子,站在了他身后。

小小的试衣间里,他们拥挤地相对站着,一个惊愕一个淡然。

“你进来干嘛?”鹿晗说着就要把他往外推。吴亦凡巍然不动,反而伸手把他拉得更近:“你不是解不开领结么。”

吴亦凡说着就去解他颈上的结,修长的手指三两下便把领结给解了下来,缠在指间如黑色的蝴蝶。

“谢……谢谢。”鹿晗尴尬地站在那儿,这方寸空间里,他的目光无处安放。

领结已经解下,可吴亦凡却没有要出去的意思,他看着鹿晗,忽然道:“你要穿这着它来参加我的婚礼吗?”

鹿晗低下头,“嗯”了一声。

“鹿晗,我们二人之间,永远是你更绝情。”

他不知道吴亦凡说这句话时,脸上是什么表情。他没有抬头去看,也不敢抬头去看。因为那语气满怀的心灰与沮丧已经让他的心颤抖不已,因为那声音里的憔悴与哀伤已经让他滴血不止。

他不敢去看吴亦凡的脸,他怕自己会忍不住。

忍不住说出那一句:我后悔了。我想和你在一起。

所以他只能死死忍着,直到脚步声渐渐远去,这小小的试衣间里只剩下他一人,他才揪着发疼的心,力气尽丧地颓然坐在地上。

莎士比亚的那句话,又像幽灵般浮现在眼前。

爱情是叹息吹起的一阵烟;恋人眼中有它净化了的火星;恋人的眼泪是它激起的波涛。它又是最智慧的疯狂,哽喉的苦味,吃不到嘴的蜜糖。



一对青年男女在舞会上一见钟情,不可自拔地深陷爱河。可他们注定不能在一起,只要他们的家族仇怨不解,他们的亲人隔阂不消。于是这两位青年男女约定好一起私奔,去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天涯海角寻找幸福。但他们没有如愿,他们不能如愿。

因为这个世间,感人至深的永远是悲剧。

《罗密欧与朱丽叶》,讲的就是这样一个爱到近乎盲目,却不得善终的故事。

两年前的鹿晗还未曾想过,将来的某一天,自己会对这个故事体会得如此深刻。

如果我有足够的勇气去反抗这个世界,如果我足够自私,我们的故事结局是否会不一样?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时光再次倒流回两年前的盛夏,你还会选择和我相遇吗?你还愿意爱上我吗?


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

作者: 狐狸尾FoxTail    时间: 2014-6-23 02:29


1928年,两年前。

那天刚好是夏至,这个世界仿佛要从日光的灼烧中蒸发。

他们并肩走在弯曲的山径上,浓密的树荫把夏日的暑气遮挡,再加上四周吹来的凉风,他们在登山的过程中不至于太辛苦。

暑热的天气里,登山者寥寥无几,从山脚一路到半山腰,也只有几个下山的老人与他们擦肩而过。

登山是吴亦凡的一时兴起,不料选了个暑气上头的日子,一路沿着山径上去把他们热得够呛。鹿晗的手伤已经好得差不多,只在手掌上缠了几层纱布,其余的伤口都已经愈合。一路艰辛的攀登,鹿晗也没什么怨言,只在一次中途休息的时候,咬着牙对吴亦凡说了句:“你以后要爬山可得挑个黄道吉日。”

费了一番力气,他们终于爬到山顶,山顶上立着一块巨大的岩石,扁平地向前延伸着,若站上去,就能把整座城市风光尽收眼底。吴亦凡先爬了上去,鹿晗看着粗糙巨大的石头,一时不知如何下脚。

“来。”吴亦凡拉起他的双手,稍一使劲,就把他拉了上去。

太阳还在天空高照着,整座繁华都城都被它的光芒包裹着:纵横交错的街道,蝼蚁般细小的行人,拔地而起的高楼建筑。

鹿晗喘着粗气,看着下方他们所生活的都市,顿觉渺小。

“你看,我们的学校就在那个方向。”吴亦凡伸手指了指右方,鹿晗循着指示看过去,无数高楼之中,果然隐藏着一座红砖楼,上面的十字架在阳光底下闪闪发亮。

鹿晗又想起前天晚上父亲和他的谈话。

“父亲想让我退学。”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吴亦凡这个消息,只好不看他的眼,“他是政府要员,南京方面是决意要把租界的教育权全数收回,即使是租界,以后也不允许外国人担任学校的校长。如果我继续在圣彼得读下去,难免会有多事之人质疑父亲的立场,落下话柄,再加上上次的示威事件……总之,他们觉得我暂时退学会比较好。”

吴亦凡若有所思地看着山下的风景,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会转学到华人开办的学校吗?”

他摇了摇头:“暂时在家里呆着。”

“既然已经决定了,那也没办法。”吴亦凡体谅地伸手摸摸他的头,好像在安慰他似的,“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我会尽量多去找你的。”

“你来我家的次数已经足够引人注目了。”鹿晗忍不住轻轻瞪了他一眼,“连小晴都来问我你最近是不是特别闲,竟能每天都过来。”

“为了避人耳目,所以今天才约在外面啊。”吴亦凡一脸的轻松和不在意,让鹿晗甚是无奈。

越是了解,他就越发现吴亦凡冷漠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孩童般的心。有时候会做出一些无聊幼稚的举动,在某些事情上考虑欠周全。如果说吴亦凡平日里是一个理性的人,那么在感情方面,他就无疑是一个感性的动物,只凭直觉和喜好行事,享受着危险和秘密带来的喜悦。

鹿晗则全然不同,虽然平时行事散漫随性,可内心深处却是一个严谨而细致的人。小事糊涂,大事心细,永远不会被一时的冲动牵着鼻子走。可以说与吴亦凡完全相反。

“你以后不要来得太频繁,我父母会误会的。”他叹了叹气。

“误会什么?”

鹿晗白了他一眼:“误会你对小晴有意思。”

吴亦凡愣在原地。

自从鹿晗受伤后,他的确几乎每天都去鹿宅拜访,虽然大多数时间都是跟鹿晗在一起,但为了不引起怀疑,偶尔他也会和小晴聊天或帮她解答功课。他心里清楚鹿晴对自己有倾慕之意,因此跟她在一起时举止都格外克制谨慎,努力不让她产生误会。但是以旁观者的角度看,却难免会产生一些遐想。

吴亦凡皱了皱眉:“鹿老爷和鹿夫人以为我喜欢小晴吗?”

“他们没明说,但是昨晚问过我,说觉得你不错,我们两家又是世交,如果你娶了小晴,就是亲上加亲,也是大喜事一桩。”

鹿晗说这话的时候头也没抬,面无表情。

“你是怎么答的?”

吴亦凡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试探,几分期许。

鹿晗抬起头看着他,目光清澈:“我说,吴亦凡好像另有喜欢的人了。”

吴亦凡一愣,突然伸手把他圈到怀里,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道:

“有时候我真想告诉全世界,你是我的。”

“当心有人来。”虽然这么说,但鹿晗丝毫没有挣扎,温顺地靠在他胸前,伸手轻轻回抱着他。

阳光和呼吸同样灼热,好像要把人烫伤。

“我很害怕,这样的幸福太不真实。”吴亦凡抱着他低语,声音微微颤抖,“总觉得一转眼就会化成泡影,变成幻梦一场。”

他轻拍着吴亦凡的背,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他又何尝不害怕呢?

已经不知有多少次,他从梦中惊醒,然后睁眼到天亮。

他总是重复梦见那个宽广无际的草原,温和的日光,轻柔的风,以及繁盛的花朵。吴亦凡牵着他的手,说要带他去看太阳升起的地方。可是走着走着就不见了踪影,只剩他一个人在降下的夜幕里呼喊着一个再也得不到回应的名字。

他从未和任何人提起过这个梦。梦里的孤独和恐惧是如此真实,仿佛是一种令人不安的预兆。

和吴亦凡在一起,他无时无刻不处在幸福与恐惧中。

我喜欢的人也恰巧喜欢我,这是何等幸运而稀少的概率。

越在乎,越不舍,就越恐惧失去。

所以他才在此刻紧紧地抓着吴亦凡的背,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祈祷。


除了你的身旁,我没有想留下的地方。

吴亦凡,我爱你。

纵使世事荒凉。



作者: 狐狸尾FoxTail    时间: 2014-6-23 02:29


第十一幕



一九二八年。

鹿家是七月初的时候接到吴家的邀请:他们将举办一场夏夜舞会。

鹿家四口都在邀请之列,但鹿老爷不巧因公事要出差,鹿夫人打算陪同丈夫前去。因此前去的就只有鹿晗和鹿晴兄妹。

吴家的舞会很热闹,从门口停放得满满的小车便可见吴家如今在城里的地位。鹿晗和鹿晴下了车子,便被细心的侍者迎到了屋里,她挽着哥哥的手臂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他们随着侍者穿过重重走廊,走到了花园里。

正好是凉爽的夜晚,舞会在吴家的露天庭院里举行。花园的草地上已经聚集了各界的知名人士,随着现场的乐队奏起的舒缓音乐或翩翩起舞,或在一旁举杯共饮。女士们聚在一起谈笑,个个香鬓华服,不是身着时髦洋装便是穿着精致旗袍,互相夸赞着对方的衣饰和发型。男士们一边举着酒杯高谈政治和天气,一边殷勤地向身边的女伴嘘寒问暖。

看到这样的场景,鹿晴禁不住又害怕起来,下意识地就躲到哥哥的身后。鹿晗低声按了按她的手,笑道:“这样就怕了,以后可怎么办?”

“都是我不认识的人。”鹿晴低声嘟哝,目光向四周飘散,“亦凡哥在哪呢?”

“我们又不是唯一的来宾,他大概在招呼别的客人。”鹿晗把她拉到自己身旁,几乎是半拖半走地把她带到花园的一角,桌上的香槟塔堆得高高的,鹿晗给她拿了一杯果汁,低声对她说:“没什么好怕的,别人要是过来跟你说话,他们问什么你就答什么,要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你就对他们笑,知道了吗?”

鹿晴怯怯地点了点头,但还是紧紧地黏住他。那可怜模样就像一个不小心误闯狼群的小羊,必得紧跟着自己的牧羊人才心安。

“这一定是鹿家二少爷和三小姐了。”

一个清朗女声忽然在身边响起,伴着朗朗笑声,一个着改制旗袍的女子向他们妖娆走来,头上挽着发髻,头上的华美银饰伴着她的每一步而垂坠摇曳,发出清脆的细响。她脸上妆容细致得无可挑剔,笑容里透出成熟女人的丰姿。

鹿晗颇为疑惑地向她笑了笑,只觉得她眼熟,却不知道这人的名字。

“第一次见面……你是……”

那位女子看清了鹿晗的模样,忽然笑起来,“看来我们不是初次见面,此前在沐春居已经见过一面了,你还记得吗?”

鹿晗才恍然大悟。面前这位衣着时髦的美艳少妇早前与他在沐春苑有过一面之缘,没有互相留下名姓就分别了。

“看来我们的确有缘,今儿个在这里又见面了。你好,我叫吴亦霜,是亦凡的姐姐。”女子向他伸出手来,从容不迫地自我介绍。

“你好。”鹿晗讶异地与他握了握手。吴亦凡此前倒是有跟他提起过他有一个姐姐,只是据说已远嫁北方,想不到在这个舞会上见到了,而且还是曾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子。

她倒是一脸的自然淡定从容:“亦凡多次跟我提起过你们,说近来与鹿家的少爷和小姐相交甚好,我一直想见见你们。你们叫我亦霜姐就好,别太见外。”

小晴声音低低地叫了声“亦霜姐”,她笑了笑:“亦凡在那边招呼着其他客人,呆会儿就过来。”

说完又走向另一边,对着各方来客有礼浅笑。

待人走远了,鹿晴才轻声感叹:“亦凡哥的姐姐真漂亮”

“你什么时候也有这样的交际能力,我就用不着担心了。”鹿晗捏了捏她的脸,她不服气地鼓了鼓脸,正想说些反驳的话,便听得身后几个太太窃窃私语。

“那个就是吴家的大小姐吧?不是说嫁到天津了么,怎么就回来了?”

“哎哟陈太太,你还不知道吗?据说是离婚了,就前一阵子的事!”

倒吸一口冷气:“离婚?”

“瞧你吃惊的,这年头,离婚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值得这么大惊小怪?”

“虽说是这样,可离婚也不是小事啊。这可事关贞洁荣誉……”

“据说是女方提出的,好像是男方要纳妾,她不准。这年头的年轻女孩子呀,上了学堂,懂了知识,就处处说人权,要独立。看吧,纳妾也不是多大的事,就闹得要离。所以我才不让我家闺女去学堂的嘛……”

那些议论声听得他们颇觉刺耳,鹿晗伸手把小晴拉到远一些的地方,不让她听那些露骨的评论。

“哥,你说她们说的是真的吗?”她端着果汁,小心地尝了一口,抬起眼来问他。

鹿晗叹了叹气:“小晴,没必要为着旁人的目光和评论而改变你对一个人的看法。”

她似懂非懂地“嗯”了一声,瞥见吴亦凡朝这边走过来时又把那件事抛到了脑后,开心地朝他挥手。

那开心的模样看得鹿晗心里一阵愧疚。

吴亦凡是适合着洋装的人,剑眉星目的英俊外表搭配剪裁合体的礼服,黑色燕尾把他一个翩翩公子的气度完美衬托出来。

鹿晗想朝他打招呼,刚伸出手去,一个端着托盘的侍者恰巧转身撞在他身上,托盘上的金色香槟酒倾洒出来,尽数泼在他身上。

鹿晴禁不住“啊”的一声叫起来。

侍者为自己的粗心连连道歉,鹿晗忙说没关系,可衬衫上的酒渍是怎么也擦不干净了。吴亦霜闻声赶过来,把那个侍者训斥了一番,鹿晗又急忙在旁边打圆场。

“没事的,只是酒洒了,没什么大不了。”

话刚说完,他的手腕就被吴亦凡拉住:“上楼换件干净衣服吧,我的衣服应该适合。”

“对,先拿亦凡的衣服穿着吧。”吴亦霜也说道。

鹿晗答了声“好”,便跟着吴亦凡回到屋里。

一进大门,花园里的音乐和谈笑声便忽地像梦一般远去,空荡的屋子里只有他们的脚步声作响。

吴亦凡的卧室很是简洁干净,所有东西有条不紊地摆放着:桌上精致的机械时钟,书柜里的英文书籍,和窗台上的绿色盆栽。

与想象中的不同,干净而有人情味的卧室。

第一次来到他的卧室,鹿晗颇有兴趣地四周张望了一会儿,才把礼服的外套脱下来,衬衫湿了一片,有一股香滨酒的淡淡香气弥漫开来。

“你的衣服我合穿吗?”鹿晗一边扭过头去问,一边正要解衬衫的扣子,却看到吴亦凡靠上前来,低下头去,温热的气息喷得他的脖颈痒痒的。

他不自然地别过脸,后退一步。

“克制点,吴亦凡,这是在你家,外面有几百号宾客。”

“不会有人过来的。”吴亦凡嘴角露出一个浅笑,伸手揽住他的腰。


从那薄薄的衬衫中,传来他灼热的体温。屋里的气息变得暖昧不明起来,窗帘已被拉上,只剩角落里的台灯昏黄的光照亮屋内的人影。鹿晗抬起头,对上他意乱情迷的眼。

“要是我这俗手上的尘污,亵渎了你的神圣的庙宇。”吴亦凡眼底含笑,放在他腰上的手钻进衬衣里,一寸一寸地沿着他的骨节往上移,鹿晗忍不住颤抖起来,皮肤相触的地方灼热不已。

“这两片嘴唇,含羞的信徒,愿意用一吻乞求你的宥恕。”

那个令人颤抖的吻从昏黄之光中落下,绵长而温柔,鹿晗的不安好像都渐渐被吸走,他的谨慎和小心都被这突来的情欲冲昏,他伸手抱住吴亦凡的肩,抬头去迎合,去回应那人的亲吻。

好像无论怎么相拥都不能够,无论怎么亲吻都不足以让他表达自己内心泛滥如洪水的情感和欲望。

越是安静沉默的人,就越有一颗躁动不安的魂灵。

鹿晗便是如此,他一旦放纵,情感便像洪水肆虐般冲垮他的整个身心,那洪水不但把他的全数欲望释放出来,更是满得仿佛要溢出。化作眼底的情欲,激烈的喘息,化作肌肤相亲时的颤动,恨不得与所爱之人合二为一。

因此吴亦凡看到的,是一个更狂乱而急迫的鹿晗,不同于白日里的温文恬静,他在这样的夜晚,在情欲与爱的催化下,化身为夜的魅兽,让人欲罢不能。

在这种与往日不同的面孔的撩拔下,温柔的亲吻不够,远远不够。他把鹿晗推到墙上,动作中带了一丝粗暴,却更能激起愉悦的神经。他的亲吻开始像飓风,带着撕裂与狂扫一切的绝望气息,吻上所爱之人鲜红的唇,吻上雪白的颈,吻上瘦削的锁骨和肩胛。他能感觉到鹿晗的身体在自己的抚摸和亲吻下颤抖不已,他能听到被刻意压低的喘息声在这样灯光昏暗的夜晚听来是多么让人心醉神迷。

在激烈的动作中,他把鹿晗的衣衫褪下。他们紧紧相拥亲吻的身体已经热得发烫。

“晗晗……”迷乱中,他把吻深深印在鹿晗的肩窝里,仿佛怕亲吻过后便消失了般,又用牙齿咬出深深的印痕。

“吴亦凡,你疯了吗?”鹿晗略带责备地低喊一声,他却咬得更用力。

“在你身上做个记号,这样就跑不掉了。”吴亦凡在他耳边轻声道,像个小孩子般笑了起来。

“我能跑去哪里?”他白了吴亦凡一眼,对方却颇为认真地望着他,眼里没有一丝笑意:“不知道,我不知道。”

伸手抚着他的脸,吴亦凡把额头抵在他的额上,声音莫名寂寞起来:“鹿晗,我总觉得,一个不小心,你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在你心里,就是这种人?”他皱了皱眉。

“唯有面对你时,我才会有这种不安。”吴亦凡仿似一个委屈的孩子,轻轻吻了吻他的脸颊。

“可真不像我以前认识的吴亦凡。”

“你以前认识的我是什么样子?”

“高傲,冷漠,不发一言。”

“那么现在呢?”

“任性,胆小,像小孩子。”

吴亦凡轻轻一笑,把他的右手牵起来,十指缠绵交扣:“这样的一面,只有你知道,连我自己也觉得陌生。”

这日夜只围绕你公转的我,无比陌生的我。

鹿晗怔了怔,心底升起一阵暖意,禁不住仰起头去,给了他一个绵长的亲吻。

不再是急切的索取,不再是一时的贪欢。而是饱含着爱意与缠绵,一个天长地久的无声誓言。

“我不会走的,亦凡。我哪里都不去。”

吴亦凡低头以深吻回应。




“亦凡,鹿晗,你们怎么这么久!”

门外忽然响起的敲门声让他们下意识分开,心跳又慌乱起来。

敲门声过后,便是几声扭门把的声音,所幸吴亦凡已把房门锁上,门外的吴亦霜狐疑地又敲起门来:“亦凡?鹿晗?你们在里面吗?”

“姐,有什么事?”吴亦凡镇定下来,不慌不忙地应道。

“你们换个衣服怎么这么久?”

“香槟全洒到鹿晗身上了,味儿有点重,我让他洗个澡。”

“那你没事快点下来,这么多宾客我招呼不过来。”

“知道了。”

吴亦霜的高跟鞋声音渐渐远去,屋里的两人总算松了一口气。花园里的音乐声如同仙乐缥缈传来,鹿晗弯腰捡起地上的衣服,便朝浴室走去。

“你去哪?”

“洗澡。”他嘴角挂着一个若有似无的笑容,“你都对亦霜姐这么说了,我呆会儿下去要还是一股香槟味,可就不妙了。”

他径自走到衣橱那里挑了几件吴亦凡的衬衣,估摸着两人身材相近,应该也合身,便走进了浴室,关门前特地探出头来朝吴亦凡道:“你还是先下去吧,一直呆在这里也不好。”

说完便把浴室门关上了。

吴亦凡听着里面传来哗哗水声,坐在床边忽地就觉得刚刚才发生的事情好像梦一般不真实。那些亲密无比的碰触、拥抱与亲吻,全都像一场梦。

只有仍滚烫不已的身体,还铭记着方才的一切。

“我不会走的,吴亦凡。我哪里都不去。”

鹿晗方才的话语又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他望着镜中的自己,听着浴室的流水声,又微微笑了笑,心渐渐安定起来。他把皱乱的衣服理了理,便打开房门走下楼去,重新回到言笑宴宴的宾客之中。

作者: 狐狸尾FoxTail    时间: 2014-6-23 02:29


星光稀疏,舞会仍在进行,乐队奏出一曲又一曲舒缓情歌。吴亦霜捧着一杯红酒,带着几分醉意走到弟弟身边,略带责备地朝他道:“你可算下来了,刚才那几个司长部长想尽了法子要把我灌醉,真真气人。”

吴亦凡知道这位姐姐因私事这几个月心情都不佳,喝酒也是为了浇愁,便没驳话,只默默把她端着的红酒抢了下来:“别再喝了。”

“亦凡哥!”穿着白底青色碎花旗袍的鹿晴忽地出现在他们面前,脸上泛着红晕,怯怯问道:“我哥他在哪儿?”


“还在楼上,不用担心。”吴亦凡知道鹿晴向来胆怯,在生人多的地方尤其如此。这舞会上她熟悉的人除了哥哥鹿晗,怕也只有他了,于是为了消除她的不安,便跟她攀谈起来,聊了些日常琐事和学校的趣闻。

恰好一曲终了,乐队又换上比较轻快的曲目,一旁的吴亦霜便朝他道:“你也该请鹿小姐跳一支舞了,总这么站着说话乏不乏呀。”

鹿晴刚想摆头说不乏,但又想到可以和心仪许久之人一起跳舞,便又红了脸,低着头不讲话。一旁的吴亦霜见她这般模样,便对这小小的少女心思了然于胸了。

既已被姐姐说了,吴亦凡也不好推脱,便伸出手朝鹿晴笑了笑:“这曲子轻快,听来令人心情舒畅,可否请鹿小姐与我共舞一曲?”

鹿晴绯红着脸点了点头,把手交到吴亦凡手里。两人便携着手步入舞池,纵是在清冷月光底下,也仍能看到她脸上绽出的笑颜无比娇艳。

吴亦霜在角落里看着舞池里共舞的一对对青年男女,都那般青涩美好,又想起自己那桩已破碎的婚姻,心底的酸涩一涌而上,一时之间,双眼水雾迷蒙。

“亦霜姐,你怎么了?”鹿晗静悄悄地出现在她身旁,刚洗了澡,还闻得见头发上清新的淋浴乳香。

吴亦霜抹了抹眼角的泪花,朝他淡然一笑:“没事,人老了就是会时常触景伤情。”

“亦霜姐怎么就算老了呢,你还这么年轻。”

就算明知是恭维的话语,从鹿晗嘴里说出来,仿佛就比平常人更有说服力,也许是他的眼睛更明亮清澈的缘故,每次对望,都让人觉得可以从中望见一片真心。

相谈不多,但吴亦霜觉得自己很喜欢这个温和安静的年轻人。

夜风凉凉吹来,大概是刚洗完热水澡的缘故,鹿晗觉得有些发凉,便把衣领往上拉了拉。吴亦凡的衣服穿在他身上还是显得有些大,那衬衫的衣领怎么也不能服帖地沿着脖颈立好,总是松松地垮下来。

吴亦霜见状,便笑着伸手帮他把衣领拉了拉,目光不小心从空荡的衣领处落在他肩窝上,那笑容忽地就僵了。

“我自己来就好。”鹿晗客气地朝他笑了笑,把衣领正了正。右手不自觉地放在肩窝处,那里有一个隐秘的印记仍在隐隐作疼。

吴亦霜怔了好一会儿,欲言又止地看着鹿晗,嘴唇颤颤地,终是没问出口。

她把目光投向舞池里的那一对。吴亦凡正和鹿晴踏着轻快的节拍跳着舞,在外人看来,那是很令人艳羡的一对情侣。曲终,他们相视而笑,吴亦凡又挽着鹿晴的手向他们走回。

鹿晴蹦着回到鹿晗身旁,笑得很明媚。

吴亦凡朝姐姐说道,又把她伸向酒杯的手挡了下来:“姐,你也该去跳一跳舞的,活动一下总比你喝这些闷酒好。”

“你少管!”吴亦霜火气莫名地上来,端起一杯香槟一饮而尽。

吴亦凡眼色冷了冷:“那好,我不管。”

说罢便转过身去,和鹿晗说起话来。

吴亦霜扭头,看到弟弟颈侧那道浅浅的瘀痕虽被衣领遮住了大半,但细看的话,仍能分辨得出那是一个吻痕。

她忽然觉得浑身发冷,几乎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方才偶然间瞥见的鹿晗肩窝里的那个咬痕又清晰地浮现在她脑海里。

她顿觉脚步发软,如果不是一手撑着桌子,就要马上瘫坐在地。周围的浮光声色刹时离她远去,她脑子里被一个可怕的念头填满。

她知道自己在不经意间,已经窥见了一对情人的秘密。

而那两人还在清冷月色下,在美妙的乐曲中,对以为只有他们自己知晓的秘密心领神会地相视而笑。

殊不知那秘密已被他人看在眼里。

危险重重。




这种狂暴的快乐将会产生狂暴的结局,正像火和火药的亲吻,就在最得意的一刹那烟消云散。最甜的蜜糖可以使味觉麻木;不太热烈的爱情才会维持久远;太快和太慢,结果都不会圆满。

——《罗密欧与朱丽叶》第二幕第四场

作者: 狐狸尾FoxTail    时间: 2014-6-23 02:30


第十二幕



吴亦凡下楼的时候,看到姐姐吴亦霜正捧着酒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偏头看着窗外的阳光,酒杯里暗红的佳酿在空气中挥散迷人的芬芳。

这正是舞会的第二天,庭院里为舞会布置的桌椅还没有收拾好,下人们在外面忙碌着要把庭院回复成原来的模样,吴亦霜隔着敞开的窗户,偶尔会督促几句,小心轻放,不要偷懒之类的话。

“大早上的,少喝点。”虽然知道自己的话语没什么作用,但吴亦凡还是皱着眉头说了她一句。

亦霜转头朝他嘲讽似地一笑:“都日上三竿了,怎么还是‘早上’,大少爷您对早上的概念可真是宽泛?”

他们姐弟二人年龄相差了近十岁,再加上个性原因,向来算不上感情深厚,也偶尔会有针锋相对的情况发生。不过若是争吵了起来,则大多数时候都是因为亦霜无理取闹。

“你回来这几天,哪天不是从早喝到晚?”吴亦凡冷冷地望着她。

“我回来这几天,你哪天不是早出晚归?今天又要去鹿家?”

句末那一声‘鹿’字特别着重地拉长了音,听起来让人很不舒服。吴亦凡不想再跟她说下去,便冷冷甩下一句:“我出去骑马。”

“听司机老张说你几乎天天去鹿家,莫非你看上那家的小姐了?”亦霜故意笑了笑,摇晃着手里的酒杯,“我看那位鹿小姐对你也很有意思,你们——”

“不劳您费心,我对小晴没有那个意思。”

吴亦凡甩下这句话后,便大步离开了客厅,连再见也没说。

亦霜听见大门“呯”的一声被关上,端着酒杯的手颤了颤。

“老杨!老杨!”

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男子急匆匆跑到她跟前,低头问道:“大小姐,有什么吩咐?”

“你去跟着亦凡,他去了哪里,见了哪些人,回来一一向我汇报。”

“这……”老杨为难地看着她,“大小姐,这似乎不太好……”

“我叫你去就去!”亦霜有些歇斯底里地喊起来,姣好的面容都有些狰狞。老杨连答了几声“是”匆忙退下。

她重重把酒杯放到桌上,几滴酒洒了出来,她失神地看着,想起昨夜在弟弟颈侧看到的暧昧瘀痕,身体就一阵发冷。

她抱着肩,转头看了看墙上挂着的一张相片,相片里一个中年妇人穿着白底碎花旗袍,正朝她温婉笑着。

一想到那些令人心惊的可能性,她的声音就禁不住颤抖起来。

“妈……你若是天上有灵,就请保佑亦凡,不要让他像我一样,爱上不该爱的人……”

相片里的妇人笑容温婉,不为所动地看着这个世界。




晚上约摸九点,吴亦凡回到了家,亦霜正打算因他不回来吃晚饭而训他几句,忽然发现他身后跟着笑容浅浅的鹿晗。

“亦霜姐,晚上好,我又来打扰了。”他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向她点了点头。

亦霜一下子愣住了:“今天怎么来了?”

“他昨晚换下的衣服还在我房里,特地过来拿。”吴亦凡冷冷地接过姐姐的话,说着伸手揽过鹿晗的肩,“走,我带你上去拿衣服。”

亦霜却突然把鹿晗拉了过去,朝吴亦凡道:“衣服你自己上去拿不就可以了,我想跟鹿晗说几句话。”

说着朝鹿晗笑了笑:“我们上次在沐春居不是聊得挺投缘的嘛?”

鹿晗便向吴亦凡使了个眼色,道:“那你先上去,我跟亦霜姐聊几句。”

吴亦凡虽然不情愿,但鹿晗已经开口,便只好只身走上楼。亦霜若无其事地把鹿晗带到客厅里,帮他斟了一杯酒。

“晚饭吃了没?”

“刚刚在外面吃过了。”他端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

“鹿公子也会骑马么?”

“啊?”他不解地望向吴亦霜,她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亦凡出门的时候跟我说是去骑马,难道你们今天不是在练习场遇见的?”

“哦……对,今天刚好在马场见到他,所以就一起吃了晚饭。”

“说起来我也很久没有骑马了,改天我们也一起去马场如何?顺便把鹿小姐叫上?”

他摆了摆手:“我骑术不精,令妹也不擅运动,跟我们一起去大概会很无趣。”

“那也无妨,鹿小姐不会骑术的话,可以让亦凡教一教。至于鹿公子你嘛,多多练习就可以了。倒是我这个老骨头,挤在你们一群年青人之间,有些奇怪。”

“亦霜姐总是妄自菲薄。”

她哈哈笑了起来:“这可不是妄自菲薄,你们都是十来岁的年轻小伙,我呢?年近三十,还离婚了,难道还不可笑?”

见她这般云淡风轻地说起自己的私事,鹿晗一时语塞,也不知该作何安慰。

舞会上那些太太夫人的闲言碎语,她都是听在耳里的,只是没有表露出来罢了。虽说现在离婚也并不是稀罕事了,但旁观者的品头论足总是难免的。她大概已经习惯了被背地里议论,成为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亦霜姐,外人的议论你不必放在心上……”他只能露出怜惜的表情,温柔宽慰道。

“我并没放在心上,反正从一开始,我对这场婚姻就没抱一丝期待。我抽根烟,你不介意吧?”

她说着抽出一根烟来,熟练地夹在指间点着,缓缓吞吐出缭绕的烟雾。

那种迷离的眼神和他在沐春居初次见到她时一模一样。

“鹿晗,我之前就跟你说过吧?我喜欢过一个不该喜欢的人,我的父母都反对我们在一起。他是一个唱戏的戏子,没钱没地位,谁都可以看不起他,可我就是喜欢他。爱情这回事,一旦发生了,还真的一点道理和原因都没有。那个时候我也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一旦爱起来什么都不顾,以为只要我们两个真心相爱,全世界都阻挡不了。”

白色烟雾不停地自她红唇的嘴唇吐出,在周围缭绕成一片模糊哀伤的风景。她停下来盯着杯中的红酒,仿佛出了神,但片刻后又把开了头的故事捡起,继续说下去。

“那段时间,我每天往戏院、茶楼跑,他在哪里有演出,我就往哪儿去。他唱什么戏,演哪个角色,都有些什么唱词,我都记得牢牢的。我每天伏在栏杆上看他唱戏,就这样听了大半年,他也注意到了,常找我说话,后来我们就相爱了。可就像那些传奇话本里常有的桥段,我们身份悬殊太大,他是唱戏的优伶,我是富商的千金小姐,可想而知世人的反应。爸爸知道后极力反对,还说若是我们在一起,就要断绝父女关系,把我赶出家门;妈妈也苦口婆心地劝我:贫贱夫妻百事哀,我们是不可能走到最后的。但那时的我就好像着了魔一样,什么话都听不进去,觉得真心相爱才是最重要的,金钱啊,地位啊,那些根本算不了什么。抱着那种天真的想法,我们私奔了。”

她眼角晶莹,不知是不是泪。

鹿晗静静问道:“后来怎么了?”

“后来?”她嘴角勾起一个自嘲般的笑,“我是不谙世事的千金小姐,他是除了唱戏一无所长的小小戏子。逃开了这座城,逃开了阻碍我们相爱的一切,可是我们逃不开现实啊。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个不要钱?可我们都不擅长应付生活琐事。到最后,真真应了妈妈早前说的那一句:贫贱夫妻百事哀。”

“你们分开了?”

“不分开又能如何?妈妈被我离家出走的事气得一病不起,在医院里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还拉着我爸的手让他一定要把我找回来……我一直以为爱是两个人的事,不论最后有没有走到一起,都是两个人的事。可到头来,我们却牵扯、伤害了那么多人。”

“但他仍是你生命中最爱的人,纵使不能白首。对吧?”

吴亦霜怔怔地看着鹿晗,那正是沐春居里她对他说过的话。夹在指间的香烟缭绕着青烟,徐徐弥漫在她的周围。

“我不曾后悔爱过他,但我也无法原谅害死母亲的自己。”她把香烟摁熄在烟灰缸里,语重心长地看着鹿晗,“所以我才告诫你,不要爱上不该爱的人。”

意识到亦霜意味深长的目光,他皱了皱眉头:“但你也跟我说过,痛苦地爱一场,总好过平淡地过一生,而心中没有一个留得住的人。”

“但有些爱注定只会伤人,把它扼杀在萌芽阶段总比日后长得枝繁叶茂再连根拔起要好得多。那时两人都会鲜血淋漓,并且连双方的家庭都会受到伤害。鹿晗,爱从来都不只是两个人的事,你在爱之前必须考虑后果。”

“可你不也奋不顾身地去爱了吗?”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极微小的抖动。

“你不也看到我奋不顾身的后果了吗:我和他分了手,母亲病逝,然后我远嫁、离婚……我爸爸至今有都没有原谅过我。鹿晗,我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难道你想落得和我一样的下场?”

他茫然而又慌乱地别开脸:“我……这根本不是一回事……”

亦霜忽然迫近鹿晗,死死地盯着他,嘴里吐出的话语夹带着一股让人不安的寒意:“这就是一回事。鹿晗,你可以无视世俗的目光,却不能逃避家人的看法。如果你爱他们,就不要让他们失望、受伤。”

亦霜的话语和目光都已经透露出太多的讯息,鹿晗不可能接收不到。他不安地想着:也许她已经知道了他和吴亦凡的事,她在说服自己放弃一段无望的感情。

“你们在聊什么?”吴亦凡走下楼来,感觉到客厅里气氛有些诡异。

“随便聊聊而已。”亦霜绽出一个若无其事的微笑,意味深长地看了鹿晗一眼。

他叹了叹气,已经不想再继续这样的对话,便有礼而疏淡地向亦霜欠了欠身:“叨扰已久,鹿某还是先行回去吧。”

说着接过吴亦凡递过来的一个纸袋,昨晚换下的衣服都清洗干净都放在里面了,他朝吴亦凡说道:“我自己回去就可以。”

言下之意,是不需要送。

吴亦凡虽不明就里,但还是点了点头。

他转身走出吴宅,走过喷洒着泉水的前庭,走进前方的黑夜中。





爱情会让人盲目。

爱情会让人发疯。

我的爱是不能言说的秘密,在心跳与心跳之间,在叹息与叹息之间,奏响寂静旋律。

我的罪是不能启齿的梦境,在此与彼的岸边流连,等待黑暗永夜中一刹那的光明。

作者: 狐狸尾FoxTail    时间: 2014-6-23 02:30


第十三幕



夜半时分,突然电闪雷鸣。

鹿晗被突来的雷声惊醒,睁开眼一看,闪电把卧室照得亮如白昼,一瞬间又暗下去,窗外一道细长闪电凌厉落下。

“哥?”

小晴抱着枕头站在门外,一脸惊慌与不安。

“被吓到了?”他笑了笑,自小鹿晴就十分害怕打雷闪电,每逢雨天都不敢自己一个人睡,鹿晗这个哥哥自然成了她的避难所。

“我、我就在你房间呆一会儿,等雷声停了我再回去睡。”她抱着枕头坐到角落的扶手椅上,胆战心惊地看着窗外不时落下的闪电。

“轰隆”一声巨响,又一个惊雷落下,她吓得尖叫一声,手脚都蜷缩起来,把头埋进膝盖里。

“都这么多年了,你的胆量怎么不见长?”鹿晗无奈地笑道,走到她面前抚慰地摸摸她的头,“你去床上睡吧,我睡沙发椅就可以了。”

她点点头,小心地爬上床,把被子盖好,还心有余悸地看着窗外:“哥,你不准走啊。”

“嗯,我不走。”鹿晗在一旁的沙发椅躺下,因为椅子不够长,他只好曲着腿半躺着,正对着窗子,落下的闪电映亮了他的面孔。

“雨大概会下得很大。”他看着满天沉沉压下来的阴云说道。鹿晴抱着被子嘟哝着问:“会下到明天吗?”

“怎么会,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等你一觉醒来,天就晴了。睡吧。”

“明天徐妈要是知道我吓得不敢一个人睡,又该笑我了……”

“你醒早些,别让她看见不就行了。”

“她凌晨五点就起了,我要怎么比她早嘛。”小晴用小孩子般的口气抱怨道。一道闪电突然落下来,把整个卧室映得明晃晃一片,她霎时缩成一团,紧紧捂住双耳。

等了好一会儿,预料中的雷声没有响起,她才舒了一口气:“差点吓死我了。”

“你呀,胆子小得跟针尖一样。”他笑道,却引来小晴的不满:“我胆子小还不是哥的错,谁让你跟大哥小时候总是故意吓我!”

鹿晗想反驳,却发现那似乎是事实。小时候他每次和大哥鹿曦一起出去玩,最小的鹿晴都吵着嚷着要跟着去,他们两个男孩子原本就不喜欢带妹妹玩,但有时迫于父母的眼色,只能从命。因此每次被迫带鹿晴出去的时候,他们都尽可能地把她留在一旁,自己则跟年龄相仿的男孩子疯玩。有一次他们在郊外玩耍时把鹿晴留在了一棵树下,让她好好呆在那里,等他们回去接她。结果傍晚时分雷声大作,下起暴雨来,他们这才想起妹妹还在树下等他们。他们赶到原地的时候,她已经浑身湿透被雷声吓得哭起来了,回去后鹿晴就生了一场大病。大概是有了心理阴影,此后每次打雷下雨,鹿晴都会特别害怕,并且不敢一个人呆着。鹿晗和哥哥鹿曦由于是始作俑者,对妹妹都多少心存愧疚。每次晚上打雷闪电她不敢睡觉,都会带着枕头跑到哥哥的房间去。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这个“坏习惯”。

长大后稍微好些了,但是遇上这样特别吓人的雷雨天气,她还是会蹑着脚去敲两位哥哥的门。三年前大哥鹿曦出国留学,现在她在打雷下雨时能依赖的人也就只剩下鹿晗。

见她此时被一个闪电吓得蜷起来的样子,鹿晗忍不住打趣道:“要是我也出国了,以后打雷下雨你就只能去找徐妈了。”

“我才不去找徐妈,她晚上会打呼。”

“那怎么办?只能赶紧找个人嫁了,这样就不用怕打雷闪电了。”

“哥你少开我玩笑!”她白了鹿晗一眼,红晕已悄然爬上脸颊。

“小晴,你有喜欢的人吗?”鹿晗这么问着,声音沉静,表情安宁,一丝开玩笑的意味都没有。

她吞吞吐吐起来:“我……我就算喜欢人家……人家还不一定喜欢我呢……”

“是吴亦凡吧。”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

小晴拉起被子盖住半张脸:“我……我有这么明显?”

鹿晗想笑,但却发现自己笑不出,相反,心里有种酸涩的感觉。

“哥,你觉得亦凡哥他……有喜欢的人了吗?你跟他这么熟,应该知道的吧?”她小心翼翼地问,就算是在黑暗中,眼睛也闪闪发亮。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答道:“好像……有吧。”

明明是如此肯定的事情,却还要假装不知情。鹿晗痛恨自己的虚伪。

鹿晴失望地“哦”了一声,又问:“是哪家的小姐?”

“……不清楚。”

“连你都不知道?能配得止亦凡哥的,一定是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吧……”她郁闷地翻了个身,把脸藏到光照不到的地方。

“你就这么喜欢他?”

“喜欢啊……”她难得坦率一次,“亦凡哥总是很温柔,很会照顾人……亦霜姐也说过,自小喜欢他的女孩子就很多。我真的配不上他……”

“亦霜姐?”鹿晗一个激灵坐起身来,“你什么时候见过亦霜姐?”

“前几天你出去之后,她来我们家坐了一小会儿,说是去见朋友顺路拜访一下,我跟她聊了一会儿,她跟我说了好多亦凡哥小时候的事情。”

自从上次一别,鹿晗就隐约觉得吴亦霜似乎知道些什么,她的话语都另有深意。

“你们还聊了别的什么吗?”

“她还问了一些你的事情,后来就回去了……我觉得她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漂亮又得体,虽然听说刚刚离婚,但是面上一点也看不出来,总是对我笑得特别和善,她还邀我改日去吴家玩。”

他默默地看着窗外阴沉欲雨的天空,想起此前在吴家与亦霜姐见面时她脸上让人猜不透的表情和话语。

也许她是真的知道了。

这么一想,心就好像沉入了一个无底洞,漆黑得看不到边。

“哥?”房间另一端传来小晴的低声叫唤,“你睡了?”

“还没。”

“哥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鹿晗身子一僵:“……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就是在想,以后你娶了嫂子,就不会这么宠我了。不会把好吃好玩的都让给我,打雷下雨的时候都陪着我了。”

他苦笑:“你现在开始想这个,不会有些杞人忧天么?”

“可这一天迟早会来呀。曲茵总是说你现在对我太好了,等你娶妻生子了,大概就会变了,她哥哥就是这样的。以前对她特别好,结婚后就只宠嫂子一个了。”

“你别瞎想,哥可不是这种人。”

“那就这么说定了哦,”小晴高兴地翻过身去,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躺在沙发椅上的鹿晗,“以后你就算有了嫂子,也得对我好。要把好吃的好玩的让给我,只要是我喜欢的都不能和我抢。”

鹿晗温柔一笑:“好,都依你。”

“我们拉勾。”她小孩子气地伸出手来,在床边晃着。

“都多大了……”虽然这么抱怨着,鹿晗还是伸出手去,跟她拉了拉勾。

小晴心满意足地抱着被子,道了声“晚安”,便转过身去睡着了。

鹿晗望着满室突然降临的寂静与漆黑,闭上眼睛,听到墙上的挂钟清晰的滴答声。

一声一声,向着虚无的前方。

有个声音问道:

你舍得让她遍体鳞伤吗?



作者: 狐狸尾FoxTail    时间: 2014-6-23 02:30

离别的序幕已经拉开了。
但吴亦凡不会轻易放手的。



一夜暴雨过后,晴空如洗。放学后,吴亦凡怀里揣着几本书走出校门,发现鹿晗正在门口等着他。

他讶异而惊喜地走过去,最近自己忙着复习,也为了避嫌,和鹿晗有几天没见了。

“你怎么来了?”

鹿晗淡淡地笑了笑:“在家闲着没事,就过来学校看看。”

“我们去茶馆坐一坐吧。”他笑着建议道,鹿晗也没有反对,顺从地跟着他往马路上走。路边有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穿着素净的蓝色上衣白色裙子,挎着两个盛满鲜花的篮子向过往的行人叫卖着。

“先生先生,买花吗?今天的花又新鲜又好看。”那小女孩充满期待地看着吴亦凡,把怀里的篮子亮给他看,“这些花送女孩子可好了。”

他尴尬地回头看了鹿晗一眼,抱歉地向她摆了摆手:“不用了。”

“我买些雏菊吧。”鹿晗看向吴亦凡,“小晴挺喜欢雏菊的,我买些回去给她。”

小女孩手脚利落地拿纸包好一束雏菊递给鹿晗,朝他道了声谢。他抱着花束,低头看见花瓣上还沾着几颗晶莹的露珠,煞是可爱。

“这些花再可爱,离了根也活不了几天了。可惜了。”他幽幽地说道。

“拿回家好好养着,也能活很久。”吴亦凡一手抵在他腰上,催他往前走。

他不以为然地抬起黝暗的眼眸:“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你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吴亦凡停下了脚步,抬起手亲昵地揉了揉他的头发。“不是说好了吗?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就不要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吴亦凡是懂的,鹿晗心里那些时不时冒出来的乱七八糟的想法,他的愧疚和负罪感,所有的不安和彷徨。

他们之间的爱,就像这束无根的花朵,虽然一时盛放得绚烂美丽,却没有未来。

不知哪一天就会枯萎调零。

鹿晗望着车来车往的马路,繁华喧闹的街道,叹了叹气,不自觉地拉住了身边吴亦凡的衣袖。

这个人让他觉得温暖。

所以,虽然明知是苟延残喘,还是舍不得丢掉。




吴亦凡回到家时,已经过了饭点,他跟管家解释自己在外面吃过了,便回到自己房间准备看书。才翻看了没几页,下人就敲门让他去书房一趟,说是吴老爷在那里等他。

他去到书房,吴老爷吴谦正坐在书桌后翻看着案卷,鼻梁上架着眼镜,他近些年来眼睛老花得很严重,但凡看文件都要戴上老花眼镜方能看清。

“爸爸,你找我?”他伫在旁边问了声。吴谦从案卷上抬起头,说道:“你先坐,我先把这个文件看完。”

他默不作声地在旁边的椅子坐下,吴谦又继续低头看着案卷上密密麻麻的字,时而皱眉时而叹气。台灯下,他的鬓发已有花白的痕迹。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把案卷放下,摘掉眼镜揉了揉眼睛,很疲累的样子。

“是外出运货的商船出了问题?”吴亦凡猜测。

他疲惫地点点头,应道:“夏季海上风暴多,一批运往欧洲的贵重货物受潮严重,大概是要亏了。”

“我们在国内的布米粮行生意都不差,那边缺了这边可以补上去,不要紧的。”

“现在局势一日三变,谁能知道情况会变成什么样子。且不说外国对我们虎视眈眈,国内情况也是错综复杂,这几个军阀天天争得头破血流,这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打起来。”吴老爷重重地叹了口气,掏出烟斗来,吴亦凡见状连忙去夺。

“你身体不好,就少抽点。”说着把烟斗装进自己衣袋里。

吴谦也没有恼,就是叹了叹气:“唉,你在外国跟我呆了这么些年,也知道我最烦政治这些劳什子,可从商不跟政府政客打好关系,要做好真是难于登天。我也不能让祖上传下来的家业毁在自己手里,勉强撑了这么些年,实在力不从心了。亦凡,你今年也十七了,是时候开始去店里学学东西了,以后吴家的家业,就全靠你了。”

吴亦凡感到一阵不安:“你不是说过几年再考虑这件事的吗?”

“现在也是时候了,我身体近来越来越差……”他说着去够水杯,吴亦凡能看到他双手在捧着水杯时明显的颤抖。

“前几年你跟我在国外跑,也只能算是出去见世面,经商的事情你还是一窍不通。要真正学的话,就得从现在开始学起,我身体不好也不知道还能教你几年。你是吴家长子,这个责任你不挑就没人挑。你可得给我好好学,不能让吴家的名声败落下去。”

吴亦凡一时语塞,有些话埂在喉头,就是说不出口。

灯下的父亲这般苍老孤独的模样,他还是第一次见。父亲口中声声的嘱咐,沉沉压在他心上,让他不得不点头。

“你虽然才十七,但一直很懂事,有些事现在也可以考虑了。”吴父说罢又顿了顿,定定地看着他,“我听说你喜欢鹿家的小姐?”

他怔在原地,慌忙道:“没有的事,我对鹿小姐没有男女之情。”

吴老爷轻轻咳了几声,不慌不忙地说:“我也没有责怪你的意思,男孩子长到这个岁数,对异性关注是很自然的事,你别急着撇清。依我看,鹿家小姐虽然个性弱了些,胆子小了点,但还是很体贴温顺的,以后娶进门来,也能帮你好好管管这个家。我看鹿家对你印象也很不错,之前帮小晗辅导的事,再加上上次你送他去医院的事,鹿家夫妇都很感激你,也几次明里暗里提起过你跟鹿小姐的事。如果你觉得不错,我跟鹿家一说,这事就能成。”

“爸,我真的没有那个意思!”吴亦凡急得在心里直跳脚,“鹿晴对我来说就像妹妹一样,我半点也没往别的方面想!”

吴谦一点也不着急,慢悠悠地端起杯子喝了口茶,用劝说的口吻道:“鹿老爷呢,是政府高官,银行总董。我们吴家若是能跟鹿家联姻,好处是不必说的。你日后有了这么个老丈人,做起生意来自然得心应手,事半功倍。我们吴家的事业,也不一定会败落下去。这桩婚事,对我们是百利而无一害。”

吴亦凡抿紧嘴唇,脸色煞白。依他之言,父亲是要把这桩婚事当筹码,而不顾他情不情愿了。

“爸,我不会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他斩钉截铁地道。“我不想把自己的婚姻当作交易。”

“你毕竟还太年轻太天真,商场不是什么干净的地方。再说感情是可以培养的,我跟你妈当年也不是情投意合才结婚的,但是这么些年处下来,也慢慢地有了感情……”

“我是不会喜欢上鹿晴的,我们之间没有一丝可能性。”他蓦地站起来,激动得嘴唇发抖,“我们吴家并没有败落到必须依靠联姻的地步啊!”

“未雨绸缪永远不晚,现今这种局势,又有谁能保证吴氏家业能永远红火下去?比我们更有财力的陈家现在沦落到何种地步你不是不知道!你以为仅凭我们的经营热诚就可以把一个家族的事业管理好吗!”

“可我也不想因此去利用一个无辜的人!”

“这只是各取所需!有我们这种财力的亲家,鹿家也会高兴的。”吴谦用力一拍桌,怒声喝道:“这事已经决定好了,不由得你反对!我已经跟鹿老爷说好了,我们都同意这门亲事!”

吴亦凡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看到儿子震惊的面容,吴父也稍缓了缓语气:“我知道你年纪还小,所以先举行订婚宴。等过几年你长大了,再举行结婚仪式,你也可以趁这个机会跟小晴好好相处,指不定感情就培养起来了,是不是?”

他双手攥起来,用力得可以看到发白的骨节。抬起眼来冷冷地看着父亲:“您现在的意思就是,我无论如何都要接受这场婚事,不管我愿不愿意?”

吴谦叹了声气,把手搭在他肩上:“亦凡,这事其实没你想的那么难——”

“我拒绝!”他后退一步,看着父亲的目光里饱含失望和愤怒。“我拒绝成为你交易里的棋子!”

他说完转身大步离开,再不去看父亲脸上僵硬的表情。他握紧拳头,像逃命般离开了那幢宅子,不知不觉,他已独自一人走在漆黑的长街,什么声响都听不见了。他鼓躁而静寂的耳膜中,只回响着自己愈来愈响的心跳声,以及一个声嘶力竭的名字。

鹿晗。鹿晗。鹿晗!

等回过神来,眼泪已经顺着脸颊滑下。

他呆呆地站在仿似永无止境的黑夜长街里,心如撕裂般疼痛。



鹿晗,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而长街的那头,深夜的鹿宅里,鹿晗把头抵在门边,听着虚掩的门后传来的话语声。

“这是真的吗?”是鹿晴刻意压低但掩饰不住兴奋的声音。

“当然是真的。你吴世伯今天特地过来跟我们商量了,说是亦凡也答应了。”

一阵短促的尖叫声过后,便是鹿晴激动的声音:“真的吗真的吗?亦凡哥也说好?”

“我都说了是真的,双方父母都答应了,这事是跑不了啦。你作为姑娘家,再怎么喜欢亦凡,也不要在外头表现得这么不矜持。外人问起了,你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懂了吗?”

“嗯嗯。懂了!”

话语声渐渐低了下去,好像是在低声商量着些什么。鹿晗也无意再去听,悄悄回到房里,脚却一下子软了下去。

他瘫坐在地板上,浑身软绵无力。脑子里只重复闪过同一句话:

他们要订婚了。

他抬头看着书桌上的玻璃瓶,几朵嫩黄的雏菊正可爱地盛放。

苟延残喘始终是苟延残喘,再美的花也会有调谢的一天。

再怎么舍不得,现在好像也不得不放手了。

他笑了笑,无比哀戚。




吴亦凡,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我知道这一天迟早要到来。

我只是假装不知道,以为这样,幸福的时光就可以长一点。

作者: 狐狸尾FoxTail    时间: 2014-6-23 02:32

第十四章

吴亦霜找到鹿晗,是在吴亦凡离家的第三天。她客客气气地端在门边,问鹿晗近几天有没有见过她弟弟。

鹿晗摇头,礼貌地说没有。她却还是一脸不相信的神情,欲言又止。“亦凡这几日没有回家?”

他确实对此一无所知,这几天他自己也几乎没有出门,更别说和吴亦凡见面了。

“你真的不知道?”吴亦霜一脸怀疑的神色。

鹿晗也无意和她纠缠,简单地答了声“确实不知”,吴亦霜也没再问下去,钻进车子里离开了。

倒是他呆呆地在门边怔了好久,才突然想起了什么,匆匆跑出去,奔进盛夏暑热的日光里。

这三天,他不是没有想过去找吴亦凡,把现在的情况分析明了,把杂乱无章的头绪理个清楚。但他还是忍不住害怕,害怕一旦见面了,就要直面那个他们无力反抗的事实。

小晴溢于言表的欢喜,父母对那桩亲事的交口称赞。每当看到家人欢喜洋溢的面孔,他就无法下定决心去找吴亦凡。就算见了面,又能怎样?就是在这三天的反复挣扎中,他了解到自己是一个多么残酷又怯懦的人。

也许一开始,就不该给吴亦凡希望的。

学校礼堂是他找的第一个地方,没有

。城外西凉山是他找的第二个地方,没有。偶尔会去的茶馆,没有。

曾经一起去过的戏院,没有。

他在偌大的城市里盲目地寻找着,却遍寻不获。

夜幕降落,他拖着疲惫的身躯按响吴家的门铃。

应门的是一个女佣,她刚开门,鹿晗就劈头问道:“吴亦凡回来了吗?”

她愣了愣,道:“公子还没回来……”

他失望地闭上眼,却听得里间响起一个清亮的女声:

“舍弟离家不归是我们的家事,不劳鹿公子费心。天色不晚,鹿公子请回。”

吴亦霜扶着旋梯而下,抱着双臂站在玄关处,神色冷淡。

“我只是担心——”

“鹿公子,吴家欢迎你是因为你是亦凡的朋友,除此以外的任何身份,都不会受到欢迎,希望你记住。”她语气冷若冰霜,像防范敌人似的防范着鹿晗。

他不由来气:“亦霜姐,如今亦凡下落不明,你可否抛弃成见,不要处处示威?”

“他离家不归,难道不是你的唆使?”吴亦霜也一时气极,不管佣人仍在场,就尖声叫起来。

“这如何与我有关?”鹿晗觉得简直不可理喻。

“难道不是你们自作主张才把他逼走?”

“我只是不想让他往邪路上走!”吴亦霜看着鹿晗,就像看着一个恶鬼,既害怕又厌恶。

看到这样的眼神,鹿晗终于清楚:她知道了。

他反而松了一口气,嘴角扯出一个无力的笑:“邪路?我们只是……”话说到一半,他却不想再说。眼前的人是不会明白的,“我们只是相爱”这句话,所蕴含的全部意义。

“还请鹿公子不要再关心舍弟,他已有婚约在身,未来他就是你的妹夫了,无谓再纠缠不清。”半带警戒意味地抛下这句话,吴亦霜便离开了玄关,高跟鞋踏得格外响。

你们这般苦心经营,把他安排到那样的位置上,不是会让我们更加纠缠不清么?

鹿晗苦笑。

他茫然若失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街灯昏黄,地上的树影仿如一个个黑洞,他走进去,又走出来,走进去,又走出来。

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一双手忽然从黑暗中伸出,把他拉到路边的暗巷里。他一个惊吓刚想挣开,就被那人从后面紧紧抱住,双手被牢牢攥住紧锢在胸前。

他怎么挣都挣不开,只好胡乱踢了几脚,那人也没疼得叫起来,只闷哼了一声,反倒把他抱得更紧,他们几乎是紧贴在一起,靠在了长满爬山虎的路墙上。

“生气了?”那人凑近他的耳朵,轻声问。

他一声不吭,但挣扎的力度减了不少,默默地由那人抱着。

“我很想你。”声音低低的,哑哑的,格外委屈的样子,轻轻地吻在他裸露的肩窝上。

夏夜空气闷热,那个轻吻却更为灼热。

“你这几天去哪了?”鹿晗声音淡淡的,有责备,有难过,但更多的是安心。

吴亦凡用双臂把鹿晗环住,紧贴着的身体里不断传来躁动的热度,他没正面回答鹿晗的问题,反而说:“你刚刚把我踢得很疼,腿大概都肿起来了,你说怎么办?”

“谁让你突然袭击。”鹿晗对他的伤没有丝毫同情。

“我在这里等你啊,等了很久。你看,等到月亮都出来了。”他把头抵在鹿晗肩上,像个孩子一样委屈。

“我去找你了啊,学校礼堂,戏院,茶馆,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你。你以后别突然消失了,吴亦凡。很吓人的。”

“你害怕吗?”“嗯?”

“如果我消失了,你会害怕吗?”

“如果你消失了,我就去找你。”

夜风凉凉吹来,他扳开吴亦凡环绕着他的双臂,转身面对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吴亦凡,回家吧。”

吴亦凡靠在砖墙上,幽幽地别过脸去:“我不能回去。”

“所有人都在担心你,你必须回去。”

“我要是回去,所有人都会把我逼进一桩我不情愿的婚姻里,我连拒绝的资格都没有!”

鹿晗虚脱无力地站在暗巷里,脸上的表情看不分明。

“你也赞成这桩婚事吗,鹿晗?”他靠在墙上,颤颤地问。

鹿晗低着头没有回答,伸手去拉他:“我送你回去。”

他反手攥住鹿晗的手,无比用力,好像要把手腕捏碎:“你爱我吗,鹿晗?”

鹿晗直视他的眼,平淡地重复:“我送你回去。”

他抿唇不语,突然笑了笑:“好,我回去。等我回去,就跟爸爸坦白,我根本不喜欢鹿晴,我爱的人,是你。”

鹿晗猛地颤了颤,甩开他的手:“吴亦凡你疯了吗!”

“你怕吗?”

“……要是小晴知道了……”

他无法不想起妹妹那张天真无邪的笑脸,她得知订婚后的喜悦激动,以及父母慈祥和蔼的面容。我不想让他们遍体鳞伤。

“他们不会接受的,他们不可能接受。”他自言自语般摇头。这在旁人看来,该是多么肮脏龌龊的事,他从吴亦霜看他的眼神就可以知道。

“那你就能接受吗?让他们安排我的婚姻,让我娶你的妹妹!”一向冷静克制的吴亦凡几乎是怒吼着把他推到墙上,目光喷着火,焦灼而愤怒。

“坦白一切,难道他们就可以理解两个男人的相爱?!他们就算知道了,也不过是多几个伤心欲绝的人。我们,根本不可能在一起。”

就像无根的花,没有未来。

他捧起吴亦凡的脸,话语温柔而残酷:“吴亦凡,我爱你,可是那又能如何?”

这世间最残忍无奈的就是一句:那又能如何?

梦醒了,我们就该直面这个世界的残酷无情。

吴亦凡痛苦地摇摇头,用力地,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声音沙哑:“我们逃吧,逃得远远的。”

“逃去哪里?”

“只要是和你一起,不管哪里都可以。”

“朋友呢?家人呢?”

“全都不要去想。只跟着我走,好吗?”

他没有作声。

“鹿晗,我们离开这里,好吗?”

那么傲人的吴亦凡,如今抱着他,苦苦哀求。

不顾一切,跟我走吧。

他闭上眼,没有摇头,却也没有点头:“你现在所做的所说的一切,都只是一时冲动。日后你会后悔的。”

原本紧紧环绕着的手忽然放开,吴亦凡眼里写满寒心:“鹿晗,在你眼里,我做的所有事难道都像小孩子过家家般幼稚吗?过去三天我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我并不是一时冲动。在你看来,我这么不值得被信任吗?”

“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吗?你是吴家唯一的儿子,如果你走了,吴叔叔——”

“别去想其他人会怎么样!”他牢牢抓住鹿晗的肩,“抛掉你所有理性的分析,无视旁人的看法和感受,别去管他们会怎样。我现在问的是你,只是你——鹿晗,你愿不愿意抛弃一切跟我走?”

鹿晗背抵着墙,夏夜的空气沉闷温热。他的沉默无言却仿佛足以把周围的温度降至冰点。

吴亦凡颤抖着放开他的肩,后退了两步。“明天九点,我在火车站等你。如果你没来,我想,我也就知道你的答案了。”

他说罢转身离开,几步过后,又停了下来。

“我等你,鹿晗。”

声音低哑。鹿晗靠在墙上,没有看他离去的背影,只是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为什么你永远不知道,愿不愿意和能不能,永远是两回事。


作者: 狐狸尾FoxTail    时间: 2014-6-23 02:36

本帖最后由 狐狸尾FoxTail 于 2014-6-23 10:59 编辑

雨慢慢地下起来,是在午夜时分。

厅堂里只亮起一盏灯,她坐在皮椅上双目失焦地看着前方,手里夹着的香烟不知不觉已经快燃到尽头。

小雨拍打着玻璃窗,她听着稀零的雨声,把即将燃尽的香烟拿起吸了一口,长长的烟灰不慎落在她的暗色旗袍上,她也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不作声地把烟摁熄在烟灰缸里。

一阵衣料窸窣,吴谦缓缓出现在门边,望了孤身一人的吴亦霜一眼,便缓身在一旁坐下,满屋的烟雾刺得他皱了皱眉。“大晚上的,你还不睡?”

“我……睡不着。”她看到父亲微皱的眉头,连忙把旁边的窗子打开,好让屋内的烟雾散得快些。吴谦看着烟灰缸上零零落落的几根烟蒂,脸色更暗了:“你烟瘾什么时候这么大了?”

她默默地低头倒水:“这几年的事。”

吴谦闻言不语,靠在沙发上,看着墙上挂着的亡妻照片深深叹了叹气。

他心里清楚她是从母亲病逝后才开始抽烟的,那是她赎罪与逃避的方式。他把目光从相片里温婉的女子上移开,低哑着嗓音问:“亦凡呢?还没找到吗?”

她摇摇头:“现在还没什么消息。不过他带的东西不多,等钱花光了总要回家的。”

吴谦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他那个性格,倔!自己不喜欢的事拿枪逼着都不会做!你们姐弟俩都一个样,吵几句就要离家出走,总是要让人操心!真不知道是随了谁!”

他一时激动,气喘不上来,咳了几声。亦霜听出他话里有话,也不敢开口惹他骂,只低着头默默看着熄灭的烟蒂。等他气喘顺了些,才缓缓道:“等他想通了,自然会回来的。”

“怕就怕他想不通,若是学了八年前的你,跟别人私奔不回,我吴家脸面就算是被你们姐弟丢尽了!”吴谦说着说着一个冷颤,忽然问亦霜,“亦凡他以前还算听话,这次与鹿家联姻的事他反对得这么激烈,该不会是已经另有心上人了吧?”

亦霜怔了怔,连忙道:“怎么会呢,依我看不像。”吴谦若有所思地说道:“他此前往鹿家跑得勤,我还以为他对鹿晴有意思。如果是真的,能跟鹿家结亲对我们吴家也是一件好事。可那天跟他说到这件事,看他的反应完全不是那一回事,倒像是另有喜欢的人了。我也不是非要让他娶鹿晴不可,若他真心喜欢的是别家的小姐那也不坏,就算不是太门当户对也认了。大不了我上鹿家谢罪,把这门亲事回绝了。我那天跟他讲话的时候语气也是急了点,没考虑到他的感受。”

他缓了缓语气,望着对面的亦霜,又无声叹了口气:“我最担心的就是他像你一样,喜欢上身份低贱的戏子,我们吴家可没有位置来容纳那种人。”

亦霜低头地用手指抓着裙摆,光滑的绸料都要被她绞皱了,她咬着唇,低声道:“爸爸,张生虽然只是个唱戏的,但他也活得光明磊落。这么多年了,你也别总是左一个戏子,右一个戏子地叫他。”

“那个姓张的好端端一个男人,正经活儿不干,敷粉涂墨穿着戏服在台上唱戏供人娱乐,我难道还要褒奖他?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忘不了他吧!当年为了这个唱戏的,你宁愿落为他人的笑柄也要跟他在一起,如果不是你妈急得病了,你还打算跟他过一辈子吧!”

“爸!”亦霜禁不住提高了声量,“以前的事你就别说了。我知道我不孝,把妈妈害死了……可我们,我们能别再谈这件事了吗?我跟他已经没有瓜葛了……”

她的手又不自觉地去抓放在桌上的香烟盒,颤颤的。

吴谦哼了一声:“你若不是还想着那个姓张的戏子,怎么会和陈家闹翻?就算嫁去了陈家你心里也还是想着那个姓张的,是不是?!”

她痛苦地攥紧烟盒:“爸,你明明知道是陈天他自己在外面拈花惹草,这么多年我忍得有多辛苦。他在外玩我已经不去管了,可最近两年实在太过份……”

“陈女婿固然有不对的地方,但他也跟我说过,你的心没有一刻是在他身上,他没办法才出去拈花惹草……如果你能给他们陈家生个儿子,地位也不至于这么不牢固。”

面对父亲的指责,她心里涌起千万委屈,却埂在喉头一句话都没说出口。只是把手攥得更紧,发白的指节颤个不停

。无论她怎么解释,在父亲眼里,错总是在她身上。心疼得厉害。心累得厉害。

“爸,求求你别说了……”她哽咽着,到最后说出口的也只有这一句,眼泪已经在眶里打转。

她纵使能在外人面前假装坚强,但在父亲面前,却只有软弱和愧疚。

吴谦却刹不住话头,看着女儿如今的样子,他也越来越觉得痛心:“早知如此,我就该从小对你严加管教,不该让你过得这么随性!才不至于酿成今天这样的苦果!一个离了婚的女人,现在谁还肯正眼瞧你!”

她咬着唇,一行清泪潸然滑落。

“够了!”

一声清亮的喝止,吴亦凡不知何时出现在厅堂门边,皱着眉头看着父亲:“爸,您难道没有看到姐姐现在有多痛苦吗?”

“哼!你有资格为她说情吗!”吴谦颤巍巍地站起来,怒目瞪着吴亦凡,“这三天你都跑哪到哪里去了?”

“我不想跟你吵,所以才离开家冷静一下。”

“那你现在冷静够了没。跟鹿家的那门亲事——”

“我不会和鹿晴结婚。”吴亦凡目光坚定,“绝对不会,我不想像姐姐一样,做你的野心的第二个牺牲品。”

原本情绪有所缓和的吴谦听到吴亦凡如此直截了当的拒绝,火气又不打一处来,拿起一旁的拐杖狠狠地敲着地面:“你这话什么意思?牺牲品?!我这几十年所做的事情哪一件不是为了你们,为了这个家!这事轮不到你说了算!我跟鹿老爷已经决定了,这门亲事就要办到底!”

“你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你自己,你从来没有考虑过我们的感受!”

他冷眼看着父亲,语气不觉也冲起来,“你把姐姐嫁给陈家是为了拓展在北方的人脉,现在让我娶鹿晴也是为了巩固自己的事业。你说得好听是为了我们,可你何曾问过我们的感受!”

“你……你……”吴谦一手捂着胸,一手指着吴亦凡,一时气喘不上来,话都说不出。

“亦凡,别说了。”一旁的亦霜抹着眼泪,想制止他继续说下去,他没有理会。

“爸,你如果真的对我们好,就该问问我们自己想做什么,而不是一味地逼迫我们接受你所谓的最好的安排。姐姐听你的话嫁给那个姓陈的商户,现在还不是闹得离了婚?她何尝有过一天幸福的日子?”

“我如果让她嫁给那个姓张的戏子,她只能过着三餐不继衣不敝体的下贱生活,那她就能过得幸福吗!那才叫败坏祖先名声!你别忘了,你妈就是被她气得病倒的。你现在也打算把我气死是吗?!”

吴亦凡目光一暗,话语却没有半点松动:“如果您执意要我娶鹿晴的话,就请您当作没有我这个儿子吧。”

吴谦呆然地站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手颤颤地指着吴亦凡,心如死灰地笑道:“好啊,好啊,真是我的好儿子,我含辛茹苦养了十几年的好儿子啊,好啊……现在你要和我断绝父子关系?就为了这件事?到底是谁把你迷得神魂颠倒六亲不认!!”

他看着父亲,纵使有些于心不忍,还是开口了:“爸,我喜欢的不是鹿晴,而是——”

“亦凡!”亦霜连忙叫住了他,神色凝重,“爸心脏不好,你说话当心点!”

“你让他说!我倒要看看他喜欢上了谁,敢这样跟我对着干!”吴谦伸手把桌上的茶壶砸得粉碎,“你们姐弟俩这么多年没让我过过一天安生日子!我早点被你们气死也算一件好事,以后不用再为你们操心!”

他说着摸到墙边,把挂在墙上的亡妻照片取下来,气得发抖的手抚过镜框下那个温婉的笑容,不自觉悲从中来:“她早死也是好的,省得看到今天这一幕,看到你们把吴家的脸面都丢尽……”

话没说完,他手一僵,相片掉在地上,镜框碎了一地。他抓着左边的衣领,突来的心绞痛让他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蔓无边际的黑暗随之而来,陷入昏迷的最后几秒,他只听到了亦霜惊慌的叫喊。






作者: 狐狸尾FoxTail    时间: 2014-6-23 11:00


第十五幕



晨光熹微。

鹿晗坐在床边,看着窗外天色微明,整座城市笼罩在寂静与安宁中,再过不久,这座城市就要热闹起来了。

卖菜的,挑水的,上学的,工作的,形形色色的人即将走出街头,在晨光中迈出新的一天。这一天也许和过往的数十年没什么不同,走相同的道路,遇上同样的人,展开同样虽然毫无新意,但平淡和睦的一天。

小时候他也总在这样的清晨醒来,趴在窗台上看着这个城市从寂静变得喧闹。

在遇见吴亦凡之前,他也是这样每天都过着静无波澜的日子,每日心情都是淡淡的,没有特别值得铭记的回忆。

遇见他之后,每次心跳每次呼吸都好像变得鲜活起来,心情的忽上忽下,欢乐和忧郁,都像烙痕般清晰明显。

明明每天都处在惶恐不安的边缘,却还是觉得幸福。

这种矛盾纠结的心情,只有一个人能给予。

就算他不在了,自己也无法再变回以前那个谈笑从容,淡然处世的鹿晗了吧?

那个人的一切,已经深深刻印在自己灵魂中,再也抹不去了。



走廊上静悄悄的,实在太早,连佣人好像都还没有起床。他推开小晴的卧室门,她还在睡着,睡颜恬静安好。

他悄悄走到床边,帮她把被子盖好,低头俯下身去,喉咙却堵着,说不出话来。

犹豫了好久,才说出一句:对不起。

简简单单三个字,包含他所有愧疚与自责,过去的,和将来的。

他刚关上小晴的房门,就看到徐妈走上楼来。

“哎哟小晗你怎么起这么早?昨天这么晚回,不睡多些吗?”

“睡不着了就起来走走。徐妈你每天都这么早醒?”

“夫人习惯这个时间起床喝一杯牛奶,我得给她送去。”她笑眯眯地,手里捧着个玻璃杯,牛奶还冒着温热的气体。

她看到鹿晗穿戴整齐,便问:“这么早,你要出去吗?”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楼下有刚热好的牛奶,你记得喝一杯。”

他点点头,沿着楼梯而下,厨房里弥漫着淡淡的奶香,他给自己倒了杯牛奶,温润的液体沿着喉咙滑落到达空荡的胃里,慢慢觉得温暖起来。

目光温柔掠过摆放在屋内的所有物品,有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这是他用过的餐盆,那是他摆弄过的小盆栽,还有每一根线条都无比熟悉的挂画,随手被插在空花瓶里的鸡毛掸,那边是已经开始褪色的地毯,餐桌上的水晶杯,还有放置在玄关里的不倒翁……

他伸手弹了弹那个不倒翁。

胡子花白笑容温暖的不倒翁爷爷倾倒下去,又弹回来,倒下去,又弹回来……

我能放弃这一切吗?我舍得吗?他问自己。

闭上眼睛,默数十声。父母,妹妹,哥哥,徐妈的面容在脑海中轮番闪过,心里一阵揪疼,没有回音。

那我能放弃那个人吗?我舍得吗?他问自己。

吴亦凡的面容在脑海里清晰浮现,俊逸而淡漠的少年,眉目如剑。

我舍得吗?

他睁开眼,答案已了然于胸。




晨光熹微。

吴亦凡睁开双眼,眼里布满疲惫的血丝。他看着病床上刚刚度过危险关头的父亲——不知何时脸上已经布满皱纹、憔悴老去了许多的父亲,愧疚和后悔又排山倒海般涌上心头。

他明知父亲心脏不好,却还是一时冲动说出了过份的话,指责、否定他多年来的付出。

医院的病房里安安静静的,他听到苍老的父亲衰弱的呼吸声,时重时轻地撕扯着他的心。

医生说如果稍晚一步,命就保不住了。如果父亲死了,那他就是杀人凶手。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亦霜憔悴的面容出现在门后。她脸色苍白地坐在他身边,悄声道:“医生说这几天都还是危险期,要好好观察照顾才行。能救回来,就已经是万幸了。”

她说着,眼睛又湿了:“爸爸纵使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他还是爸爸,你不该那样气他。”

“我知道。”他回道,声音沙哑。

亦霜侧过脸望着他,目光锐利:“你得答应我,无论如何不准让他知道你和鹿晗的事。”

他无比诧异:“你……”

“对,我知道你们的关系,而且我也不支持。我知道古往今来这种事情也有过,但不管放到哪个时代,都是无法得到世俗认可的,我希望你早日清醒过来,你们现在走的不是一条正道。”她紧紧地抿着嘴,脸色发白。

吴亦凡苦笑:“我和他,就像你和张大哥一样,是真心相爱。”

“这一点我不管。总而言之,你绝对不能让爸爸知道。他一旦知道了,后果会比现在严重得多。”

她指了指躺在病床上的吴父,苍白憔悴的模样已经不复往日的健朗神采。

吴亦凡默然不语。

亦霜握紧他的手:“亦凡,难道你真的要把他气死吗?当年妈妈为了我的事受罪的样子你不是没有看到,如今我没有一天不在后悔不在难过。难道你也要步我的后尘,让你的余生在后悔痛苦中度过吗?”

他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母亲病重时抓着他的手,哭着让他把姐姐找回来的样子。

他咬着牙,点点头。

“我还要求你一件事。”亦霜犹豫了一会儿,“跟鹿晗分手吧。”

他像触电般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她顿了顿,目光静寂:“放手吧,你们没有未来。”

“我不这么想。”他倔强地回应,匆忙站起来。

“你去哪里?”

“只是去外面透透气。”

“爸爸病重,别走太远。”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他应了一声,便匆忙离开了病房。

太阳已经缓缓升起,晨曦的光芒温柔洒落在大地上。他走到医院门前的台阶上,看着各色人物匆忙来去,深深吸了一口气,心情却轻松不起来。

夏日的阳光,只有在清晨才不会显得咄咄逼人。

晗,天将明。

他心底清晰地印着一个少年的名字。

明天九点,我在火车站等你。

他猛然想起昨晚定下的约定,正要往外跑,可是父亲病重躺在病床上的苍白面容又浮现在他眼前,他猛地停住了脚步。

不,不能去。

他叫住一个路过的报童,把几个大洋塞进他手里,向他叮嘱:“你去城西火车站,帮我找一个人。”接着他又把鹿晗的模样形容了一番,
“找到他后,你就告诉他吴亦凡有急事,今天不能过去了,让他别再等了,知道了吗?”

那个小男孩机灵地点点头,又把他方才的话丝毫不错地复述了一遍。吴亦凡点点头,小男孩正拔腿要跑,他又叫住了他:“哎,等等,你再帮我捎个东西。”

他拿出纸和笔蹲下来写了几句话,再折好交到报童手里,细心叮嘱:“把这个交给那位大哥哥。”

“知道了。”小男孩把纸条攥好,摸了摸鼻子就飞奔而去。

他看着男孩跑远,朝霞如锦缎般染红天边,映在他眼里,血般红艳。

世事就像传奇话本般,充满巧合和戏剧性。如果他昨晚不是想在离开前见家人最后一面,说不定事情不会演变至此。也许他已经踏上离别的旅程,把这座城市,把所有亲情血缘,抛却得一干二净。

他知道这样有多自私,却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他舍不得放开鹿晗,只能自私到底。




将近十一点的时候,那个报童回到了医院,他跑得大汗淋漓的,把帽子夹在腋下,背包里还放着几份没卖完的报纸。他找到吴亦凡,犹犹豫豫地把几个大洋放在手心里退了回去。

“先生,我……我没在火车站找到您说的那个人。”

吴亦凡愣了愣:“你的意思是,他没去火车站?”

报童点了点头:“我照你的吩咐去找遍了,一直等到十点,都没看到像您说的那个人。”

“你确定?”

他用力地点头:“嗯。我怕自己猜错,一遇到年轻的先生就去问‘请问您是鹿先生吗’。可那里没有一位姓鹿的。”

他怔在原地良久。那个报童过意不去地说道:“我没把事办好,您还是把钱拿回去吧……”

他摇摇头,摸了摸他的脑袋:“没事,辛苦你了,把钱收好吧。”

小男孩眼睛闪着光,向他连连鞠躬道谢,又飞一般地跑开了。

吴亦凡一人站在空荡的医院走廊上,夏日的光芒如今有些刺眼,他深呼吸一口,心却越来越觉得沉甸甸的。

鹿晗,这就是你的答案。




作者: 狐狸尾FoxTail    时间: 2014-6-23 11:00


吴父病倒后,吴氏商行的运营暂时交由几位伯父打理。亦霜和亦凡每天轮流守在床头照顾父亲,但父亲自醒来后就没有跟吴亦凡说过一句话,好像是胸中还积攒着那天晚上的怒气,每每轮到亦凡单独照顾他的时候,他就一声不吭,只用眼神示意。

吴亦凡无可奈何,只能在尴尬的沉默中继续照料父亲。

大伯父多次到医院里探望吴父,除了慰问身体,也跟他商量很多生意上的问题,两人往往会就各种解决方案讨论很久。看得出来商行的情形不是很好,两人每次都讨论得一脸凝重。有时候,吴亦凡在门外都能听到他们的叹息声。

“夏天那场风暴让欧洲的那批货物损失惨重,根本不能如期交货。老三已经赶过去解释了,但欧洲的客户不好安抚,这件事办得不好的话,欧洲的客源大半都要流失,头痛得很。”大伯父皱着眉头,压低了声音。

吴谦咳了咳,哑着嗓子道:“欧洲的线路是我们千辛万苦才打通的,怎么能功亏一篑,让老三尽力补救,就说我们会赔偿因货物延期造成的一切损失,请他们千万不要更换供货商。”

“可我们手头没有这么大笔补货资金呀,除非银行肯借我们这么大笔钱……”大伯父说着向前倾了倾身,“对了,你上次说要撮合亦凡跟鹿家的千金,这事成了吗?”

吴谦冷哼一声:“他如果不是强烈反对,我现在怎么会躺在医院里?”

大伯父闻言叹息一声:“唉,亦凡这孩子真是的……偏偏现在能帮我们的就只有鹿家了,再说了,当鹿家女婿也不委屈他啊。他莫非是有心上人了?”

吴谦闭上眼睛靠在枕头上,说:“我现在只当没有他这个儿子。”

“你现在也只是嘴硬,吴氏商行迟早是要交给他的,倒不如早点培育他吧。”

吴谦闭上眼睛再没说话,大伯父见状只好起身告辞,他拖着步子往外走,正好在门外看到站了有一会儿的吴亦凡。

“刚才我跟你爸的话,都听到了?”

他点头。

大伯父叹了叹气:“亦凡啊,你是他唯一的儿子,以后吴氏商行是要由你继承的。他现在身体也不好,你有空就来商行,我们几个伯父教教你怎么接手管理,也算是未雨绸缪了。”

他仍是默然点头。

“商行现在的情况很严峻,如果你能跟鹿家千金结婚的话,我们还有机会得到银行的大额拔款,但如果你实在不同意……”大伯父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沉重地拍了拍他的肩,“你是吴家长男,吴氏商行百年的基业是你的责任,希望你能作出一些必要的牺牲。”

吴亦凡仍旧没有说话,但是他感受到了肩上沉甸甸的重量,以前的他一直对这种重量视若无睹,但在父亲倒下后,他第一次认清了自己背负的责任。

如果要挑起它,就不得不放弃一些东西。




拜访鹿家是他擅自作出的决定。自那夜以后,他和鹿晗已经有大约半个月没有见面,但此番拜访,他并不是为了鹿晗。

鹿旭东的书房设在一楼,华贵的真皮沙发和大理石茶几放置在书房中央,四周的墙上都密布着暗色书架,架上的书依照顺序整齐地摆放着,每天的清理应该是一件十分累人的事。

在吴父病倒入院后,鹿旭东也多次到医院探访。鹿家人还不知道吴父此次病因是因为他们父子之间关于两家联姻的分歧,还以为是吴父为生意过度操劳而引起的疾患。

吴亦凡环视着鹿旭东书房里的藏书,一边赞叹:“鹿世伯真是学识渊博,藏书如此丰富。”

鹿旭东摇摇头,笑了笑:“不过闲人藏书而已。你父亲最近情况如何?”

“托您的福,现在病情已经稳定,但还得再住院观察一阵子。”


“你父亲一直为生意的事情操劳,你也得好好为他分忧才行。”鹿旭东一边说,一边给他倒了杯茶,浓郁的茶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他看着茶杯上飘荡的热气,定了定神:“听大伯父说商行近期运送的货物出了事,有个很大的资金缺口急需填补……这件事,鹿世伯您知道吗?”

鹿旭东淡定地点点头,一边抿了一口茶:“你父亲病倒前跟我说起过,这个问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也不用过于担心,只要银行肯借钱,就没什么问题。”

他抬头看鹿旭东的眼色:“世伯的意思是……”

“只要我说一声,银行那边自然不会有问题。你父亲是个诚实守信的商人,吴氏商行也是百年老字号了,大家都信得过,不会有问题的。再说,我们很快就是一家人了,万事都好说。”鹿旭东笑着把茶饮尽。

吴亦凡虽然一口未饮,却觉得喉咙已经涩涩的:“我仔细想了想,还是觉得我跟小晴的事……”

“我知道,你们都还小,不想这么快成家。我之前也跟你父亲商量过了,等你们过几年长大了再举行结婚仪式。再说现在老吴身体也不好,等他出院了,我们再办订婚宴。”

见他仍是一仍凝重,鹿旭东又会错了意,笑着拍拍他的肩:“亦凡,你不用担心商行的事。以后我们都是一家人,商行的事我也会多多照顾的。”

他低哑着嗓子,只能迟疑而缓慢地挤出一句:“谢谢鹿世伯。”





鹿家的院子里,夏花开得正好。鹿夫人不喜欢颜色艳丽的花,因此园丁特意种下色彩素白的花朵。夏日一到,园子里除了盎然绿意,还有淡雅的洁白花朵一簇簇盛开。

午后阳光虽然毒辣,但在树荫里站着却觉得很惬意,鹿晴摘下一朵开得洁白饱满的栀子,小心插到发上,问身后的鹿晗:“哥,好看吗?”

鹿晗帮她把花朵的位置调了调,点点头:“很好看。”

“那我也帮哥哥打扮打扮。”她调皮地拈起一枝带叶的栀子,插到鹿晗耳后,然后捂着嘴跑开,“哈哈,哥哥这样看也是个大美人呀。”

“真是乱来。”他伸手把花枝拿下,正要去追赶妹妹,突然听到鹿晴“啊”地叫了一声,然后只见她满脸通红地把发上的花朵扔到地上,匆匆地跑回了宅子里。

他抬头一看,才发现是吴亦凡从花园小径上走了过来,陪伴在他身侧的鹿夫人看到女儿惊慌失措地逃跑的样子,忍不住嘀咕道:“真是的,都快要订婚的人了,胆子还这样小。”

又向吴亦凡笑了笑:“亦凡你先在园子里逛逛,我去把她带回来。”

说着鹿夫人便向鹿晗使了个眼色让他招呼吴亦凡,自己则沿着另一条小路回到了宅子里。

鹿晗呆呆怔在花丛边看着吴亦凡,手里还拿着那枝栀子。好半天才道:“你……你来了?”

“我是来找鹿世伯的。”吴亦凡也站在原地,不知是该看他,还是该别过脸去。

“吴老爷的病……怎么样了?”

“好多了。”

“哦,那就好。”

两人相对站着,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话才好。夏日的蝉声一浪高过一浪,他们之间的寂静却像坚冰,随着时间的逝去筑起一道无形的高墙。他们隔着高墙相望,感觉对方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

吴亦凡不敢问,那天你为什么没来?

似乎也没必要再问了,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鹿晗无意识地抚摸着手上的花枝,仿佛要记住它的每一寸纹路:“什么时候订婚?”

他无声叹气:“大概在秋天。”

“小晴很喜欢你,好好对她。”鹿晗抬眼看着他,让人分不清嘴角那个浅淡的笑是真心,还是假意。

吴亦凡只是觉得那样的笑容刺眼又伤人。

“我不能去参加你们的订婚宴了。”鹿晗突然轻声说,“我要去美国了。”

吴亦凡一愣:“什么时候?”

“过几天。”他又是云淡风轻地一笑,“都准备好了。”

有太多话想说,此刻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他站在洁白花丛边,手里拿着一根花枝,脸上带着模棱两可的浅笑,语调轻柔:

“吴亦凡,祝你幸福。”

风吹得树影摇晃,沙沙作响。而他们之间,好像隔了数亿光年,无论怎么走,都走不到对方身旁。

就像无根的花,纵使一时开得绚烂,还是敌不过近在咫尺的死亡。




我们本来为了喜庆预备好的一切,现在都要变成悲哀的殡礼;我们的乐器要变成忧郁的丧钟,我们的婚筵要变成凄凉的丧席,我们的赞美诗要变成沉痛的挽歌,新娘手里的鲜花要放在坟墓中殉葬,一切都要相反而行。

——《罗密欧与朱丽叶》

作者: 狐狸尾FoxTail    时间: 2014-6-23 11:01


就像无根的花,纵使一时开得绚烂,还是敌不过近在咫尺的死亡。

下一章开始回到1930年,继续他们未完的故事。

故事已渐入尾声。

作者: 狐狸尾FoxTail    时间: 2014-6-23 11:01


第十六幕




1930年五月,美国康涅狄格州。

初夏的蝉声断断续续地响起,像一支蹩脚乐队演奏得参差不齐。这个时节的阳光还不是很毒辣,晒在身上尚能忍受,农场的动物们都没有刻意躲避阳光的照射,悠然自得地三三两两散落着。农场边上的一座白色房屋正是主人家所在地,一个戴着帽子,穿着白色衬衣和深褐色格子背心的小男孩跑过农场,惊得几只正在喝水的鹅扑扇着翅膀跑走了。

他跑进白色房屋里,噔蹬噔地跑到三楼,推开尽门一扇虚掩着的门,气喘吁吁地喊:“晗,你家乡的人来信了!”

说着把手里的白色信封高高举起,自鸣得意地笑了起来。

屋内的少年见状摸了摸小男孩的头,笑道:“Antony这么乖,又去帮我拿信了?”

小男孩Antony 睁着绿色的大眼睛,咧嘴笑道:“我在小镇上的时候刚好遇到了邮递员,他说有一封从中国来的信件,是给你的,所以我就帮你拿过来了。”

“谢谢。”他向Antony道谢,撕开信封后,抽出一张写满汉字的信纸,他认得出那是妹妹鹿晴的笔迹,顿感亲切。



晗哥:

见信好。

你在美国学习生活如何?母亲让我一定问你,请回信时务必详尽地跟我们讲讲你在异国的生活,以及你在那个美国家庭寄宿的趣事,我们都极有兴趣。曦哥总推托学业繁忙,每次回信都惜字如金,既然你和他同在耶鲁求学,只能请你代为告诉我们,他在美国的生活如何。上次他在回信上提到在外国认识了一个美国小姐,有意交往,把母亲吓了一大跳,这次回信请一定让他好好解释。

家中一切都安好,父母身体健康,你们在外求学无需担忧……

此次来信还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们:我要结婚了。我和亦凡的婚礼定在……




他怔了怔,目光定在“结婚”二字上看了好一会儿,才移到窗外。

五月的康涅狄格州,空气中还弥漫着干草和海风的气息。他把信装好,望着窗外出神。

一旁的Antony好奇地摇了摇他的肩:“晗,怎么了?你的家乡传来了坏消息吗?”

“不,是好消息。”他笑了笑,摸摸Antony的脑袋,“我妹妹要结婚了。”

“可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开心,你妹妹要嫁的是个坏人吗?” Antony天真地问道。

鹿晗摇摇头,轻轻揉着他金色的头发:“不,她要嫁给我最喜欢的人。”




出国两年,鹿晗一次都没有回去。

坐船往返中美在路上就要花去两个月时间,他总是向家里推脱时间太紧,不能成行。

接到鹿晴的信后,他在大学图书馆里找到了泡在书堆里的哥哥鹿曦。鹿曦年长他三岁,也比他早几年出国留学,是个聪慧灵敏不拘小节的人,现在正在耶鲁读研究生,每日被研究资料和论文烦得焦头烂额。

鹿晗找到他时,他一脸颓丧地趴在书堆里,一杯又一杯地喝着咖啡。

“哥,小晴要结婚了。”鹿晗把信扔到他面前,他只轻轻抬头看了弟弟一眼,“哦”了一声,目光就又黏在了资料上。

“她问我们回不回去参加婚礼。”鹿晗把桌上的书推到一边,在他对面坐下。

“我还有一篇论文,三个研究专题等着完成,实在抽不出时间在海上耗两个月。你帮我跟她说声抱歉,顺便帮我捎个结婚礼物。”他顶着浓浓的黑眼圈看了鹿晗一眼,又咕嘟咕嘟地往嘴里灌咖啡。

“我也不打算回去。”

“你不是七月就放假了吗?为什么不回?”

“路上耗的时间太多,我寄宿的布郎一家打算外出旅行,我说好了在他们旅行期间帮他们看房子。”鹿晗借口充足。

鹿曦沉沉看了他一眼,道:“我们两个都不回去,小晴该有多伤心啊。”

他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那也没办法。”

“你该不会是在害怕吧?”

“害怕什么?”

“你上次喝醉酒时不是跟我说过,在那边有个喜欢的人,可是最后分手了的吗?你该不会是怕回去再见到她吧?”

“我没这么胆小懦弱。”

“如果不是为了躲她,为什么你这两年总是想尽了法子不回家?”

“往返太不方便,你不也知道……”他支支吾吾地看向别处。

“依我看,你心里还有她。”大哥定定地看着他,“还是早点回去做个了断吧,这样才能开始新的人生啊。”

他嘟嘟哝哝,不敢看哥哥:“我这不正在开始新人生……”

“可你心里不还是放不下吗!”鹿曦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是个死心眼的人,一旦认定了一个人,其他人就都看不入眼了。可你们如今既然分开了,你就该好好把她忘了,开始自己人生的新篇章。像你这样一直拖泥带水的,一辈子也别想重新开始了。听哥的,这次回去就跟她一刀两断了吧。”

鹿晗懒懒地趴在桌面上,无声地叹了叹气。

如果回去参加他们的婚礼,说不定就能死心了,就能真正地和吴亦凡,一刀两断。

也许两年过去,他已经能够再次面对那个人和那段过往情缘。

再次见面的时候,也许能够笑着对他说出:好久不见。



他趴在桌上,闭上眼,心里鼓躁而苦闷,涌出一种辛酸的怀念。


作者: 狐狸尾FoxTail    时间: 2014-6-23 11:01


1930年九月。

海轮靠岸的时候,天空是明媚晴朗的蓝,鹿晗和众多旅客一起站在甲板上看着港口上密密麻麻的人群,有正在卸运货物的挑夫,有等待顾客的人力车夫,还有更多人站在岸边兴奋地对着缓缓靠岸的轮船扬起手,嘴里高喊着亲人朋友的名字。

站在鹿晗身旁的一个年轻女子向前倾着身,激动地朝人群挥动着手帕。他身处在这些激动万分的人之中,心里既没有相似的愉悦,也没有想象中的消沉。看着远处的城市和近处的海港,他心底涌出的是一种淡淡的怀念。

他没有告诉家人回国的具体时间,因此当他出现在鹿宅门口时,为他开门的徐妈几乎尖叫出声。

“老爷夫人小姐,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

佣工连忙走过去帮他把皮箱提进去。他看到家里陈设还是没什么变化,玄关处的不倒翁还是满脸堆笑地面朝门口,他伸手弹了弹,白胡子老爷爷就倒下又弹起,倒下又弹起。

“哥!”

鹿晴尖叫着从楼梯跑下来,难以置信地停在他面前,然后伸手抱住了他,“哥你真的回来了?我不是在做梦吧?”

他笑着摸摸妹妹的头,道:“真的是我。你都是快要结婚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一惊一乍的。”

“太高兴了嘛!”她松开手笑了笑,“你累不累?要不要先回房休息一下?”

“我先去看看爸妈。”他话刚说完,鹿夫妇就从楼上走了下来。鹿夫人看到两年没见的儿子突然出现在门口,一时百感交集,眼角泛着泪光把他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我看你出国这两年清瘦了不少,本来就瘦的人,这样瘦下去如何是好,看看这胳膊细成什么样子了……徐妈!今晚记得熬锅鸡汤给少爷补补身子!”

他笑着拉了拉鹿夫人的手:“妈,你别担心,我在那边吃得挺好。”

“那怎么会瘦成这样子,我听说西方人平日都不吃米饭,这怎么能吃得饱呢……”

她一边说一边去厨房里吩咐下人准备晚饭,鹿旭东倒是没那么多话,只带着笑,简简单单地说了句:“平安回来就好。”

他微微笑着,被家人围绕着的温暖感觉令人无比怀念。





婚礼定在十月初,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初回国那几天,大概是由于长途旅行的辛劳,鹿晗小病了一场。当时家人都在为日愈临近的婚礼而忙得昏头转向,大多数时候都在外面。再加上也不是严重的病,只是偶有低烧四肢乏力,因此他就没告诉家人,只推说自己旅行劳累,需要时间卧床静养。

大概是在第四天夜里,低烧突然转成高烧,他躺在床上脑子烧成一团,身体软绵绵的连伸手拿水的力气都没有,哑着嗓子叫了几声却都没人应。他躺在床上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今晚他们都出门走访亲戚了,因路途较远,大概明天才能回来。

徐妈睡在一楼,依他现在的状况,大概是叫不醒她的。也只能忍一忍,熬到天亮再说。

喉咙干得仿佛就要冒出烟来,他伸手去拿桌上的水杯,无力的手承不住水杯的重量,咣一声摔到地上,玻璃碎了一地。

人倒霉起来,似乎没个尽头。他脑海里浮现出这句话,只能无奈地看着满地的碎片,喉咙干渴喑哑。慢慢地,整个人好像昏沉起来,目之所及的物品都仿佛有了无穷分身,一个接一个的重影,看得他头昏眼花,只好闭上眼睛,在静寂中耳朵嗡嗡作响。

快点睡吧,睡醒了病会好起来吧?

在自我催眠和高烧的双重作用下,他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额头上有一阵冰冷驱散了脑子里的那团热云,舒服异常。恍惚间好像有人把他的脖子托起,轻声对他说:“来,喝点水。”

凉水如甘泉般流入他喉间,体内的炎热好像瞬间降温了不少,他贪婪焦灼地喝着天赐的甘露,那人又温柔地轻拍他的背:“喝慢点,没人跟你抢。”

他喝完水,安心地缩到一个温暖的地方,渐渐觉得身体的热度不是那么让人不舒服了,好像轻飘飘的浮在云间,舒适自在。

“病了都不说,你就这么要强?”耳边痒痒的,好像有谁在用极轻的气息对他说话,他皱了皱眉挠了挠耳背,继续安稳地缩在自己觉得舒服的地方。

“为什么回国了都不告诉我?”那个声音凑得更近,好像是贴在他耳上,“你知不知道我这两年……”

“痒……”他迷迷糊糊得只觉得耳朵被气息吹得很痒,伸手想去挠,却不知被何物抓住了,牢牢地锢住,他徒劳地想挣脱,但对方力气比他大,他只好作罢,把注意力又转回了睡觉上,另一只手习惯性地攥住了光滑的衣料。

那人一愣,把他小心地圈在怀里,声音柔情又喑哑。

“鹿晗,你怎么能这么残忍。你怎么能若无其事地来参加我的婚礼。”

昏昏沉沉的他什么都听不见,只是下意识地觉得那个怀抱很温暖,让他安心。

作者: 狐狸尾FoxTail    时间: 2014-6-23 11:04

他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清晨,天已大亮。他扶着沉甸甸的脑袋坐起来,看到地板上干干净净的,一丝玻璃渣的痕迹都没有,不由得怀疑昨夜的病是一场梦。

口干舌躁地拿起床边的杯子,却发现那个杯子和他平时用的玻璃杯不同,而且里面的水还是温温的,就像刚刚才被放到床边的样子。

落地窗不知何时被打开,清晨的风把白色窗帘吹得满室飞扬。他疑惑地走到阳台上,扶着栏杆往下看,只见绿意盎然的庭院里,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男子正在一丛盛开的栀子旁站着,晨光正穿过树叶细碎地洒在他身上。

那是梦里见过无数次的身影。他的心脏刹那好像漏跳了一拍。




“亦凡!”徐妈捧着牛奶从宅子里走出,“来喝杯热牛奶吧。”

吴亦凡转过身,接过牛奶,余光瞥见阳台上有个瘦小身影,但抬眼认真看时又不见了。

“昨晚多亏了你照顾小晗,我这把老骨头一睡着就死沉死沉的,打雷都醒不了,要不是你一大早告诉我昨晚小晗发烧了,我可能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他浅浅地抿了口牛奶,道:“我昨晚刚好路过,突然听到楼上有玻璃杯摔碎的声响,觉得不安心,就用以前鹿老爷给我的钥匙进去看了一看。”

“这次多亏了你照顾了小晗一整晚,他的烧才能退得这么快。”徐妈不吝啬赞扬,吴亦凡浅浅笑了笑:“我先上去看看他怎么样了,待会儿我就要回去了。”

他在花丛里摘了朵栀子花,洁白的花朵开得正饱满,油绿的叶子像打了蜡般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握着花枝在徐嫂不解的目光里走上二楼,推开了鹿晗的卧室。

卧室的主人此刻正侧躺在床上,背对着他安睡着。窗帘在风的挑逗下舞得更欢,他不忍打扰满室的安宁静谧,蹑着脚轻轻坐在床沿上,看着熟睡中的鹿晗,长长的眼睫毛覆在白晳的面孔上,嘴唇紧抿着。清秀静谧如一幅画。

只有呼吸声,急促得有些微妙。

吴亦凡看着桌上的水杯,了然地笑了笑:“鹿晗,我知道你醒着。”

睫毛动了动,但还是没睁开,嘴唇又抿得更紧了。

“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

还是没有丝毫反应。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伸手轻轻抚了抚鹿晗的脸:“那你好好养病,以后别再逞强了。”

“我走了。”

衣料摩挲的声音,渐远的脚步声,最后是一声轻轻的关门声。

等到屋子里的声音都安静下来后,鹿晗才缓缓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是一枝洁白的栀子,生机饱满地躺在枕边,风迎面吹来,他闻见淡淡的花香。

他把花枝拿在手里,缓缓从床上坐起身来,低头望着出神。

这两年来,梦到过无数次的人,如今终于得以相见,他却像个懦夫一样闭着眼,不敢去看。

生怕看了一眼,这两年苦心筑造的堤防就毁于一旦。痛苦和揪心,幸福和愉悦,苦涩和甜蜜的海浪,就会一涌而上淹埋理智的海岸,在他的心里泛滥成灾。

也许回来是一个错误。他高估了自己,以为两年过去了,自己已经能够承受这个结果了。

他闻着栀子的清香,深深叹气。

“我就知道你醒着。”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略有些喑哑低沉的嗓音。

他回头,看到一身白衫的吴亦凡手握着门把,方才的关门声只是他故意设下的陷阱,他从来没离开过房间。

“两年不见了,鹿晗。你过得好吗?”

隔了一整座海洋的想念,隔了数百个日夜的梦见,再相见时,所有的话语都不足以言说那份哀伤与深情,只能简简单单问一句,你过得好吗?

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下来时,鹿晗才明白过来,他真的高估了自己。

他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坚强,坚强到可以若无其事地去参加吴亦凡的婚礼;坚强到日思夜想的人就在面前,还能假装视而不见。

正是在久别重逢之后,他才深刻明白自己有多舍不得。

低头悄悄把眼泪擦干,却突然被拥进一个熟悉的怀抱里。吴亦凡紧紧抱着他,如同拥抱一个失而复得的珍宝。

“我很想你,鹿晗。没有一刻不想。”

作者: 狐狸尾FoxTail    时间: 2014-6-23 11:05


第十七幕



离婚礼还有十天光景,各种事项仍在紧锣密鼓的筹备当中,饭店的席位和座次,酒水菜单的准备,宾客名单的确认,以及婚礼后宴席的流程……各种事项堆凑在一起,忙得吴鹿两家的长辈焦头烂额。反而是婚礼当事人乐得清静,反正决定权不在他们手上,除了试新衣,其余事项都不需他们经手。名义上结婚的是两位年轻人,但实际上大家更看重的是联姻背后两大家族的联合。

吴亦凡为了婚礼排场的事和吴谦发生争执,他顾念到如今国家处于内忧外患中,即使是办喜事也不能过于铺张,因此向吴谦建议缩减规模,把不必要的排场去掉。可吴谦为首的老一辈则坚持把婚事办得隆重张扬,以示吴鹿两家的财势。吴亦凡对这种虚荣无用的铺张感到厌恶,但毕竟操办婚事的大权不在他手上,他的意见如同一粒落入沙漠的甘露,一瞬便蒸发不见了。

他看着家中人来人往,为婚事操劳:装饰新房,粉刷新墙,置办新家具……每个见到的亲人朋友都笑着对他说恭喜,他礼节性地回笑,却不知那一声“恭喜”意义何在。

其实所有人都清楚,他和鹿晴不过是两大家族联姻的工具。这桩婚事,不过是一单长远交易、吴鹿两家互相利用的筹码,去换取各自所需,或名,或利。

谁都不会去认真探究在权钱的洪流下,那两个被推上台面的年轻人是否真心相爱。

如果鹿晴不喜欢自己,也许他还会好受些。可是这两年来,每次他们相见,他都能察觉到那个少女熠熠发光的眼睛背后深藏的爱意。就算他刻意冷淡疏远,也无法让她的热情减少哪怕一分。

他用两年时间说服自己喜欢她,主动约她出门,主动牵她的手,主动俯身吻她。

可与她相处的每一秒,他都会想起那个远隔重洋的少年。

他走在自己身旁的脚步声,牵起他时手掌相贴的温度,偷偷低吻时他双唇的柔软触感。

那个如山月般明朗清新的少年,住在他心里,他的瞳孔里,他的呼吸里。也许至死都不会离去。



鹿晗,我再也不能像爱你一样,去爱其他人。

再也不能。




婚礼前几天,鹿晴要在婚礼前去教堂找神父祷告,吴亦凡便陪着一起去。

陪鹿晴去教堂的那天,正好下起小雨,他撑着伞步行到了鹿宅,在门口遇见了正打算出门的鹿晗。

“要出去?”他随口问了一句。

鹿晗躲开他的视线,点点头。

“下雨路滑,小心点。”他细心提醒。

鹿晗低着头,没支声。

两人错身而过,一个收了伞站在屋檐下,一个撑开伞走到雨中。

吴亦凡默默看着他走远,直到背影在雨帘后变得模糊不清。

从美国回来后,鹿晗就对他极尽躲避之能事。无可躲避的时候,就尽量不开口说话。就算是两人独处,气氛也是尴尬异常。

但是这种抗拒,也可以看作是未能忘却旧情的一种表现:因为害怕自己情绪崩溃,所以才拼命克制,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一方面理解鹿晗的这种表现,一方面又变得异常尖锐。

为什么两个相爱的人,非要弄得遍体鳞伤不可?




雨点落下来,砸到伞面上,清脆可闻。这个世界一片被雨洗过的清新宁静。

鹿晗撑伞走在湿漉漉的街上,伸出手去,冰冷的雨水砸到掌心,一片凉意。

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前方一个女子突然从旁边的茶楼走出,一个有些年岁的布衫老者跟在她身后,弯腰向她致谢。

“实在感谢吴小姐这几年的支持,若不是您一直接济,这座茶楼恐怕早就撑不下去了。”

那个时髦女子一身暗绿旗袍,回头看了一眼老者:“赵老板言重了,张生就有劳您多关照了。”

“哪儿的话,只要我这座茶楼不倒,戏台子上就永远都有张老板的一席之地。”

“那我就放心了。此事……”

老者马上接了下去:“我懂,此事我绝不跟第三者说。”

她点点头,撑开伞走到雨下,高跟鞋踏在石板上,发出清亮的声响。

“亦霜姐?”鹿晗特意走快了几步,女子闻言停了下来回头看了他一眼。

“鹿晗……你什么时候回来了?”

“有一阵子了。我听说亦霜姐这几年外出旅行,时常不在家。日子过得可好?”

“算是逍遥自在。”她笑了笑,“你是……回来参加小晴和亦凡的婚礼?”

他点点头,显得有些尴尬。

亦霜也明了,没再就那个话题问下去:“这几年在美国可好?”

“还不错。”

他们边走边聊,气氛竟是难得的舒心。没有了两年前三番四次的针锋相对,吴亦霜大概也知道大局已定,鹿晗不能、也不会对近在眼前的婚礼造成什么伤害,于是对他也恢复了最初的态度。而鹿晗,他从来不是一个会去计较的人。

他们走进一条青石小巷,雨势渐渐小起来,很快就只剩毛毛细雨飘洒着,对面走来一个步履匆匆的男子,穿着朴素的灰布衫,低头向他们走来。

“张令雪!等等呀,张令雪!”他后面又追来一个稍有些矮胖的中年妇人,那个妇人一手挎着篮子,一手撑着伞,气喘吁吁地跑到他跟前。

“不是叫你等等嘛,你走这么快赶着去投胎呀?”

男子有些心急地指了指前方:“我还得去茶楼上戏呢,现在妆都没化能不急嘛。”

“那也不能伞都没撑就从家里跑出来呀。”妇人嗔了他一声,把手里的伞递到他手上。

男子摸了摸已经被打湿的头发,笑道:“你从家里老远追出来就为了给我送伞?”

“喏,这是给你晚上肚子饿了吃的,我刚蒸好的馒头和包子。”她把盖在篮子上的花布掀开,一阵清新的米香便弥漫开来,里头热腾腾的包子个个饱满壮实。“你的戏一唱就是一整晚,可要记得偷空吃点东西,免得胃病又犯了。”

“好,我晓得了。”他温柔地笑了笑,妇人这才安了心,又沿着来时的方向跑了回去。而男子而撑着妻子特意送来的伞,揣着暖乎乎的篮子与鹿晗错身而过。

又是一对平凡而幸福的夫妻。

鹿晗这么想着,刚要迈开步子,却发现吴亦霜怔怔地站在原地,一直把伞低低地撑着,以至于把整个上半身都遮住了,让外人看不清楚她的面孔。

“亦霜姐,你怎么了?”鹿晗轻轻叫唤了一声。

吴亦霜没有应答,侧着身子,看着方才那个男子远去的背影出神。

“亦霜姐?”

鹿晗看出了吴亦霜的不同寻常,又回想了一下方才那对夫妻的对话以及她在茶楼前与茶楼老板的对话:茶楼、戏子、张生、私奔……

他忽然明白了。

方才经过的男子张令雪,就是曾与吴亦霜一同私奔过的伶人。



他们曾海誓山盟,贫贱相依。他们曾把彼此当作世界的中心,存在的依据。

然而世迁情移,她沧桑阅尽,他另有温暖归依。多年后在人生狭窄的巷道上相逢,连一声“可好?”都来不敢问,便错身而过,如同毫无瓜葛的陌路人。

前尘后事,空留一个背影相望,凭吊那份逝去的情。

作者: 狐狸尾FoxTail    时间: 2014-6-23 11:05


傍晚,雨渐渐的停了下来,被雨洗过的空气清新自然,大城市的住人们也难得舒心地呼吸一次。天空还是阴霾遍布,只不过没有阴沉沉的压迫感,看上去就像浅浅淡淡的水墨画,画里不能言说的意境随着空气流动而瞬息万变。

吴亦凡和鹿晴从教堂走出,他先叫了辆车把她送回家。自己则把伞收好,跨过一个小水洼,路边的人力车夫卖力地向他招呼:“少爷,要车吗?”

他摇摇头,独自走过一段积水小路。车路上车辆不多,电车沿着铺设的轨道驶过,车上寥寥几人无精打采地看着窗外,唯独一个小女孩,七八岁的年纪,趴在车窗上,手里握着枝淡黄的野雏菊,向过路的行人开心地笑着。

他朝那女孩笑了笑,她开心地挥了挥手。

电车驶过后,他才看到马路对面站着的熟悉面孔。鹿晗捧着一个鼓鼓的大纸袋,像等着什么似的站在那里,目光定定地看着吴亦凡。

“小晴呢?”隔着马路,他先冲着吴亦凡喊了起来。

“先回家了。”

“你一个人?”

“嗯。”

他怔了怔,随后笑了起来:“正好,陪我去放烟花吧!”

他说完拍了拍自己怀里的纸袋。

吴亦凡诧异于他突然如其来的亲近表现,但还是无法拒绝地点了点头。

放烟花的地点选定在无人的江边,江岸边荒草蔓至天边,各色野花点缀其中。天色慢慢地暗了下来,远远的江对面,街灯已经开始亮起来,岸边的人家也点亮了灯火。那些暖色光芒倒映在清澈的水面上,梦幻得如同流转的梦境。

鹿晗把纸袋放在地上,开始摆弄各色的烟花棒。吴亦凡站在一旁看他认真执着的样子,忍不住问:“怎么突然想到放烟火?”

“只是一时兴起。”他低头耐心折腾那几根不听话的烟花棒。过了一会儿,又问:“婚礼的事,筹备得怎么样了?”

“不清楚。”吴亦凡冷淡地回了一句。他格外不喜欢鹿晗询问这方面的事,越关心,他心里就越不舒服。

“我今天见到亦霜姐了。”鹿晗突然停下手里的活,呆呆看着安静的江水,声音也变得低沉起来,“还有那位姓张的戏子。”

“她跟你说过那件事?”

“她说他们曾一起私奔,但最终还是分开了,其他的没有细说。但是今天看到亦霜姐那个样子,我就知道,她一定还爱着那个人。”

吴亦凡看着对岸渐次亮起的灯火,叹了叹气。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当年姐姐十八,爱上了一个戏子,父母反对得厉害。我当时也不过是一个八、九岁的孩子,什么也不懂,只知道那段时间家里吵得很厉害,每个晚上都能听到她撕心裂肺的哭叫,求着让爸妈成全他们。爸爸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可她还是不肯跟那个戏子分手,见她铁了心,他就放了狠话:如果她执意要和姓张的在一起,从此以后吴家就没有她这个女儿。原本只是想吓一吓她,没想到姐姐当天晚上就空手离开了家,什么也没拿。妈妈本来就体弱多病,这件事更是打击得她卧床不起,我每次去医院看她,她都要拉着爸爸的手,哭着让他把姐姐找回来。爸爸起初也不肯找,因为姐姐私奔的事让他丢尽了颜面。但后来妈妈病情愈加严重,眼看就要不行了,他才慌慌张张地派人去找。但天下之大,要如何找一个刻意躲避你的人呢?

“据人说姐姐和那位姓张的戏子在私奔当晚就离开了城里,没留下任何消息。妈妈受不了打击,病了两个月后终于去世了。几天之后,姐姐突然回到家里,我们都以为她是听到妈妈去世的消息回来奔丧,但其实她对母亲的去世一无所知,她回来是为了借钱:据说张令雪被诊治出心脏有问题,急需一大笔钱治疗。为了爱人,她只能抛弃尊严,回到那个曾经被自己舍弃的家中寻找帮助。她大概也没想到,回到家里,等待着自己的会是母亲去世的噩耗。”

说到这里,他深呼吸一口,眼里映着对岸的灯光,闪闪发亮。

“爸爸不肯借钱给她,骂她是害死亲母的凶手,把她赶出家门,连母亲的遗像都不准她碰。她在院子里边哭边跪,第三天终于撑不下去,昏倒了。爸爸才答案了她的请求,但是有一个条件:此生不能再与那位姓张的戏子有任何来往。她遵守了承诺,托人把钱送给他,此后再也没有见过他。至少我所了解的,就是如此。”

江水汩汩流淌,无声向东。晚风吹得岸边的荒草摇曳不定,鹿晗随手抓了颗右子扔进江里,“咕咚”的一声过后,便悄无声息了。

这世间有多少人,咕咚一声,就消失了。

这世间有多少爱,连声响都来不及发出,就死在了黑暗的夜里,无人知晓。

“你恨她吗?”他侧过头去,问吴亦凡。

“恨过。以前确实觉得,是她的自私和任性,她不顾一切不计后果的爱害死了妈妈。但是现在,我却能理解她的做法,理解那种爱到深处,只求一人,不惜抛却整个世界的感觉。”

吴亦凡偏头看着鹿晗,四目相对,只有周围的风喧嚣吵闹。

鹿晗把头缓缓别开,看着面前流淌的江水,不发一语。

“放烟花吧。”过了许久,吴亦凡静静地说。他蹲下来把烟花摆放整齐,掏出一个银质打火机,示意鹿晗退后。

他默默后退几步,把一切都交给吴亦凡。

烟花腾空的那一瞬发出尖锐的鸣叫,然后一声闷响,在天空绽开无数璀璨花朵。不断腾空的烟火绽出不同色彩的花,一朵,两朵,三朵……抬眼望去,仿佛整个夜空都被这些喧闹的精灵照亮。

鹿晗抬头看着那些光华瞬间凋零的烟火,极短暂的美丽,仿佛扑火的飞蛾,为了那一刻的璀璨而不惜身死。

烟火映亮他的面容,把他脸上的所有难过悲戚展露无遗。



他想起那条狭窄小巷,亦霜呆然地看着旧时的爱人走远的背影,潸然泪下,却又笑得极其美丽:“他活着就好,他幸福就好。”

他想起在雷电交加风雨大作的那个夜晚,小晴抱着被子轻声笑着对他说:“约定好了哦,只要是我喜欢的你都不准和我抢。”

他想起家中那条长长的旋梯,母亲拾级而上,帮他正好衣领:“你呀,长这么大了,怎么还是不会照顾自己。”

他想起发烧昏迷的第二天清晨,吴亦凡伸手抱着他,附在他耳边悄声道:“我很想你,鹿晗。没有一刻不想。”

那些绚烂的烟火,美得他心揪痛。

最后一支烟火腾空后,天空瞬间安静下来。

他们站在岸边,看着漆黑的天空出神。


“吴亦凡,我有话跟你说。”

“嗯?”

“我明天回美国,不去参加你们的婚礼了。”他顿了顿,低头看着地上的泥土,“我以为自己能承受,结果发现太高估自己了。”

吴亦凡抿紧嘴唇,好像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说。

“今天的烟火,就算是我送你的结婚礼物吧。”

他转身离去,岸边泥土被雨水打湿,踏上去松松绵绵,他低头一步一步地走,在心里默默告别。

一双手突然从身后把他环住,吴亦凡从后面紧紧抱住了他,声音轻颤:“鹿晗,你总是像个胆小鬼一样逃跑,把我一个人留在原地。”

两年前如此,现在又是如此。

他苍白地笑了笑:“我的确是胆小鬼,那种场面对我太残忍。”

“那你怎么不想想,你的这种做法对我有多残忍?”吴亦凡语带哽咽,一滴泪落下来,滴在鹿晗肩上。就算隔着衬衫,还是能感觉到那滴眼泪的灼热和滚烫。

鹿晗转过身,双手轻轻环住他的腰,把头抵在他胸前,眼泪一滴滴落在草地上。

“可我能怎么办,吴亦凡?”



我再也不能像爱你一样去爱别人了。

但我也不能自私地把这份爱建筑在他人的痛苦之上。

那些明灭温暖的灯火,为什么没有一盏属于我们?

那些相爱相失的人,为什么穷尽一生都无法忘怀?


亲爱的,你问我为什么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

可有时候,世间的事就是如此。

这是最为残酷的真理。

作者: 狐狸尾FoxTail    时间: 2014-6-23 11:05


傍晚,雨渐渐的停了下来,被雨洗过的空气清新自然,大城市的住人们也难得舒心地呼吸一次。天空还是阴霾遍布,只不过没有阴沉沉的压迫感,看上去就像浅浅淡淡的水墨画,画里不能言说的意境随着空气流动而瞬息万变。

吴亦凡和鹿晴从教堂走出,他先叫了辆车把她送回家。自己则把伞收好,跨过一个小水洼,路边的人力车夫卖力地向他招呼:“少爷,要车吗?”

他摇摇头,独自走过一段积水小路。车路上车辆不多,电车沿着铺设的轨道驶过,车上寥寥几人无精打采地看着窗外,唯独一个小女孩,七八岁的年纪,趴在车窗上,手里握着枝淡黄的野雏菊,向过路的行人开心地笑着。

他朝那女孩笑了笑,她开心地挥了挥手。

电车驶过后,他才看到马路对面站着的熟悉面孔。鹿晗捧着一个鼓鼓的大纸袋,像等着什么似的站在那里,目光定定地看着吴亦凡。

“小晴呢?”隔着马路,他先冲着吴亦凡喊了起来。

“先回家了。”

“你一个人?”

“嗯。”

他怔了怔,随后笑了起来:“正好,陪我去放烟花吧!”

他说完拍了拍自己怀里的纸袋。

吴亦凡诧异于他突然如其来的亲近表现,但还是无法拒绝地点了点头。

放烟花的地点选定在无人的江边,江岸边荒草蔓至天边,各色野花点缀其中。天色慢慢地暗了下来,远远的江对面,街灯已经开始亮起来,岸边的人家也点亮了灯火。那些暖色光芒倒映在清澈的水面上,梦幻得如同流转的梦境。

鹿晗把纸袋放在地上,开始摆弄各色的烟花棒。吴亦凡站在一旁看他认真执着的样子,忍不住问:“怎么突然想到放烟火?”

“只是一时兴起。”他低头耐心折腾那几根不听话的烟花棒。过了一会儿,又问:“婚礼的事,筹备得怎么样了?”

“不清楚。”吴亦凡冷淡地回了一句。他格外不喜欢鹿晗询问这方面的事,越关心,他心里就越不舒服。

“我今天见到亦霜姐了。”鹿晗突然停下手里的活,呆呆看着安静的江水,声音也变得低沉起来,“还有那位姓张的戏子。”

“她跟你说过那件事?”

“她说他们曾一起私奔,但最终还是分开了,其他的没有细说。但是今天看到亦霜姐那个样子,我就知道,她一定还爱着那个人。”

吴亦凡看着对岸渐次亮起的灯火,叹了叹气。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当年姐姐十八,爱上了一个戏子,父母反对得厉害。我当时也不过是一个八、九岁的孩子,什么也不懂,只知道那段时间家里吵得很厉害,每个晚上都能听到她撕心裂肺的哭叫,求着让爸妈成全他们。爸爸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可她还是不肯跟那个戏子分手,见她铁了心,他就放了狠话:如果她执意要和姓张的在一起,从此以后吴家就没有她这个女儿。原本只是想吓一吓她,没想到姐姐当天晚上就空手离开了家,什么也没拿。妈妈本来就体弱多病,这件事更是打击得她卧床不起,我每次去医院看她,她都要拉着爸爸的手,哭着让他把姐姐找回来。爸爸起初也不肯找,因为姐姐私奔的事让他丢尽了颜面。但后来妈妈病情愈加严重,眼看就要不行了,他才慌慌张张地派人去找。但天下之大,要如何找一个刻意躲避你的人呢?

“据人说姐姐和那位姓张的戏子在私奔当晚就离开了城里,没留下任何消息。妈妈受不了打击,病了两个月后终于去世了。几天之后,姐姐突然回到家里,我们都以为她是听到妈妈去世的消息回来奔丧,但其实她对母亲的去世一无所知,她回来是为了借钱:据说张令雪被诊治出心脏有问题,急需一大笔钱治疗。为了爱人,她只能抛弃尊严,回到那个曾经被自己舍弃的家中寻找帮助。她大概也没想到,回到家里,等待着自己的会是母亲去世的噩耗。”

说到这里,他深呼吸一口,眼里映着对岸的灯光,闪闪发亮。

“爸爸不肯借钱给她,骂她是害死亲母的凶手,把她赶出家门,连母亲的遗像都不准她碰。她在院子里边哭边跪,第三天终于撑不下去,昏倒了。爸爸才答案了她的请求,但是有一个条件:此生不能再与那位姓张的戏子有任何来往。她遵守了承诺,托人把钱送给他,此后再也没有见过他。至少我所了解的,就是如此。”

江水汩汩流淌,无声向东。晚风吹得岸边的荒草摇曳不定,鹿晗随手抓了颗右子扔进江里,“咕咚”的一声过后,便悄无声息了。

这世间有多少人,咕咚一声,就消失了。

这世间有多少爱,连声响都来不及发出,就死在了黑暗的夜里,无人知晓。

“你恨她吗?”他侧过头去,问吴亦凡。

“恨过。以前确实觉得,是她的自私和任性,她不顾一切不计后果的爱害死了妈妈。但是现在,我却能理解她的做法,理解那种爱到深处,只求一人,不惜抛却整个世界的感觉。”

吴亦凡偏头看着鹿晗,四目相对,只有周围的风喧嚣吵闹。

鹿晗把头缓缓别开,看着面前流淌的江水,不发一语。

“放烟花吧。”过了许久,吴亦凡静静地说。他蹲下来把烟花摆放整齐,掏出一个银质打火机,示意鹿晗退后。

他默默后退几步,把一切都交给吴亦凡。

烟花腾空的那一瞬发出尖锐的鸣叫,然后一声闷响,在天空绽开无数璀璨花朵。不断腾空的烟火绽出不同色彩的花,一朵,两朵,三朵……抬眼望去,仿佛整个夜空都被这些喧闹的精灵照亮。

鹿晗抬头看着那些光华瞬间凋零的烟火,极短暂的美丽,仿佛扑火的飞蛾,为了那一刻的璀璨而不惜身死。

烟火映亮他的面容,把他脸上的所有难过悲戚展露无遗。



他想起那条狭窄小巷,亦霜呆然地看着旧时的爱人走远的背影,潸然泪下,却又笑得极其美丽:“他活着就好,他幸福就好。”

他想起在雷电交加风雨大作的那个夜晚,小晴抱着被子轻声笑着对他说:“约定好了哦,只要是我喜欢的你都不准和我抢。”

他想起家中那条长长的旋梯,母亲拾级而上,帮他正好衣领:“你呀,长这么大了,怎么还是不会照顾自己。”

他想起发烧昏迷的第二天清晨,吴亦凡伸手抱着他,附在他耳边悄声道:“我很想你,鹿晗。没有一刻不想。”

那些绚烂的烟火,美得他心揪痛。

最后一支烟火腾空后,天空瞬间安静下来。

他们站在岸边,看着漆黑的天空出神。


“吴亦凡,我有话跟你说。”

“嗯?”

“我明天回美国,不去参加你们的婚礼了。”他顿了顿,低头看着地上的泥土,“我以为自己能承受,结果发现太高估自己了。”

吴亦凡抿紧嘴唇,好像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说。

“今天的烟火,就算是我送你的结婚礼物吧。”

他转身离去,岸边泥土被雨水打湿,踏上去松松绵绵,他低头一步一步地走,在心里默默告别。

一双手突然从身后把他环住,吴亦凡从后面紧紧抱住了他,声音轻颤:“鹿晗,你总是像个胆小鬼一样逃跑,把我一个人留在原地。”

两年前如此,现在又是如此。

他苍白地笑了笑:“我的确是胆小鬼,那种场面对我太残忍。”

“那你怎么不想想,你的这种做法对我有多残忍?”吴亦凡语带哽咽,一滴泪落下来,滴在鹿晗肩上。就算隔着衬衫,还是能感觉到那滴眼泪的灼热和滚烫。

鹿晗转过身,双手轻轻环住他的腰,把头抵在他胸前,眼泪一滴滴落在草地上。

“可我能怎么办,吴亦凡?”



我再也不能像爱你一样去爱别人了。

但我也不能自私地把这份爱建筑在他人的痛苦之上。

那些明灭温暖的灯火,为什么没有一盏属于我们?

那些相爱相失的人,为什么穷尽一生都无法忘怀?


亲爱的,你问我为什么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

可有时候,世间的事就是如此。

这是最为残酷的真理。

作者: 狐狸尾FoxTail    时间: 2014-6-23 11:27


他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清晨,天已大亮。他扶着沉甸甸的脑袋坐起来,看到地板上干干净净的,一丝玻璃渣的痕迹都没有,不由得怀疑昨夜的病是一场梦。

口干舌躁地拿起床边的杯子,却发现那个杯子和他平时用的玻璃杯不同,而且里面的水还是温温的,就像刚刚才被放到床边的样子。

落地窗不知何时被打开,清晨的风把白色窗帘吹得满室飞扬。他疑惑地走到阳台上,扶着栏杆往下看,只见绿意盎然的庭院里,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男子正在一丛盛开的栀子旁站着,晨光正穿过树叶细碎地洒在他身上。

那是梦里见过无数次的身影。他的心脏刹那好像漏跳了一拍。




“亦凡!”徐妈捧着牛奶从宅子里走出,“来喝杯热牛奶吧。”

吴亦凡转过身,接过牛奶,余光瞥见阳台上有个瘦小身影,但抬眼认真看时又不见了。

“昨晚多亏了你照顾小晗,我这把老骨头一睡着就死沉死沉的,打雷都醒不了,要不是你一大早告诉我昨晚小晗发烧了,我可能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他浅浅地抿了口牛奶,道:“我昨晚刚好路过,突然听到楼上有玻璃杯摔碎的声响,觉得不安心,就用以前鹿老爷给我的钥匙进去看了一看。”

“这次多亏了你照顾了小晗一整晚,他的烧才能退得这么快。”徐妈不吝啬赞扬,吴亦凡浅浅笑了笑:“我先上去看看他怎么样了,待会儿我就要回去了。”

他在花丛里摘了朵栀子花,洁白的花朵开得正饱满,油绿的叶子像打了蜡般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握着花枝在徐嫂不解的目光里走上二楼,推开了鹿晗的卧室。

卧室的主人此刻正侧躺在床上,背对着他安睡着。窗帘在风的挑逗下舞得更欢,他不忍打扰满室的安宁静谧,蹑着脚轻轻坐在床沿上,看着熟睡中的鹿晗,长长的眼睫毛覆在白晳的面孔上,嘴唇紧抿着。清秀静谧如一幅画。

只有呼吸声,急促得有些微妙。

吴亦凡看着桌上的水杯,了然地笑了笑:“鹿晗,我知道你醒着。”

睫毛动了动,但还是没睁开,嘴唇又抿得更紧了。

“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

还是没有丝毫反应。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伸手轻轻抚了抚鹿晗的脸:“那你好好养病,以后别再逞强了。”

“我走了。”

衣料摩挲的声音,渐远的脚步声,最后是一声轻轻的关门声。

等到屋子里的声音都安静下来后,鹿晗才缓缓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是一枝洁白的栀子,生机饱满地躺在枕边,风迎面吹来,他闻见淡淡的花香。

他把花枝拿在手里,缓缓从床上坐起身来,低头望着出神。

这两年来,梦到过无数次的人,如今终于得以相见,他却像个懦夫一样闭着眼,不敢去看。

生怕看了一眼,这两年苦心筑造的堤防就毁于一旦。痛苦和揪心,幸福和愉悦,苦涩和甜蜜的海浪,就会一涌而上淹埋理智的海岸,在他的心里泛滥成灾。

也许回来是一个错误。他高估了自己,以为两年过去了,自己已经能够承受这个结果了。

他闻着栀子的清香,深深叹气。

“我就知道你醒着。”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略有些喑哑低沉的嗓音。

他回头,看到一身白衫的吴亦凡手握着门把,方才的关门声只是他故意设下的陷阱,他从来没离开过房间。

“两年不见了,鹿晗。你过得好吗?”

隔了一整座海洋的想念,隔了数百个日夜的梦见,再相见时,所有的话语都不足以言说那份哀伤与深情,只能简简单单问一句,你过得好吗?

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下来时,鹿晗才明白过来,他真的高估了自己。

他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坚强,坚强到可以若无其事地去参加吴亦凡的婚礼;坚强到日思夜想的人就在面前,还能假装视而不见。

正是在久别重逢之后,他才深刻明白自己有多舍不得。

低头悄悄把眼泪擦干,却突然被拥进一个熟悉的怀抱里。吴亦凡紧紧抱着他,如同拥抱一个失而复得的珍宝。

“我很想你,鹿晗。没有一刻不想。”

作者: 狐狸尾FoxTail    时间: 2014-6-23 11:28


第十七幕



离婚礼还有十天光景,各种事项仍在紧锣密鼓的筹备当中,饭店的席位和座次,酒水菜单的准备,宾客名单的确认,以及婚礼后宴席的流程……各种事项堆凑在一起,忙得吴鹿两家的长辈焦头烂额。反而是婚礼当事人乐得清静,反正决定权不在他们手上,除了试新衣,其余事项都不需他们经手。名义上结婚的是两位年轻人,但实际上大家更看重的是联姻背后两大家族的联合。

吴亦凡为了婚礼排场的事和吴谦发生争执,他顾念到如今国家处于内忧外患中,即使是办喜事也不能过于铺张,因此向吴谦建议缩减规模,把不必要的排场去掉。可吴谦为首的老一辈则坚持把婚事办得隆重张扬,以示吴鹿两家的财势。吴亦凡对这种虚荣无用的铺张感到厌恶,但毕竟操办婚事的大权不在他手上,他的意见如同一粒落入沙漠的甘露,一瞬便蒸发不见了。

他看着家中人来人往,为婚事操劳:装饰新房,粉刷新墙,置办新家具……每个见到的亲人朋友都笑着对他说恭喜,他礼节性地回笑,却不知那一声“恭喜”意义何在。

其实所有人都清楚,他和鹿晴不过是两大家族联姻的工具。这桩婚事,不过是一单长远交易、吴鹿两家互相利用的筹码,去换取各自所需,或名,或利。

谁都不会去认真探究在权钱的洪流下,那两个被推上台面的年轻人是否真心相爱。

如果鹿晴不喜欢自己,也许他还会好受些。可是这两年来,每次他们相见,他都能察觉到那个少女熠熠发光的眼睛背后深藏的爱意。就算他刻意冷淡疏远,也无法让她的热情减少哪怕一分。

他用两年时间说服自己喜欢她,主动约她出门,主动牵她的手,主动俯身吻她。

可与她相处的每一秒,他都会想起那个远隔重洋的少年。

他走在自己身旁的脚步声,牵起他时手掌相贴的温度,偷偷低吻时他双唇的柔软触感。

那个如山月般明朗清新的少年,住在他心里,他的瞳孔里,他的呼吸里。也许至死都不会离去。



鹿晗,我再也不能像爱你一样,去爱其他人。

再也不能。




婚礼前几天,鹿晴要在婚礼前去教堂找神父祷告,吴亦凡便陪着一起去。

陪鹿晴去教堂的那天,正好下起小雨,他撑着伞步行到了鹿宅,在门口遇见了正打算出门的鹿晗。

“要出去?”他随口问了一句。

鹿晗躲开他的视线,点点头。

“下雨路滑,小心点。”他细心提醒。

鹿晗低着头,没支声。

两人错身而过,一个收了伞站在屋檐下,一个撑开伞走到雨中。

吴亦凡默默看着他走远,直到背影在雨帘后变得模糊不清。

从美国回来后,鹿晗就对他极尽躲避之能事。无可躲避的时候,就尽量不开口说话。就算是两人独处,气氛也是尴尬异常。

但是这种抗拒,也可以看作是未能忘却旧情的一种表现:因为害怕自己情绪崩溃,所以才拼命克制,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一方面理解鹿晗的这种表现,一方面又变得异常尖锐。

为什么两个相爱的人,非要弄得遍体鳞伤不可?




雨点落下来,砸到伞面上,清脆可闻。这个世界一片被雨洗过的清新宁静。

鹿晗撑伞走在湿漉漉的街上,伸出手去,冰冷的雨水砸到掌心,一片凉意。

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前方一个女子突然从旁边的茶楼走出,一个有些年岁的布衫老者跟在她身后,弯腰向她致谢。

“实在感谢吴小姐这几年的支持,若不是您一直接济,这座茶楼恐怕早就撑不下去了。”

那个时髦女子一身暗绿旗袍,回头看了一眼老者:“赵老板言重了,张生就有劳您多关照了。”

“哪儿的话,只要我这座茶楼不倒,戏台子上就永远都有张老板的一席之地。”

“那我就放心了。此事……”

老者马上接了下去:“我懂,此事我绝不跟第三者说。”

她点点头,撑开伞走到雨下,高跟鞋踏在石板上,发出清亮的声响。

“亦霜姐?”鹿晗特意走快了几步,女子闻言停了下来回头看了他一眼。

“鹿晗……你什么时候回来了?”

“有一阵子了。我听说亦霜姐这几年外出旅行,时常不在家。日子过得可好?”

“算是逍遥自在。”她笑了笑,“你是……回来参加小晴和亦凡的婚礼?”

他点点头,显得有些尴尬。

亦霜也明了,没再就那个话题问下去:“这几年在美国可好?”

“还不错。”

他们边走边聊,气氛竟是难得的舒心。没有了两年前三番四次的针锋相对,吴亦霜大概也知道大局已定,鹿晗不能、也不会对近在眼前的婚礼造成什么伤害,于是对他也恢复了最初的态度。而鹿晗,他从来不是一个会去计较的人。

他们走进一条青石小巷,雨势渐渐小起来,很快就只剩毛毛细雨飘洒着,对面走来一个步履匆匆的男子,穿着朴素的灰布衫,低头向他们走来。

“张令雪!等等呀,张令雪!”他后面又追来一个稍有些矮胖的中年妇人,那个妇人一手挎着篮子,一手撑着伞,气喘吁吁地跑到他跟前。

“不是叫你等等嘛,你走这么快赶着去投胎呀?”

男子有些心急地指了指前方:“我还得去茶楼上戏呢,现在妆都没化能不急嘛。”

“那也不能伞都没撑就从家里跑出来呀。”妇人嗔了他一声,把手里的伞递到他手上。

男子摸了摸已经被打湿的头发,笑道:“你从家里老远追出来就为了给我送伞?”

“喏,这是给你晚上肚子饿了吃的,我刚蒸好的馒头和包子。”她把盖在篮子上的花布掀开,一阵清新的米香便弥漫开来,里头热腾腾的包子个个饱满壮实。“你的戏一唱就是一整晚,可要记得偷空吃点东西,免得胃病又犯了。”

“好,我晓得了。”他温柔地笑了笑,妇人这才安了心,又沿着来时的方向跑了回去。而男子而撑着妻子特意送来的伞,揣着暖乎乎的篮子与鹿晗错身而过。

又是一对平凡而幸福的夫妻。

鹿晗这么想着,刚要迈开步子,却发现吴亦霜怔怔地站在原地,一直把伞低低地撑着,以至于把整个上半身都遮住了,让外人看不清楚她的面孔。

“亦霜姐,你怎么了?”鹿晗轻轻叫唤了一声。

吴亦霜没有应答,侧着身子,看着方才那个男子远去的背影出神。

“亦霜姐?”

鹿晗看出了吴亦霜的不同寻常,又回想了一下方才那对夫妻的对话以及她在茶楼前与茶楼老板的对话:茶楼、戏子、张生、私奔……

他忽然明白了。

方才经过的男子张令雪,就是曾与吴亦霜一同私奔过的伶人。



他们曾海誓山盟,贫贱相依。他们曾把彼此当作世界的中心,存在的依据。

然而世迁情移,她沧桑阅尽,他另有温暖归依。多年后在人生狭窄的巷道上相逢,连一声“可好?”都来不敢问,便错身而过,如同毫无瓜葛的陌路人。

前尘后事,空留一个背影相望,凭吊那份逝去的情。



作者: 狐狸尾FoxTail    时间: 2014-6-23 11:28


傍晚,雨渐渐的停了下来,被雨洗过的空气清新自然,大城市的住人们也难得舒心地呼吸一次。天空还是阴霾遍布,只不过没有阴沉沉的压迫感,看上去就像浅浅淡淡的水墨画,画里不能言说的意境随着空气流动而瞬息万变。

吴亦凡和鹿晴从教堂走出,他先叫了辆车把她送回家。自己则把伞收好,跨过一个小水洼,路边的人力车夫卖力地向他招呼:“少爷,要车吗?”

他摇摇头,独自走过一段积水小路。车路上车辆不多,电车沿着铺设的轨道驶过,车上寥寥几人无精打采地看着窗外,唯独一个小女孩,七八岁的年纪,趴在车窗上,手里握着枝淡黄的野雏菊,向过路的行人开心地笑着。

他朝那女孩笑了笑,她开心地挥了挥手。

电车驶过后,他才看到马路对面站着的熟悉面孔。鹿晗捧着一个鼓鼓的大纸袋,像等着什么似的站在那里,目光定定地看着吴亦凡。

“小晴呢?”隔着马路,他先冲着吴亦凡喊了起来。

“先回家了。”

“你一个人?”

“嗯。”

他怔了怔,随后笑了起来:“正好,陪我去放烟花吧!”

他说完拍了拍自己怀里的纸袋。

吴亦凡诧异于他突然如其来的亲近表现,但还是无法拒绝地点了点头。

放烟花的地点选定在无人的江边,江岸边荒草蔓至天边,各色野花点缀其中。天色慢慢地暗了下来,远远的江对面,街灯已经开始亮起来,岸边的人家也点亮了灯火。那些暖色光芒倒映在清澈的水面上,梦幻得如同流转的梦境。

鹿晗把纸袋放在地上,开始摆弄各色的烟花棒。吴亦凡站在一旁看他认真执着的样子,忍不住问:“怎么突然想到放烟火?”

“只是一时兴起。”他低头耐心折腾那几根不听话的烟花棒。过了一会儿,又问:“婚礼的事,筹备得怎么样了?”

“不清楚。”吴亦凡冷淡地回了一句。他格外不喜欢鹿晗询问这方面的事,越关心,他心里就越不舒服。

“我今天见到亦霜姐了。”鹿晗突然停下手里的活,呆呆看着安静的江水,声音也变得低沉起来,“还有那位姓张的戏子。”

“她跟你说过那件事?”

“她说他们曾一起私奔,但最终还是分开了,其他的没有细说。但是今天看到亦霜姐那个样子,我就知道,她一定还爱着那个人。”

吴亦凡看着对岸渐次亮起的灯火,叹了叹气。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当年姐姐十八,爱上了一个戏子,父母反对得厉害。我当时也不过是一个八、九岁的孩子,什么也不懂,只知道那段时间家里吵得很厉害,每个晚上都能听到她撕心裂肺的哭叫,求着让爸妈成全他们。爸爸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可她还是不肯跟那个戏子分手,见她铁了心,他就放了狠话:如果她执意要和姓张的在一起,从此以后吴家就没有她这个女儿。原本只是想吓一吓她,没想到姐姐当天晚上就空手离开了家,什么也没拿。妈妈本来就体弱多病,这件事更是打击得她卧床不起,我每次去医院看她,她都要拉着爸爸的手,哭着让他把姐姐找回来。爸爸起初也不肯找,因为姐姐私奔的事让他丢尽了颜面。但后来妈妈病情愈加严重,眼看就要不行了,他才慌慌张张地派人去找。但天下之大,要如何找一个刻意躲避你的人呢?

“据人说姐姐和那位姓张的戏子在私奔当晚就离开了城里,没留下任何消息。妈妈受不了打击,病了两个月后终于去世了。几天之后,姐姐突然回到家里,我们都以为她是听到妈妈去世的消息回来奔丧,但其实她对母亲的去世一无所知,她回来是为了借钱:据说张令雪被诊治出心脏有问题,急需一大笔钱治疗。为了爱人,她只能抛弃尊严,回到那个曾经被自己舍弃的家中寻找帮助。她大概也没想到,回到家里,等待着自己的会是母亲去世的噩耗。”

说到这里,他深呼吸一口,眼里映着对岸的灯光,闪闪发亮。

“爸爸不肯借钱给她,骂她是害死亲母的凶手,把她赶出家门,连母亲的遗像都不准她碰。她在院子里边哭边跪,第三天终于撑不下去,昏倒了。爸爸才答案了她的请求,但是有一个条件:此生不能再与那位姓张的戏子有任何来往。她遵守了承诺,托人把钱送给他,此后再也没有见过他。至少我所了解的,就是如此。”

江水汩汩流淌,无声向东。晚风吹得岸边的荒草摇曳不定,鹿晗随手抓了颗右子扔进江里,“咕咚”的一声过后,便悄无声息了。

这世间有多少人,咕咚一声,就消失了。

这世间有多少爱,连声响都来不及发出,就死在了黑暗的夜里,无人知晓。

“你恨她吗?”他侧过头去,问吴亦凡。

“恨过。以前确实觉得,是她的自私和任性,她不顾一切不计后果的爱害死了妈妈。但是现在,我却能理解她的做法,理解那种爱到深处,只求一人,不惜抛却整个世界的感觉。”

吴亦凡偏头看着鹿晗,四目相对,只有周围的风喧嚣吵闹。

鹿晗把头缓缓别开,看着面前流淌的江水,不发一语。

“放烟花吧。”过了许久,吴亦凡静静地说。他蹲下来把烟花摆放整齐,掏出一个银质打火机,示意鹿晗退后。

他默默后退几步,把一切都交给吴亦凡。

烟花腾空的那一瞬发出尖锐的鸣叫,然后一声闷响,在天空绽开无数璀璨花朵。不断腾空的烟火绽出不同色彩的花,一朵,两朵,三朵……抬眼望去,仿佛整个夜空都被这些喧闹的精灵照亮。

鹿晗抬头看着那些光华瞬间凋零的烟火,极短暂的美丽,仿佛扑火的飞蛾,为了那一刻的璀璨而不惜身死。

烟火映亮他的面容,把他脸上的所有难过悲戚展露无遗。



他想起那条狭窄小巷,亦霜呆然地看着旧时的爱人走远的背影,潸然泪下,却又笑得极其美丽:“他活着就好,他幸福就好。”

他想起在雷电交加风雨大作的那个夜晚,小晴抱着被子轻声笑着对他说:“约定好了哦,只要是我喜欢的你都不准和我抢。”

他想起家中那条长长的旋梯,母亲拾级而上,帮他正好衣领:“你呀,长这么大了,怎么还是不会照顾自己。”

他想起发烧昏迷的第二天清晨,吴亦凡伸手抱着他,附在他耳边悄声道:“我很想你,鹿晗。没有一刻不想。”

那些绚烂的烟火,美得他心揪痛。

最后一支烟火腾空后,天空瞬间安静下来。

他们站在岸边,看着漆黑的天空出神。


“吴亦凡,我有话跟你说。”

“嗯?”

“我明天回美国,不去参加你们的婚礼了。”他顿了顿,低头看着地上的泥土,“我以为自己能承受,结果发现太高估自己了。”

吴亦凡抿紧嘴唇,好像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说。

“今天的烟火,就算是我送你的结婚礼物吧。”

他转身离去,岸边泥土被雨水打湿,踏上去松松绵绵,他低头一步一步地走,在心里默默告别。

一双手突然从身后把他环住,吴亦凡从后面紧紧抱住了他,声音轻颤:“鹿晗,你总是像个胆小鬼一样逃跑,把我一个人留在原地。”

两年前如此,现在又是如此。

他苍白地笑了笑:“我的确是胆小鬼,那种场面对我太残忍。”

“那你怎么不想想,你的这种做法对我有多残忍?”吴亦凡语带哽咽,一滴泪落下来,滴在鹿晗肩上。就算隔着衬衫,还是能感觉到那滴眼泪的灼热和滚烫。

鹿晗转过身,双手轻轻环住他的腰,把头抵在他胸前,眼泪一滴滴落在草地上。

“可我能怎么办,吴亦凡?”



我再也不能像爱你一样去爱别人了。

但我也不能自私地把这份爱建筑在他人的痛苦之上。

那些明灭温暖的灯火,为什么没有一盏属于我们?

那些相爱相失的人,为什么穷尽一生都无法忘怀?


亲爱的,你问我为什么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

可有时候,世间的事就是如此。

这是最为残酷的真理。

作者: 狐狸尾FoxTail    时间: 2014-6-23 11:28


第十八幕



雨突然就下起来了,带着轰隆的雷鸣和闪电倾盆而落,没有一丝前兆。等他们在江边找到避雨的屋檐,早就被淋得湿透。

也许那座废弃的小房屋以前是渔民一家的住所,但是如今已人去楼空,只剩空荡荡的木板支起一个家的形状。大门和窗户都已经不见,大概是在哪次大风中被刮走了。他们浑身湿漉漉地坐在地板上,看着对岸的灯光在大雨中渐渐模糊成隐约的光点。

“幸好屋顶还在。”鹿晗抬头看了看完好的房顶,屋外的雨声清晰传入耳中。

要是雨一直下,今晚大概就回不去了。

他们的湿衣服嗒嗒地往下滴水,周围的地板晕开一片水渍。初秋天气,入了夜后就会很凉,再加上这样的风雨,湿衣服往身上一贴,就冷得他们忍不住发抖。

鹿晗不自觉地往吴亦凡身上靠了靠,他伸手把鹿晗的肩揽了过去。

“冷吗?”

“有点。”

“把衣服脱下来吧,”他拢了拢鹿晗额前的湿发,“要是受凉就不好了。”

他摇摇头:“我哪有那么容易病……”

话没说完,连连打了几个喷嚏。吴亦凡一个皱眉,他只好连连点头:“好好好,我知道了。”

他一粒扣子一粒扣子地解开,衣料的摩擦声像是在考验人的耐性似的,窸窣的声音融进雨夜,变得无比安宁静谧。他把衬衫脱下,用力拧了拧,衣服上的水便哗啦啦流了下来。

“像不像一条小溪?”他开玩笑似地指了指地上的水渍,却发现吴亦凡的目光锁定在他赤裸的肩窝上,那个淡得已经快要看不见的咬痕。

“不记得了?你咬的啊。”他轻描淡写,摸了摸那个减淡了许多的咬痕,“当初咬的时候痛死了,可是现在连这个痕迹也浅得快要看不见了。”

你说世事,是不是都是如此?

我们这一刻癫狂绝决的爱,是不是终有一天会消失不见,连痕迹不会留下?

吴亦凡的手放在那个咬痕上温柔地抚了抚,然后一寸寸地往锁骨移,滑过喉头,抵达鹿晗的嘴角。

四目相交的那瞬间,一切都了然于心。

就算时光可以埋葬一切。它对我们的爱也无能为力。

吴亦凡倾下身,覆盖那片温柔的嘴唇。托着鹿晗后颈的手,一寸寸往下移,抚过他单薄的脊骨,冰冷的皮肤,每一个触摸都能让他轻微颤动。

他敏感而纤细的身体,正在吴亦凡绵密温柔的抚摸与亲吻中缓慢绽放。

不是一方索取,一方给予。而是心无杂念的,合二为一。

在无止尽的雨声中,在十指交扣的指间,在细密低沉的喘息中,在突来的疼痛和欢愉中,在眼角流下的泪水和耳边那声低沉的“我爱你”中,他们心跳合一,灵魂交合。

以那样一个仪式,来确认彼此的爱。

沉溺在无止境的亲吻和拥抱中,沉溺在耳边温柔的细语和手指轻抚的节奏中,沉溺在彼此相望的眼神中,沉溺在痛苦和幸福中。

以那样一个仪式,来作绝无仅有的道别。

淅沥雨声中,他们躺在彼此怀里,看着窗外遥远朦胧的灯火,这个世界安宁静谧。

“像不像这个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鹿晗声音低低的。

吴亦凡把他环在胸前,吻了吻他的耳垂:“这雨如果能一直下就好了。”

“如果能下到世界终结就好了。”他大概是累了,声音也懒懒的,缓缓打了个哈欠。

“睡吧。晚安,鹿晗。”吴亦凡亲了亲他的额头。

“晚安,吴亦凡。”他转个身,躲进吴亦凡怀里,手轻轻搭在他腰上。

两人相拥着沉睡,在最初和最后的夜晚。

若是世界能终结在这一刻就好了。





离开的时候,他没叫醒吴亦凡。

阳光斜照进来的时候,他已经穿好衣服。船票在衣服口袋里,昨天就买好了,此刻就贴在他胸前的衣袋上,吴亦凡昨天吻过的地方。

他帮吴亦凡把衣服盖好,手轻轻抚过他的眉毛,眼窝,鼻梁,嘴唇。他就呆呆地蹲在地上,看了好长时间。

想把那个人的面容,所有细微的动作表情,深深地印在脑海里。待来日想念,再拿出来细细描摹,一遍一遍。

“再见。”他压低声音,在熟睡的面容上印下浅浅的吻。

门外碧空如洗,阳光微暖。可惜那场雨,不能下久些。

登船后,他靠在甲板的栏杆上看着岸上不停地挥舞着白手帕的人群,有个第一次作长途旅行的女孩子大约跟他差不多大,激动地朝岸上的家人喊起话来。

汽笛响起,轮船缓缓驶离海港,甲板上的旅人更卖力地向岸上的人挥动手臂。

“再见!我一到那边就给你们写信!”

“要等我回来!”

“你们好好保重身体!”

……

喧闹的道别声中,唯有鹿晗安静站着。岸上没有他的亲朋好友,没有人是为他而来。除了吴亦凡,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今天要离开。

他托着腮,在道别声中泛起一个若有似无的笑。

船慢慢驶远了,甲板上的人也缓缓散去,对过去的告别和对未来的憧憬与向往同样美丽,他们的心不会被离愁长久吸引。

他却像被钉在了甲板上一样,维持着同样的姿势,望着越来越远的岸。

直到那个白色身影突然出现。那个人没有像其他送行的人那样挤在岸边。他站在离海岸有一段距离的地方,静静地看着自己。

没有挥手,没有叫喊,只是安静地站着。

他知道,那一定是吴亦凡。虽然隔了太远的距离,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他靠在栏杆上,看着波涛起伏的海面把自己带得越来越远。他们之间永远隔了些东西,不管再怎么努力,还是走不到一起。

岸上那个白色的人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不见。

他的泪水猝不及防地掉落,落进咸咸的海里。海风刮得脸生疼,他擦了擦眼睛,泪水却越涌越多。

再次抬眼看向前方,再也看不清岸,再也看不到岸上的人。只有白茫茫的日光照射下来,大海和天空蔚蓝一片。

那一刻,他终于伏在栏杆上,无声痛哭。

作者: 狐狸尾FoxTail    时间: 2014-6-23 11:29

1930年12月。

秋天步履匆匆地离开后,冬天带着严寒的凛风而至。树叶飘黄掉落仿佛还是上一秒的事,下一刻天空便降下白茫茫的雪花。城里人已经习惯了寒冬,因此早早穿上了温暖的棉袍。

鹿晴回娘家探亲的那天,吴亦凡也随鹿晴一同回家,饭桌上多添了两双筷子,多了两个小辈,让鹿氏夫妇心里都很欢喜。自从鹿晗出国、鹿晴出嫁后,家里是一日冷清过一日,这么热闹的夜晚已经不多见了。

晚饭过后,吴亦凡被鹿旭东拉住,在客厅里饮酒畅谈家国时事,两位女眷毫无兴趣,便早早上楼去了。两位男士在下面讨论国家大事的时候,她们就悄悄地在卧室里谈论家庭琐碎。

夜渐渐深了,鹿旭东还拉着吴亦凡说个不停,鹿夫人忍不住下楼劝他们早点休息。

“有什么关系嘛,自从小晴出嫁,家里就没点有一点生气,好不容易两个年轻人回家探亲,我还不能跟女婿聊晚一点吗?”鹿旭东把酒杯倒满,一副还没谈够的样子。

她一挑眉,上去捏了捏鹿旭东的手臂:“你想聊明天有的是时间,现在夜深了,小两口不早点歇着,跟你这个老头子瞎谈些什么呀。”

她说着给丈夫使了个眼色,鹿旭东才心领神会地“哦”了一声,赶紧对吴亦凡说道:“说得对,亦凡,夜深了赶紧去休息吧。我也累了,先回房了。”

吴亦凡尴尬地笑了笑,目送他们夫妇离开后,并没有马上上楼,独自在客厅里坐了很久。

看着窗外漆黑的冬夜,时间好像沉重得要停滞下来似的。

“亦凡,不上来歇着吗?”小晴换好了睡衣,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边,话语也是小心翼翼的。

他有意别过眼,沉沉地应了声:“嗯。”

她眼里一瞬间闪过欣喜的光芒,那是他一直不忍看见的。

两人一前一后走上楼,鹿晴的卧室就在拐角第一间,再往后就是此前他经常去辅导鹿晗英文的书房,最尽头的那间是鹿晗的卧室。

小晴推开自己的卧房,吴亦凡在门边停了停,忽然说道:“还是你先歇着吧,我想去书房里看看书。”

“可是已经很晚了……”她伫在屋内,目光楚楚可怜。

“抱歉。”他不忍多看,便迅速向书房的方向走去。

小晴呆立在门边,眼里泛着泪光。结婚两个月以来,吴亦凡对她说过的“抱歉”不下百次。

抱歉,商行的事情很忙,今晚你先睡吧。

抱歉,晚上有个应酬,不用等我回来了。

抱歉,我还想把这本书看完,累了你就先歇。

抱歉,抱歉,抱歉……

无止尽的抱歉,充斥着他们婚后的生活。

吴亦凡从来没有碰过她,就连新婚那夜,他也是一脸哀戚地对她笑着,说:“小晴,对不起。”

而婚后的日子,就是一次又一次的逃避,一句又一句的抱歉。

除此之外,他是一个任何人看来都无可挑剔的好丈夫,体贴入微,温柔宽厚。

但有些夜晚,比如说今夜,当她独自站在屋内,看着他处心积虑地躲避自己,仍会觉得十分委屈。尽管一开始她就明白了,这次联姻跟他的真情实意没有半点关系。

吴亦凡不会喜欢自己,以前不喜欢,现在不喜欢,将来大概也不会了。

他对自己所抱持的情感,只有愧疚。

她把满脸的泪水擦去,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又哭又笑。

过了好久,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她把眼泪擦干,轻轻推开了书房的门,吴亦凡只开了尽头的那盏书桌灯,因此书架间的路途昏暗无光。她摸着书架一步一步走到尽头,站到吴亦凡跟前。

“累了的话就先睡,别等我。”吴亦凡从书页里抬起头向她轻声道,发现她眼圈红红的,愧疚的表情又浮在脸上。

“小晴,你要是觉得委屈,我们……”

“我没事。”她故作坚强地笑了笑,“刚刚就是眼里进了沙子,我揉红的。”

一个彼此都心知肚明的谎言。他把书合上,低头沉默,不知说些什么好。

“你不用为难的,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你一直都把我当妹妹,是我自己一厢情愿。一直暗地里指望你哪一天会喜欢我。所以就算知道这桩婚事不是你情愿的,我也点头答应了。”

他怔怔地看着她,思来想去,能说的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你没对不起我,所以别总是跟我说抱歉。如果我们真的不能以夫妻的模式相处,以后,你就把我当妹妹吧。这样我们都能自然一点,是吧?”

“这样太委屈你。”

她摇摇头:“你不也一直在委屈自己吗?”

他一时哽咽,对不起三个字刚刚涌上喉间,又被他吞了下去。

“谢谢。”他只能以真诚的感谢回报。

她大大松了口气,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好了,那以后我们就别再这么辛苦了。若是以后我遇上了比你更喜欢的人,你可得让我走。”

他用力点点头。

对于小晴,他总是觉得自己亏欠得太多,一辈子也无法偿还。那些她深夜独自流过的泪,那些强颜欢笑、故作坚强。

“你还是早点睡吧,书也别看得太晚。”她拿起吴亦凡手边的一册书翻了翻,那是莎士比亚的悲剧选集,《李尔王》的部分。

“鹿晗哥回来的时候,也总是躲在书房里看书,那本《罗密欧与茱丽叶》被他翻来覆去地看,现在大概还在他房里放着呢。说起来,你们还真是喜欢莎翁……好了,你也要注意休息,早点睡吧。”

她说着把书还给吴亦凡,轻轻带上了房门。

窗外的夜好像在凝视他,要把他吸进自己的眼眸里,他叹了叹气,还是合上了书,走到外面的走廊里。

犹豫了一下,还是推开了鹿晗的房门。和记忆中没什么不同,所有东西都按以前的位置摆放着,整洁干净。

他没有开灯,在黑暗中慢慢地踱进屋内,脚步声在寂静的空间里回荡着。

窗帘拉开了,一轮圆月从厚厚的阴云里挣扎着露出脸庞,银白光辉清冷地洒在地板上。他在床边坐下,看着月光照亮这座冬夜的城市。

像个未能成眠的孩子缓缓躺下,枕头底下有些硬硬的东西磕着他的头,他把手伸进去,掏出一本精致的小书。

莎士比亚的悲剧选集,《罗密欧与茱丽叶》。

他缓缓起身,一页一页地翻,那些熟悉无比的句子像诗篇般从他唇边流泻:



一个恋爱中的人,可以踏在随风飘荡的蛛网上而不会跌下,幻妄的幸福使他的灵魂飘然轻举。

爱是温柔的吗?它是太粗暴、太专横、太野蛮了;它像荆棘一样刺人。

爱情是叹息吹起的一阵烟;恋人眼中有它净化了的火星;恋人的眼泪是它激起的波涛。它又是最智慧的疯狂,哽喉的苦味,吃不到嘴的蜜糖。



月光渐渐被阴云挡住,这个世界重回黑暗的瞬间,天空落下纯白的雪花。

他看着窗外翩飞的雪花,这些精灵无声降落人世,很快就要把这个世界变成雪白一片。他想站到窗边看真切些,一张发黄的纸片忽然自书中掉出,缓缓落在地上。

他捡起来细看,那张边缘不整齐的纸条上面竟是他自己的笔迹。

一阵冷颤突然传遍他的全身。

那是两年前,他在医院里匆忙写下,委托报童带给鹿晗的纸条。

可是……那个男孩明明说没有在火车站遇见姓鹿的人,明明说鹿晗没有去……没有去那个他们约定好抛弃一切远走高飞的地方。

如今这张纸条,却从鹿晗的书页里掉下来。

他坐在地板上,手里紧紧捏着那张已经泛黄的纸条,突然泪眼朦胧。

而窗外的雪,一片一片地落,要落成一个海洋。


作者: 狐狸尾FoxTail    时间: 2014-6-23 11:29


时间倒回1928年的那个清晨。

那个小男孩气喘吁吁地四处张望着,斜挎的包里还留着几份没卖完的早报,他拉了拉肩带,拉住旁边一个匆匆经过的男子:“请问您是鹿先生吗?”

“你搞错了,我不姓鹿。”那位男子匆忙走开。

他紧张地吞了吞口水,又赶到另一个穿着整齐西服的年轻男子面前:“请问您是鹿先生吗?”

那人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便匆匆走远。

行人匆忙的月台上,他焦急地搜索着一个素未谋面的先生。吴亦凡的形容在他脑海里一遍一遍回响。

他的视线落在一个安安静静地坐在长椅上的少年:清清瘦瘦的样子,面容俊秀。可看那人两手空空的,也不像是要出远门的样子。

他带着疑惑一边靠近,一边小声问:“请问,您姓鹿吗?”

“是。”少年声音清亮地回答道。他刹时开心起来:“您就是鹿晗先生?”

“对,你是……”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立刻松了一口气:“我是来帮吴先生传话的,他临时有急事,今天没办法跟你一起出远门了。”

少年神色黯了黯:“他有说是什么急事吗?”

“他的父亲病重住院了,所以走不开。”

少年点点头,朝他笑了笑:“我知道了,谢谢你的传信。”

“哦,那位吴先生还让我把这个给你。”他从口袋里换出一张纸条,少年接过去,展开来看,上面是有些匆忙潦草的字迹,但写得很认真。

他看着纸条,浅浅笑了笑,无比哀戚。

“话已经传到了,那我回去跟吴先生说一声。”小男孩拉着布包就要跑开,才跑开没几步,就被叫住了。

“等等,你能帮我办件事吗?”鹿晗把小男孩拉到跟前,无比恳切地问。

“如果我能帮得上忙的话……”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张纸条,悄声说:“你回去跟吴先生报告的时候,就说没有在这里看到我,可以吗?”

小男孩疑惑不解地皱起眉:“可你明明就在这儿呀,我见到了你呀。”

“你帮我撒个谎,就跟他说我没有来这里,可以吗?”

“可这是为什么啊?”

他笑着摸摸小男孩的脑袋,那笑容不知为何,总让人觉得难过:“说了你大概也不懂,我不想让那个人知道我在这里等他。现在等着他的责任更重要,我不能总是挡在路上不让他过去。”

“那个什么责任跟比你一起出远门更重要吗?”小男孩问。

他点点头,目光澄澈:“对,比跟我一起出远门更重要。”

小男孩好像懂了,又像是没懂,只好挠挠头,嘟哝道:“好吧,那我就跟他说我没见到你。”

“谢谢。”

小男孩迈了两步路,又退回来:“我能问一下,你为什么出远门什么都不带吗?”

他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两手,缓缓笑了笑,有些苦楚,有些哀伤:“我以为什么都不带,就能彻底斩断牵挂,可以走得潇洒一点。可是如今发现,不论如何,血缘亲情都是我们斩不断的念想和羁绊。有些责任,逃也逃不掉。”

小男孩再次挠了挠头,带着疑惑的表情跑远了。

他独自坐在长椅上,看着铁轨上停留的列车,一节节车厢都满载着各方的旅人奔向未知旅程,那些贴在车窗上张望的面孔,无不带着对过去的留恋和对未来的期望。

他又想起临走前在玄关弹的那个白胡子不倒翁。

他闭上眼睛,父母,妹妹,哥哥,徐妈的面容又在脑海里轮番闪过。

我能放弃这一切吗?我舍得吗?他忍不住再次问自己。

吴亦凡的面容在他脑海里清晰浮现,俊逸而淡漠的少年,眉目如剑。

我能放弃他吗?我舍得吗?他抚问内心。


不,我不舍得。

可是我现在必须放弃了。



列车启程的汽笛声刺耳响起。他看着注定奔赴远方的列车慢慢启动,然后加速,载着满满的不舍和期盼离开。

摊开手掌,那张匆忙撕下匆忙写下的纸条沾上了他的体温,把里面的每个线条每个字都染得无比温暖。他低头看着那行句子,眼睛慢慢湿了。


总有一天,我会带你去看太阳升起的地方。


作者: 狐狸尾FoxTail    时间: 2014-6-23 11:29


落幕



在那个大雪翩飞的夜晚,吴亦凡在鹿晗的卧室里枕着那本戏剧集,沉沉地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一片广阔得看不见边际的平原,绿野无边,繁花盛开,日光温柔洒落。

他拉着鹿晗的手,带着他往前方走。

“我们去哪?”鹿晗顺从地跟在他身后。

他回头微微一笑:“我带你去看太阳升起的地方。”

“去那里做什么?”

“不做什么,就看一看。”

他们往前走,一路牵着手,配合着彼此的步伐。

梦里那条路,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尽头。无论他们走了多远,永远都是那样的风景:无边无际的绿色原野,和草原上盛开的无名花朵。

走着走着,目的地在哪里,好像并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们在一起,牵着彼此的手,温暖而用力。








-落梅抄 正文完-


作者: 狐狸尾FoxTail    时间: 2014-6-23 11:30


番外:梅花笺(上)



从此音尘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烟。



2013年5月。

吉普车一个颠簸,坐在车里的苏青的脑袋结结实实地撞在玻璃窗上,疼得她连连喊叫。

“李唯一你到底会不会开车!”

她揉了揉后脑勺,一记手刀劈向驾驶座上的男子,被无端责骂的男子纳闷地看着前方,嘟哝着:“苏娘娘你行行好,哪里的山路都是这样的,这哪能怪我呀。”

“你就不能躲着那些坑坑洼洼吗?”

“问题是这路到处都是坑坑洼洼啊。”李唯一不满地指了指前方。

这是一条仅能容纳一辆车通行的狭窄山路,完全由碎石和泥土铺成,高低不平的路面让行车很是艰难。道路两边都是高大的树丛,浓密的树枝不时会挤进车窗划伤驾驶座上的人,因此开进这条路以后,他们都把车窗关得严严实实的。

苏青郁闷地靠在边上,他们天还没亮就出发了,可是现在太阳都高挂空中了,还是没走到李唯一口中的那座小村庄。

“小李子,我们晚饭前能到那里么?”

李唯一战战兢兢地看着前面的路况,还不忘诙谐一把:“回娘娘的话,依奴才上次的经验来看,再走上半个小时就该到村头了。”

苏青望着窗外繁茂的树丛和被树叶遮蔽了大半的天空,深深感叹了一句:“这里可真是偏僻荒凉啊。”

“这可不算荒凉了,西北的小村庄你是没见过。在美国的大城市住久了,到这种青山绿水的小地方来看一看是不是特别有新鲜感?”

“是挺有新鲜感,也挺有痛感的,我现在被这山路折腾得浑身酸痛。”苏青说着白了他一眼,话没说完,车轮又滚过一个小坑,车里的东西仿佛都跳了起来。原本放在她腿上的背包也斜斜地要掉下去,她连忙把包包抱在了怀里,才放心地松了一口气。

“李唯一,你再敢故意摔我,就等着秋后处斩!”

“娘娘饶命,奴才不敢了……”



李唯一跟苏青是大学同学,他第一眼看到这个女孩子,就知道她跟一般人不一样。她不会娇滴滴地撒娇,也不会拐弯抹角地说话,虽然有时候很莽撞冲动,过于率直的言行把身边的人都得罪,但她还是坚持全力以赴做自己的事情。

如果只能用一句话来形容她,那就是:这个妹子很真实。

跟她来往,完全不用担心那些背后的暗箭伤人,和那些暗中盘算的复杂城府。她活得很单纯,虽然这种单纯有时候会让她很受伤。

李唯一不知道苏青的这种单纯跟她的海归背景有没有关系,但他确实觉得,跟这个女孩子在一起的时候,很放松,很自由。

苏青不是中国公民,她生于长于大美利坚合众国,一个遥远的西方国度。但她双亲都是民国时期从中国大陆移居过去的华人后代,因此她在一个尚算传统的中国家庭中长大,并没有完全西化,但对于传统中国人而言,她的许多举动都足以把她定义为一个异类。

她过去生命的十八个年头都在美国度过,除了家庭生活中耳濡目染的中国文化,中国对于她仍旧是一个陌生的国度。

也许是血缘中的故乡情怀蠢蠢作动,也许是身为二代华侨的双亲的支持,她决定在中国读大学。她成绩优秀,本来可以去首都的最高学府学习,却令人诧异地选择了南方的一间名门大学。

在李唯一跟她渐渐熟络起来之后,苏青曾告诉过他,她来中国有两个目的,一是来看看这个哺育了自己先祖的东方国度,二是寻人。至于要找的人是谁,她起先没有告诉李唯一。直到两个月前,她看到李唯一发表在校报上的一篇文章。

李唯一在大家期间一直热衷于参加各种公益活动,在学校的青年志愿者协会,以及每年暑期定期举办的“下乡支教”活动都能看到他活跃的身影。往年下乡支教的地点都会特意选择省内的贫困山区,在那里的学校进行为期一个月左右的教师体验,同时向乡村教育传输新鲜理念。去年,有支“支教队”一反常态,特地选择了省外的一个偏远山村为据点,李唯一刚好就在那支队伍里。

那个村庄叫做下梅村,位于南方偏僻幽远的山间。当李唯一坐在支教队的汽车上,远远看到那座山村时,恍惚以为自己来到了人间仙境,下梅村满山遍野的绿树和鲜花,潺潺溪水和婉转鸟鸣令人心旷神怡,简直就是一座不受污染的人间天堂。

但自然环境的优美掩盖不住教育和交通的落后,小村庄仅的有一所学校座落在无人的山间,土石和红泥堆砌涂抹而成,朽木和黄砖层层堆叠而起,门窗洞开,桌椅老旧,就连上课的沥青黑板也已被粉笔磨得不成样子。唯一让人欣慰的,是小学校的校长——一个年近五十的老人,以及一个年轻教师,还坚守着这座乡村学校。李唯一和其余的支教队员在将近一个月的支教活动中和老校长朝夕相处,渐渐也知道了这座乡村学校的来历。

据说在四十多年前,下梅村是没有自己的学校的,村里的孩子如果要读书,得翻越山岭到邻村的学校上课,来回就得花上四个小时。因为路途遥远艰险,很多孩子都没有读书,他们在下梅村里耕地播种,成为头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在那场席卷全国的文化大革命正开展得如火如荼的时候,有个被打成反革命的中年人被下放到村里,据说他在民国时期是一个富商的儿子,抗日战争开始后几乎把家族商行经商所得的钱财都捐献给了政府,留下一笔钱让家人移居美国后,自己也投身到了战争中。后来内战爆发,他原本有机会随南京政府逃往台湾,可是不知何故,他选择了留下。本来他的这番经历应该受到嘉奖,但是在人们的头脑被狂热和盲目控制,黑白颠倒的那个十年,他被无情地打倒,因为他的阶级出身,因为他的岳父曾是民国政府的高官。

被下放到下梅村后,他也没有自怨自艾,把自己的事做好后就去山坡上坐一整天,直到太阳落山。下梅村地处偏远,许多消息都无法及时得知,这种封闭偏僻的环境,倒也把这个世外桃源变成了他的避难所。他发现村里儿童上学有困难之后,就自己在山间搭起了一座简陋的学校,开始在那里教孩子们认字。

那就是下梅小学的原型,它的创始人——一个四十多年前被打倒的“反革命”的故事。

如今的下梅小学的老校长,以及村里的许多老人,都是那位先生的学生。

李唯一结束支教,回到大学后,还是时常想起那座简陋破旧的小学,想到那样承载许多人知识与渴望的地方,在四十多年前,是由一个人一砖一瓦地建成的。

几个月前,校报记者向李唯一约稿,想他为校报写篇关于下乡支教的体会和感悟的文章。他提笔想了又想,把那座乡村学校和那位“反革命”的故事写了下来。

他那时并不知道自己的这篇文章,会点燃另一个人的希望。

校报刊发的那天傍晚,他正窝在宿舍里睡觉,初春的天气让人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来,只适合睡觉。他睡得正香,迷糊间听到宿舍门嗵的一声被喘开,然后就是舍友四散逃窜的声音。

“哎哟我说苏大小姐,你没事干嘛跑到男生宿舍来?”

“就是!怎么踹门也不提前告知兄弟一声,我这才刚洗完澡衣服都没穿呐,我的清白之躯呀……”

“滚滚滚。”苏青一手拿着报纸,一手把他们推开,四处张望,“李唯一呢?”

“喏。”舍友们齐齐指了指正窝在下铺睡得如痴如醉的李唯一,苏青大踏步走过去,扳起他的肩拼命摇:“李唯一,醒醒!我有要紧的事问你!”

李唯一睁开惺忪的眼,意识还没完全恢复过来,只能模模糊糊感觉到有人在叫他,于是应了一声:“什……什么……事?”

“这篇文章是你写的吧?”她把校报贴到李唯一眼前,指了指乡村学校的那块,“里面那个学校创建人,他还活着吗?”

“谁……谁活着?”虽然眼睛是睁开了,但他意识还处于神游状态,一时不能理解苏青话中的含意。

“那!个!学!校!创!建!人!”她大着嗓子在他耳边喊,一旁的舍友都忍不住捂住耳朵。

“那个……”他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好像……好像八几年的时候去世了……”

“你确定?”她摇着他的肩膀问。

“好像……不确定……”他挠了挠头,“你问这个干什么?你对他的故事有兴趣?”

她没答话,低头又认真地看了一遍文章,又问:“你确定没把他的名字搞错?确定是这个?”

她指了指文章里标出的三个字:“你确定他就叫吴亦凡?”

这次李唯一很认真地点了点头:“不会有错的,是老校长亲自写给我看的。你……怎么啦?”

苏青反常地坐在床边默默不语,李唯一看了一眼周围的宿友,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耸了耸肩:我们怎么知道?

半晌,她终于开口道:“他可能就是我要找的人。”

“他?”李唯一愣了愣,“你跟他有什么关系啊?”

“你的文章里也写到了,‘他在参加抗日战争前,把父亲和妻子都送去国外躲避战祸’。” 苏青抬起头来看着他,眼里亮晶晶的。

“他的妻子,就是我外婆。”



作者: 狐狸尾FoxTail    时间: 2014-6-23 11:30


前方的路太窄,车子开不过去。因为离村子不远了,他们决定下车步行。苏青背着背包跳下车子,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瞬间觉得神清气爽。

“这车坐得我骨头都要散了。”

“娘娘您悠着点,前面的路也不好走。”

李唯一把行李拎上,车门关好,两个人沿着山路向下梅村走去。苏青毕竟没来过这样偏僻的山间,容易被沿途的风景和事物吸引,两人一边游玩一边贫嘴,倒也没觉得路途有多长,很快就看到了山脚的下梅村。

李唯一指了指那座小村庄,向苏青道:“看,那就是下梅村。听说这一带的山上种的都是梅树,冬天下雪的时候,山上就会开满血红的梅花,跟茫茫白雪形成鲜明的对比。”

“哦,所以才取名叫下梅村呀。”她点点头,“学校呢?在哪里?”

李唯一指了指对面山腰上的一座黄色矮房:“那就是你外公建的学校。”

苏青白了他一眼:“早就跟你说过,吴亦凡不是我外公,他是我外婆的前夫!严格来说的话,他跟我是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劲找他?”

“受人之托呗。”她轻轻拍了拍背包,往下山的岔路走去。李唯一连忙跟了上去:“这么多年了,你外婆还挂念着他啊?”

“外婆在我面前很少提起他。不过听妈妈说,外婆其实没忘记过他。当初他为了保护家人不受战争影响,让家人举家搬迁到国外,自己守在国内,外婆其实是非常反对的,可最后还是拗不过他。抗战结束后,外婆以为他能到美国和家人团聚了,没想到内战又爆发了……后来发生的事,你大概也知道了。吴亦凡选择留在大陆,自此以后,他跟国外的家人就失去了联系。外婆等了他几年,最后明白过来他是不会回来了,才接受了我的外公——即她现在的丈夫的求婚。后来,才有了我妈妈,再然后,我妈妈才生下了我, understand?”

“那吴亦凡和你外婆没有子女吗?”

苏青摇摇头。

“他们感情不好?”

她叹了叹气:“听说他们感情一直很和睦,相敬如宾,但就是没有孩子。个中缘由,有点复杂。”

他看得出苏青表情有些纠结,便没再问下去,悄悄地转移了话题。

边走边聊,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到村头的大榕树下,几个在树下晒衣服的妇人看到两个年轻人过来,都觉得很稀奇。

“哟,这不是李老师吗!”一个矮胖的妇人首先认出了李唯一,笑着上前,“你们几个大学生来教书的时候,我们家胖墩可高兴了,回家总是张口闭口的‘李老师’。怎么,这回把女朋友带过来给我们瞧啦?”

几个妇女齐口笑了,李唯一连忙澄清:“赵婶你别乱说,这是我同班同学,叫苏青。我们有些事要找顾校长,你知道顾校长在哪儿吗?”

“你们去学校找一找,他肯定在那里。”

他们依赵婶的话往学校走,为了应付夏季的降雨,简陋的校舍正在停课修葺中,几个家长在屋顶上敲敲打打,忙出一身汗。几个年纪较大的学生也来帮忙运运砖头递递工具,顾老校长头发已花白,站在地上监看,一边给他们提出修葺的建议:“老林,左边的瓦片你得处理一下,,下雨的时候总是漏水……还有那根房梁得加固了,敲多块板子吧,结实点……”

两人站在校舍外头,看着一群人忙忙碌碌,也不忍心打扰。还是几个年长的学生眼尖,认出了李唯一,赶紧拉了拉校长的衣袖。

“校长快看,李老师回来了!”

老校长看到李唯一,眯着眼笑得很开心:“小李呀,你怎么回来了,暑假不是还没到吗?”

“校长,我这次回来是要帮忙找个人。”李唯一说着把一旁的苏青推上前去,“她叫苏青,是我大学同学,她跟吴亦凡老先生有点渊源,想找一下吴先生的墓。”

“哦?”老校长诧异地看了看苏青,眼睛亮了起来。




老校长带着他们往梅林走,山上都是丛生的荒草,对于在城市里长大的李唯一和苏青来说,这样的路不好走。可对于生于厮长于厮的老校长而言,便是小菜一碟。为了照顾两个年轻人,他特地放缓了脚步,苏青一边走一边把吴亦凡和她的家族渊源交待了清楚。

五月的梅林到处都是青绿一片,梅树枝干不高,分生的枝桠总是划到苏青的脸,她就算俯低身子也没多大作用。李唯一见她不堪其扰,便主动走到前头,把那些枝桠举高为她开路,还不忘记开玩笑:“娘娘您当心脚下,崴到就不好了。”

“小李子你此次护驾有功,回去重重有赏。”她舒畅地直起腰来,赞许地拍拍李唯一的后背。

他在前头笑了笑。“娘娘”是他大一时给苏青取的绰号,一半是因为她为人爽朗霸气,另一半是因为她长得漂亮。一开始苏青还不懂“娘娘”是什么意思,她在国外长大,不太清楚这些古装电视剧上的用词,还是她的舍友给她科普了一晚上的后宫词汇,她才搞懂了“娘娘”的意思。看了一个月的古装宫廷剧后,她终于也能有模有样地以“娘娘”的身份跟李唯一对话了,一开始还会闹些笑话,后来就变得像模像样的了。


爬了大约半个小时,老校长在一块小空地前面站定,对他们说:“到了。”

他们四处张望,却没看到任何像坟墓的东西。只有他们站着的一小片空地,四周都是葱葱郁郁的梅树。

“墓在哪?”

“在这。”老校长拍了拍身边的一株梅树,它和一般的梅树比也没什么特别,也许是光照因素影响,它似乎要比周围的树更高些,枝桠上缠着一条褪色的红丝带,在风中轻轻摇摆。

老校长解释道:“吴先生去世的时候,亲口吩咐过不要土葬,要把他的尸体火化,骨灰撒在梅树林里。我和学生们为了纪念吴先生,就把他的骨灰撒在这株梅树下,系上了一根红丝带来辨别。下葬的时候,这株梅树还没长到我的膝盖,现在,已经这么高了。”

他说着抬起头来,看着梅树绿意盎然的枝桠,微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苏青看着那株梅树,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

他去世已经二十余年了,骨灰所喂养的这株梅树也已经茁壮长高,可他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却从未断绝。

她把背包抱在怀里,叹了叹气。

老校长抚摸着粗糙的树干,回头问她:“请问你的外婆名字里是不是有个‘含’字?”

她愣了愣:“为什么这么问?”

校长笑着说:“说来真不好意思,我姓顾,小时候名字叫水娃,爹妈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庄稼人,说我是五行缺水,所以就随便叫了这个名字。不过男孩子成天被人叫水娃也怪不好意思的,上学后我就寻思着要改个名字,就去求吴先生帮我取名。他翻了翻字典,问我‘含江’怎么样,他说刚好自己喜欢的人名字里就有个‘含’字。所以我一直在想,他那位远在海外的妻子是不是名里有个含字。”

苏青抿着嘴没答话,只呆呆看着眼前的梅树,老校长以为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尴尬地笑了笑:“那……你们在这里看,我先下去看学校修得怎么样了。”

说完他缓缓往山下走。李唯一看着校长走远,便拍了拍苏青的肩:“怎么了,突然就不说话了?”

她低头擦了擦眼角:“我没想到他们想了对方这么多年……”

“你是说吴亦凡和你外婆?”

她摇头:“我外婆叫鹿晴,名字里不带‘含’字。”

“那你说的是谁?”李唯一疑惑不解。

她蹲下去,拿起一根枯枝在地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个字:晗。

她拍了拍手上的尘土,指着地上的字说道:“鹿晗。我是为了他,才来中国找吴亦凡的。”




晗,欲明也。


作者: 狐狸尾FoxTail    时间: 2014-6-23 11:30


番外:梅花笺(下)



鹿晗总是安安静静地看着海,表情淡淡的。

在苏青幼年的记忆中,那位长辈非常宠她和弟弟,大概是因为他一直独居的关系,苏青可以感受自己和弟弟每次去他家探访,他都表现得很开心,拿出各种点心零食招待他们,也从来不阻止他们在书房里玩捉迷藏,永远有求必应。

在美国长大的苏青从来没有以中国传统的辈份称呼过他,每次见到他都是直呼其名。

“鹿晗,我想听你收藏的音乐。”

于是他拿出自己收藏的黑胶唱片,一遍一遍地播。

“鹿晗,给我讲个童话故事吧?”

于是他为她端来小凳子,拿起安徒生童话把《人鱼公主》的故事娓娓道来。

“鹿晗,这些花你喜欢么?”

她捧着一大束从院子里摘来的花朵,他挑了一朵小雏菊别在她耳后。

“鹿晗,你的名字用中文怎么念?”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一遍又一遍地纠正她的发音。还特地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了纸上:鹿、晗。

“晗是什么意思?”

“就是快要天亮的意思。”他摸摸她的脑袋。



在苏青幼年的记忆中,鹿晗好像总是一个人。就算是在被家人围绕的时候,他的视线偶尔也会落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好像穿透了墙壁,越过了海洋,飞到了另一个国度。

苏青小时候曾经非常幼稚地问过他,为什么不结婚。

“爸爸妈妈都结婚了,外公外婆都结婚了。鹿晗,你为什么不结婚。”

“找不到喜欢的人,就不结婚。”

“怎么会找不到喜欢的人?你骗谁呢。”

他笑了笑:“我喜欢的人不在这里,而且我们不可能在一起。”

“喜欢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她不懂。

“有时候世事就是如此。”

她小时候,凭着年纪小无所顾忌地问了许多事,鹿晗都耐心地给予了回答。虽然有些答案在当时还未能参透,但长大后,却渐渐明白了。

十四岁的时候,她到鹿晗家玩,闲聊时讲到邻居家的一位最近公开出柜的哥哥,她当时用的形容词是“有点恶心”,还俏皮地对鹿晗挑了挑眉。

这位长辈却没有像平时那样对她的话微微一笑,而是认真地问他:“你真的觉得他恶心吗?”

“嗯。两个男生……不是有点不正常吗?”

“苏青,认真相爱是一件恶心的事吗?”

她大概永远也忘不了他当时的眼神,坚定,执着,又有些痛苦。他内心暗藏的隐秘情感没有人知道,但是她那些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单纯引用旁人看法的话无疑伤害到了他。

他呆呆地看了很久窗外,最后叹了叹气,对她说:“苏青,我跟你讲一个故事,可是这个故事你不能告诉任何人,可以吗?”

她点点头。于是鹿晗把埋在心底几十年的秘密都告诉了她,他和吴亦凡的年少过往,他们的相爱,分离。

她从一开始的震惊,到后来的释然。十四岁孩子对事物的包容和接受能力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外婆和吴亦凡没有子女,为什么鹿晗要独自守着海边的房子,以及为什么他每天都看着远处的大海发呆,好像只要用尽全力,就能看到对岸。

比同性之间的爱情更令他震惊的,是七十多年以后,鹿晗仍守着那份爱。

他不动声色的执着让她对这样的一段情厌恶不起来,听完故事后,她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只有远处的海浪重复不断地发出声响,而充斥在他们之间的是沉默和静寂。

“你现在还觉得,同性相爱是一件恶心的事吗?”他开口问道。

苏青摇摇头:“你现在还在等他吗?你觉得他还活着吗?”

“我没有等他,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随着时光远去,这些事好像都不重要了。我跟他,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看着鹿晗脸上淡然的笑,苏青觉得很难过,她拉过他的手,轻声说:“要是将来我有机会去中国,一定帮你找到他。”

他欣慰地笑了笑,像小时候一样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她当时想着,要是能再见,鹿晗一定会很开心。从小到大,鹿晗总是逗她开心,所以她也想让他真正开心一次。

可是几个月后,他在睡梦中静悄悄地走了。把他所有秘密都悄悄带走了。

她觉得很愧疚,自己知晓了谁都不知道的秘密,却来不及为他做任何事。

十八岁那年,当全家人都在为她参谋该选哪所大学的时候,她却悄悄把目光放到了世界地图的另一端,那个生养了她的先祖的东方国度,曾经对鹿晗的许诺又浮现在耳边。

两个月后,她挣开家人不舍的怀抱,乘上了前往中国南方的飞机。





大风吹过,梅树轻轻摇晃着,叶子沙沙作响。

苏青把背包放到地上,从里面拿出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一路上她都像宝贝似的把背包放在怀里抱着,以至于李唯一也不知道里面到底装了什么。

她把布巾一层层解开,里面是一个小小的青花瓷器。

李唯一弯下腰打量着那个瓷器:“这是鹿晗的……”

“嗯。鹿晗的骨灰。我跟家里人说了,要把他的骨灰带到中国撒,所以他们才肯把骨灰交给我保管。”苏青小心翼翼地捧着骨灰瓶走到那株梅树面前,默默说:

“鹿晗,我答应过你,一定会帮你找到他的。”

她蹲在树下,默默地用手挖着洞,李唯一想上去帮忙,却被她阻止了。

她说:“这件事,我想自己做。”

梅树下的洞挖好后,她才颤颤地,把骨灰倒了进去,再用泥土和落叶掩埋起来。

这样,吴亦凡和鹿晗,也算是葬在一起了吧?

生前不能偕老,死后同葬,也算是一个完满结局了吧?

她抬起头看着翠绿梅叶,眼睛有点干涩。她以前不相信轮回和灵魂永生,觉得死了便是死了,再也无所谓来世和天堂,然而,她此刻却希望他们的灵魂能在某地相见。

也许在鹿晗曾无数次梦过的草原,日光和煦,鲜花盛开。

他们一定能一眼就认出彼此。




离开的时候,老校长递给苏青一本破旧的书。封面上的字迹都已经看不清了,看起来年代十分久远。他说那是吴亦凡留下来为数不多的遗物之一,要苏青拿着,当作纪念。

苏青向老校长道了谢,跟着李唯一慢慢往回走。离开下梅村的时候,她回头看了看那座伫立在山间的乡村学校,那也是吴亦凡留下的遗物之一,但愿它能一直存活下去。

她背着空荡荡的背包,向那片梅林默默道了声再见。

终于回到车上时,已经将近日暮了。她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静静地翻着吴亦凡留下来的书,发现是一本莎翁的戏剧集,《罗密欧与朱丽叶》的部分似乎被翻得最勤,里面的某些对白下划了线,旁边还注有笔记:这句台词声音要高些,那句台词要表现出哀伤与愤怒的情绪……诸如此类的演员笔记。

书页间夹了一张发黄的纸条,上面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了,但还能勉强辨认出:

总有一日,我会带你去看太阳升起的地方。

她刚想把它夹回书里,忽然发现纸条背后写满了字,字迹比较清晰,书写的时间似乎也没有那么久远。

她把那张纸条放到阳光底下,一字一字地读,却越读越心酸。

李唯一本来一心一意地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开着车,突然听到旁边传来的哭声。侧过头一看,才发现苏青满脸泪水,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那张泛黄的纸片上。

“怎……怎么了?”他从没见过苏青哭,一时慌了神。

“你说为什么他们不能在一起?”她抽抽噎噎地,声音染上浓浓的哀伤。

她想到鹿晗晚年时日复一日地看着那片大海,努力得好像要看到海对岸。

她想到他每次给自己朗诵莎翁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时,眼里泛起的晶亮泪光。

相爱的人,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她忍不住要问。

可也许世间的事,就是如此。

她抹了抹眼泪,朝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李唯一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就是觉得又开心又难过。如果有下辈子,真希望他们能在一起。”

她把车窗打开,夕光把天边的云朵染成锦缎,暖暖的余晖照在她脸上,和着初夏清新的微风,她深呼吸一口,把脸上的泪痕擦干,像是终于了却了一桩心事般洒脱轻松。

“今天大概会做好梦。”她这么对李唯一说,笑得很温暖。

膝上的书页被风吹开,那些缠绵悱恻的动人诗句和在泛黄纸页上写下的信,被阳光照得无比明亮美丽。


那是吴亦凡在人生的最后时光写给鹿晗的,最后的无法送达的情书。




鹿晗。

你曾对我说过,相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在一起却很复杂。

我那时不以为然,总以为自己足够强大,可以把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障碍一一清除。我真的太骄傲,太自负了……跟你在一起的时光虽然短暂,但我一分一秒都不曾忘记。这么多年了,每当我觉得辛苦难受,就想一想你,心里头就暖暖的,然后就能熬过一天。这样一天一天地熬,我终于也熬成了老头子。你呢?鹿晗,你一定也不年轻了。

我已经不奢求能再见你一面。能在这深山里安安静静地老去,化成一堆白骨,也算是我的造化了。我这辈子对不起的人很多,但最对不起的就是你。

我只是盲目地爱着,而你什么都看得很明了。

明知我们不能走到最后,还是决定和我在一起。明知是场无望的逃离,依然愿意跟我走。

就连最后,也是你清醒地告诉我,我必须背负起自己的责任。

你就像个内心明晰的大人,满足自己宠爱的小孩各种幼稚任性的请求。

就算明明知道,到头来是一切空,你还是无怨无悔地为我付出一切。

谢谢你,这么不顾一切地爱过我。

我们这辈子,似乎注定要错过。

但是,如果有下辈子,如果还有下辈子的话,我们就紧紧地抓住对方,不要再错过了,好吗?





夕阳的光辉照在这座安静山间,梅树的枝桠随风轻轻摇摆,那根褪色的红丝带飞舞着,轻柔美丽。

太阳即将落下的山间,繁茂的梅树树林里,于寂静中响起两个脚步声,踩着掉落的树叶和嫩绿的草地,向远方走去。

那个太阳升起的地方。


就算世事移迁,桃花人面皆非。时光洪流中,那两个人也一定能够一眼就认出对方。

因为他们在漫长的岁月中,日复一日地活在对彼此的思念里。

这就是世间最凄美温暖的诗句。






-落梅抄 全文完-


作者: 狐狸尾FoxTail    时间: 2014-6-23 11:31


后记



《落梅抄》要讲的,是一个关于求不得,爱别离的故事。

在我最初的设想中,《落梅抄》只是一个约莫不过两三万字的故事。讲一段民国时期朦胧青涩、被折断的情,一场小心翼翼,含糊不明的爱。

写着写着,渐渐地有了更多想法,想让故事里的他们靠近一点,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终于演变成一场没有结局的,飞蛾扑火般的爱。

自私,不可抗拒,全然忘我,不可阻挡地爱上。

吴亦凡果断决绝,不计后果。

鹿晗谨小慎微,隐忍不发。

他们用自己的方式爱着对方,或热烈奔放如火,或沉静绵长似水。

这样的两个人,陷在彼此的眼神里,无法自拔。在世俗的偏见和亲情的羁绊下,爱得温柔绝望。



我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认为鹿晗爱得不够彻底,因为他总是忧心忡忡,小心翼翼,连确认自己心意的过程都如此纠结。

但就是这样小心翼翼的他,就是这个对自己和吴亦凡之间的爱情感到悲观又忍不住陷进去的他,在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们之间已经无路可走之后,还是愿意丢弃自己的理智和一直重视的亲人,跟随所爱远走高飞。

纵使最后未能成行。

你们想像过他坐在火车站的座椅上等待吴亦凡时的心情吗?

在他一次又一次地把那个人推开;在他一次又一次地质问自己是否舍得的时候;在他逼迫自己在爱情和亲情之间做出抉择的时候;他最后给予的答案,仍然是一句我愿意。

愿意陪你疯狂地走下去。抛弃自己全部的理智和坚守。

正因为鹿晗一直都是一个如此明晰的人,要做出这样的决定才更不容易,不是吗?

也许最后的放手对他而言,更加残忍。



我想讲述的《落梅抄》,是这样一个故事。

两个人用自己的全部,用自己的一生去相爱,无怨无悔。




吴亦凡看到夹在剧本里的纸片,终于知道两年前鹿晗曾在那个清晨做出抛弃一切跟他远走高飞的决定,忍不住落泪。

好友看到这一幕,说我太残忍。

《落梅抄》的结局我想过很多,没有一个符合传统的大团圆结局。

设想中最接近HE的,是他们在多年的分离后于战乱的国土上重逢,最后相拥而死。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抛弃所有枷锁和束缚,不顾世俗的所有偏见和怀疑,在爱人怀里闭上眼睛。

但我最终还是选择了现在的这个结局:他们从此音尘杳然,在对彼此的思念中寂静安然地度过一生。

此生再不相会。

我至今仍然觉得,这其实也算得上是一个好结局。不管世事如何变迁,他们对彼此的心意始终不变,纵然不能相偕白首,人生得此所爱,更复何求?

他们最后终在一起,葬在安静的梅树林里。漫长的年岁过后,他们终于有足够的时间静默相守,一起看日出月落,四季晨昏。

所以没必要觉得哀伤,他们如此真诚地爱过,他们如此彻彻底底地爱过,就够了。



谢谢你一直看到最后。

再会。






小七
2013年9月

作者: MIYUNOx貓丸    时间: 2014-6-23 15:20

牛鹿 我微萌哈哈
微all鹿控
作者: 雨寶爱勋鹿    时间: 2014-6-23 17:46

点个赞         
作者: 意xo    时间: 2014-6-23 22:19

谢谢楼楼邀请,我保存慢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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