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遇见
一
来这里已经三日了,淅淅沥沥下了两日雨,今日总算是放晴了。当第一缕阳光,撒在漫山还湿漉漉的梨花上时,晶晶亮亮,格外得漂亮。望着眼前的景色,半山亭子里的白衣人,总算是露出了一丝笑容。尽管还懒懒地斜歪在边栏上,右手支着脑仁儿,左手捏着酒杯,但眼神以不似前两日的迷茫。看着太阳升起,雾气慢慢开始蒸腾,眼前的景色变换,从淡淡青色的透亮,到满天满地在闪光。看来失眠起个大早,还是有好处的。
“主子今儿怎么起得如此早?害得奴才好一顿找。”青衣侍卫恭敬立于亭口,一身素色衣裳,却看得出是上好的绸料,精气神也不似一般小厮。望了眼白衣人手中的汝瓷酒杯,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温言道“别院里以备好了小米粥跟核桃糕,主子回去用些吧。”
闻言,白衣人并未回头,饮尽酒杯里最后一点梨花白道:“肃青啊,没想到梨花还是这么漂亮。”话末了,青衣侍卫见主子没了下文,正想偷着收去亭里石桌上的酒壶,却听那有些哑掉的干净嗓音再次响起:“知道你是为我好,去把早点搬过来吧,我在这儿吃,酒壶待会儿回去再收。”
见主子今日精神的确好了很多,知道要正经吃食了,肃青赶紧应了,转身就往别院跑,生怕亭子里那白衣公子反悔。望了眼那急匆匆的背影,白衣人叹了口气,起身放下手里的酒杯,转身望着眼前景色,张开双臂舒展了下身子,深吸一口气,低语道:“是该想想今后了。”
不一会儿,肃青便带着两个小厮,端了满满两托盘的早点来,而自己托盘里却放着个小铜炉用来煨小米粥,一套汝瓷盛了热水用来温酒。早点除了之前提到的核桃糕两盏,还有五六样小菜,都是些清淡口味,再加一笼刚蒸好烧麦。小厮摆好了早点,肃青以快手快脚把桌上酒壶里的酒倒入温酒器,还捣了碗热粥放在桌边。恭敬说完“主子用吧,初春天气,凉得快。”就带着小厮一溜烟告退了。
少年主子,坐回桌边抓了块核桃糕咬了口,心里叹到肃青是越发没了规矩,也反省了下这几日自己是有多消沉,惹得一向正经的肃青收个酒壶跟个偷儿似的,昨晚别的食具也不拿走。吃掉那块核桃糕,喝了口粥,兀自点了点头,还是自己喜爱的味道,便动筷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立马从忧郁公子化身饿了两顿的小狗狗。
铜炉上的粥吃去一半,白衣少年试了试温着的酒,见暖了不少,便倒了杯出来,刚递到唇边,就有个暗红色影子一闪进了亭子,一把清亮的嗓子在耳边道“好香的梨花白!大清早喝这酒,边吃边赏这满山风光,你是有多喜欢梨花?”少年手里一空,回头不见人,却发现前面一人挡了阳光,正端着汝瓷酒杯喝酒,一惊,好快的动作。抬眼一扫,发现逆光看不清脸,虽抢了自己的酒,但那把嗓子再加这并不高大的红色身影,没来由感觉暖暖的。却暂时不想理这咋呼的性格,低头夹了个烧麦放嘴里吃起来,嗯~~别院厨娘的手艺又精进了。红衣人见眼前人如此冷淡,有些自讨没趣,但依旧不依不饶坐到白衣少年身边,还自动自发给自己捣了碗粥吃起来,夹了筷子清拌的西芹,“嗯~~好吃。呐,烧麦能夹个么?够不着。”
白衣少年转头,这才看清了这自来熟红衣人的脸,跟自己差不多的岁数,浓眉大眼,两边嘴角天生微微上翘,面相有些微微像笑面狐狸,却跟第一感觉一样有一种温暖真诚的感觉。不觉得突兀,白衣少年夹了个烧麦给他,就听见身后响起肃青的声音“主子,刚一人影朝这边……”接着便是拔剑的声音,一阵风过,红衣人以掠到了石桌对面,而肃青护在了白衣少年身边,沉声问“阁下是?”白衣少年还在感叹这才是肃青没错,对面那个身影就咋呼道“诶诶诶~~我就闻见好吃的了么,大清早饿得慌,你主子可答应了的哦。这烧麦还是他夹给我的。”句子末还带了点委屈,好似冤枉了他好大件事。说完还就着手里捧的碗,捣了口粥喝。肃青没有再动,依旧护着主子,戒备地盯着对方,如此快的身法,自己没有把握治住对方,但拖住对方让主子回别院还是成的,只是,荒山野岭的哪里来的高手?
“肃青,没事,不过是个馋嘴的狐狸而已,退下吧。”肃青顿了顿,确定对面的少年看来不太有攻击性,好似只惦记着桌上所剩无几的早点,便退到了停口站定。红衣少年见对方退下,便大大方方坐到桌边吃起免费的早餐,就算吃着东西,也不停赞叹每样小菜都好吃,什么黄瓜很脆,酱茄子够味,烧麦就算凉了也简直世间少有。等他嘀咕完,白衣少年早就用完早点,喝了两杯温好的梨花白了。看他扫走桌上最后一片嫩竹笋,便斟了杯酒放他面前,再招呼肃青把空食具都收了。
吃饱喝足,红衣人端了酒杯坐去亭子边栏,一脸好奇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害你,你并不会武功吧。”
“直觉。”
“切~~ 你在这儿买醉两日了,根本就是不把自身安危放心上,装什么镇定。”
白衣公子被这么一堵,忙喝了口酒,在开口便是“盯了这么久?你住这附近?这里除了我的别院,可只剩曼罂宫了,阁下是魔教中人?”
红衣人见讨不到好处,瘪瘪嘴满是委屈道“曼罂宫又不是魔教,奉安堡也不都是正道。我就不能自个儿在这儿撘个睡觉的地儿?也不辜负这漫山的好风光。”
“你喜欢梨花?”
“还行,从小看得多,是挺漂亮的。结的梨还挺甜。”
“还说不住附近。”
再次吃瘪,红衣人只好端着酒杯呆看风景,也不再说话,过了半晌,突然幽幽地道“第一次见人跟那人一样爱穿白,确是完全不同的味道。所以好奇多盯了两日。今日你看起来精神很多了,前两日跟那梨花似得,被雨打得散了一地。”
窘境被人看了去,白衣少年有些尴尬,却也听出了话里淡淡的关心。换了个话题问道“你也爱吃核桃糕?”
“嗯~~”听到点心,红衣人回头,眼里突然开始闪光,手舞足蹈接着道:“不止核桃糕,什么绿豆糕红豆糕萝卜糕龙须糕都爱呢,还有杏仁糖云片糕,知道么?就算我吃过天南地北各色小吃,你这儿的早点,真~好。不过呢……”眼看对面那张开闭停不下来的嘴,白衣公子突然心情确晴朗了不少,但……还是有点吵。为了对方不再啰嗦,不得不偶尔插嘴,不经意换下话题。
之后的一个时辰,守在路口的肃青算是松了口气,远远听着亭子里跟红衣人聊天的声音,从有一搭没一搭聊吃食跟瓷器,再到探讨山河风光,最后甚至争论起了天机命理,看来主子的心情总算恢复了不少,这话唠的性子差不多回来了。不管那位从天而降的红衣少年来自何方,肃青还是想感谢这位给主子带来安慰的江湖人士。
眼看着日头渐高,快到午膳了,肃青正踌躇是否该去打断两位少年的对话,就见自家主子领了红衣少年到路口,吩咐道:“去跟厨娘说,午膳有客人,让她加两个菜。”
“诶~~~”肃青应了,转身快步回别院去了,心道主子看来的确不再那么伤心了。支走了肃青,白衣公子笑嘻嘻回头到:“说吧,一桌午膳换阁下的名字。”
红衣人也不推脱,抱拳一礼:“在下金钟大。”
白衣公子抱拳还礼:“幸会。”末了自顾自向山庄走去。见白衣公子任不肯告知姓名,一闪身拦住去路,调笑道:“公子笑起来煞是可爱,像樵夫家的小白狗,又那么喜欢梨花,不如取个雅号……戌梨公子?”
望着对面一脸局促的金钟大,白衣公子想想也罢,此人毕竟热心来帮自己排遣心事,名字而已,何妨?
“白贤,卞白贤。”
二
初春的京城,虽不如山里冷,但晚间退了凉,即使身处热闹的夜市,只穿一身白色花绫的鹿晗还是有些后悔,不该把那件白缎的夹袄忘在了客栈,但满眼的新奇玩意儿又实在不想回去一趟取,只好加快了步子,就算晚点回去,也要把该看的都看一遍。正当他兴致勃勃在街边买馄饨填肚子时,隔壁摊位的争吵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这位夫人,算了命怎么能不付钱呢?”
“你都说了些什么?好好算个八字,却说我们家小姐命数只剩两个月,哪有这么咒别人的?!还想收钱?!”
“夫人,命数乃天定,要改命得付出代价,不是我说与不说的分别。性命关天,在下自然应当如实相告。”浓浓的鼻音说得慢条斯理,丝毫不理会对面有些气急败坏的妇人。
“那……想要钱?!至少得先说我问的不是?八字?!八字合么?!”
显然对于这样的转便,算命先生有些愣住了,半晌才道:“嗯~~ 这八字很合的,夫妻二人能相敬如宾。但是夫人,还是先救你们家小姐的性命吧,解法只要搬离京城就行了。”声音里满是焦急,好似不理解都性命攸关了,怎能只关心八字啊?!说得急促,听来却有撒娇的意味。
“噗…….”隔壁的鹿晗实在没忍住,这算命先生有些忒逗了,决定端了刚买的馄饨去隔壁看个相。
听到了答案,妇人丢下三文钱便头也不回得走了。远了,还能听到嘴里骂骂咧咧的,大抵是不相信算命先生的话,却又希望手里的两张八字能合,看来是要纠结一阵子了。
“给我看个手相吧,这碗馄饨就当报酬了?”
算命摊位上的小道士,抬头便看见眼前一张带了面纱的脸,眼睛忽闪忽闪得甚是好看,就算带了调笑的神情却还透着一股子天真。算命先生傻了半晌,蒙蒙地开口“姑娘……想知道什么?”却忘了刚刚听到的声音,虽然清澈但绝不是女声。
就见面前的人,瞬间暗了脸色,等这算命书生反应过来,已被白衣美人挟持到了屋顶,揪着领子寒声警告:“老子生平最恨别人说我长得像姑娘,你个文弱书生有什么资格说我?!我好心请你吃馄饨,你却出言不逊,果然不懂人情世故,我看你的算命摊子也快摆不下去了吧,嗯?!”
见眼前的人快喘不过气了,拼命拍着自己的手,鹿晗算是消了点气,松了手,等着这有点神叨叨的小道士回话。咳了半晌,那软绵绵带鼻音的声音,配着一脸我很无辜的表情道:“我说公子,您大晚上穿一身白,还带面纱,长得如此美,真的让人误会。阁下若不想人误会,还是不要再做此身打扮才好。”见眼前的公子再要发作,虽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但还是明白要先服软,才能从这屋顶上下去:“公子大人有大量,真男子,先放贫道下去可好?”
鹿晗刚想再发作,没想到以为很呆的小道士脑子转得倒挺快,既然求饶了,且放人下去,他还想听听手相结果呢。但他选择不再回那小摊子,把这道士直接带回了自己住的客栈大堂。
刚跨进大门,掌柜一眼看见一身白的鹿晗,立马上前:“鹿公子回来啦,小的以吩咐伙计备好了热水,晚饭也送去了房间,您还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巴巴地盯着鹿晗,有些狗腿得不自然。
“行,没事了,多谢。”鹿晗只敷衍了一句,便拉了道士在大堂坐下,伸手到他面前,一脸的期待。道士愣了半晌,不明白这白衣公子为何如此热衷于手相,倒也乖乖地握了那只白玉般手,仔细端详起来。
话说这客栈掌柜为何见了鹿晗如此狗腿,是有原因的。话说这天仙似的白衣公子来了没两天,附近的店铺不管是老板还是客人,但凡见过此人都魂不守舍的,见他进出自己的客栈,总有事没事往他这里来,顺带着客栈大堂的餐食生意好了不少。但没两天,过路的江湖人无意间见了这白衣公子,还没上齐菜就要付钱走人,一打听才知道,江湖上这么穿一身白还带面纱的美男子只有一人,曼罂宫宫主,那可是魔教的大魔头,性格乖张,不知来京城有什么事。这可吓着一向精明的老板,不要碰到什么人来寻仇砸了自家祖上传下来的店。想着伺候好些,这白衣公子人不错,真砸了说不定还能得些赔款银子。所以也越发照顾周到了,把饭菜送去房间也想着这尊大佛还是少在公众场合露面的好,免得招事。可如今这坐定了,一时不会挪地方的状况,让掌柜有些神经紧张。
再说桌边看相的两位,鹿晗用剩下的手托腮,耐心地等待答案,却见对面的小道士皱着眉,一动不动死盯自己的手,突然表情变得严肃,十分得欲言又止。憋了好久,才道:“公子命很好,并无大灾大难,想知道什么?”
鹿晗翻了个白眼,挑眉道:“如果我想改命,该如何?”似玩笑,似认真。
“公子命很好,为何要改?”
两人对视了半晌,小道士却听不到白衣公子任何回话,眼神里却透着毋庸置疑,微微叹了口气,道:“相由心生,若想改命,只能易容。”看到对面果然啊的神情,道士接着道:“不知是否能一睹阁下真容?”神情早已不似刚刚的呆蒙,严肃认真仿佛能看穿所有的命运。
一阵风过,客栈老板就听到二楼天字号房门砰地一声关上了。还真是不省心的人,虽说您会武功,也请好好地走下楼梯吧,飘太快,又穿一身白,容易吓到人啊~~
房间里,鹿晗除掉面纱,小道士看到了一张漂亮干净的脸,并没有媚态只是清秀稚嫩,说他是魔教教主谁信?鹿晗一指满桌的菜肴道:“吃吧,大晚上的你也饿了吧,就当算命钱好的。”
“你就只会用吃食付钱么,鹿宫主?”小道士悻悻地想看眼前的白衣人能否有些惊讶,却没等到他想看的。
鹿晗不置可否,只是坐到桌边给小道士倒了杯酒,做了个请的手势,随后道:“你好好的易容师不做,到街边算命做什么?张艺兴?”笑眯眯看对面那个小道士又一次愣住。“猜对了?师傅说过,跟我同辈的相门徒弟只一个,姓张名艺兴,喜欢在京师街头替人看相。”
见对面的人还没有反应,鹿晗也不急,听师傅说过此人只是略有些反应迟钝,但并不傻。便大口大口吃着桌上的菜肴,等他反应过来。
没一会儿,张艺兴算是缓过劲儿了,也似乎想透了关系,便大大方方地坐下吃夜宵,一脸认真地问鹿晗:“你真想改命??不容易呢。要是,我可以试试看,但得慢慢来,要准备多少,可说不准,得好几年,你得耐心些。”
听艺兴肯帮忙,鹿晗似松了口气,随即换上一脸悲凉:“我的命改不了也罢,你不说挺好么?但今儿我刚做完族里的命令,那孩子的命,要能改才好呢。”说完,喝了一杯上好的女儿红下肚。闻言,张艺兴也不知能宽慰鹿晗什么,拍了拍他肩膀,继续埋头大吃大喝。
半晌,“喂~~张艺兴,你今天都没吃饭么?你就说了一句话,配吃这么多山珍海味么?!”小道士瞄了眼鹿晗,笑得贼兮兮来了句:“鹿宫主真的是魔教教主?!”就见鹿晗立马蔫了,起身转到屏风后:“我洗澡,不许偷看。”
第一章 归期
又是一年三月天,京城的百姓又张罗着准备过一年一度的梨花节。这节始于二十年前,先皇下诏说春暖花开,让京城的百姓出门踏春,凡是梨花开的地方都有皇家免费提供七天的酒水点心,头三天还送纸鸳。久而久之,到了三月份,京城的百姓都习惯在梨花期出门踏春,而商贩们也习惯在梨花开得好的地方做些小本生意,卖些吃食小玩意儿,让踏青的人渴了有口茶喝,风好时有纸鸢能放。慢慢地,有些大商家也自己种了梨树林招揽生意,而私家院里也越来越多人爱种梨树。如今,一到三月天,京城可算满眼飞雪,走到哪里都能看到那一抹白。
今儿是三月初六,是梨花节最热闹的一天。京城城北有处梨花街,分两条,一条东西走向,一条南北走向,相交成丁字型,道两边种满了梨树,到过节这几天格外得漂亮。正对那丁字路口有座戏院,京城最好的戏院,夕鹂院。每年梨花节都会对街搭个戏台,让百姓能免费看戏。而三月初六这天尤为热闹,白天是杂耍戏法在台上闹个气氛,晚间则会首演新戏,一年就那么一次能免费看,所以百姓总爱凑个热闹。
整个梨花街,什么铺子都有,从小食店,到茶楼酒馆,从漆器铺到玉器店,街东口甚至有家玩物坊,专卖些成双成对的小玩意儿,一到这两天生意尤其好,满满得都是些挑东西的男男女女。因为有传说这梨花节啊,是先皇为了最爱的妃子所设,他俩相遇在梨花林,她也最爱梨花,所以梨花开时,先皇便要普天同庆。所以年轻男女到这一天也喜欢求个姻缘,女孩希望嫁个能为她全心全意的,而男孩则希望求个美貌佳人,有了心上人的呢,便求爱情能长长久久。
刚过了正午,这家名为“良缘坊”不大的铺子前,站着位一身浅色水蓝缎袍的公子,头顶发髻只扎了条同色缎带,正中嵌了不大一块乳白的羊脂玉,剩余缎带垂于身后。腰间一条碧色的锦带束身,暗纹同袍子一样绣着流云。身上未有挂件,只左手拇指带了一碧色的扳指,此时握在一起的双手,右手正有意无意转着那扳指,显是看着眼前满是人的小坊,有些局促,慎在了门口。身后的书童,看自家主子就这么杵在门口,进出的人,都会瞧他两眼,像是说,这么多人就别在正门口挡道了,可没有人开口说些什么。大概是自家公子长了张过于清秀的脸,唇红肤白,老是轻皱的眉,外加眼底透的淡淡愁苦,整个人有一种一阵风都能吹跑的飘渺感,让人舍不得吵他一句。
“公子,咱们还是快些挑吧,待会儿小王爷可就回来了。”
听了这话,水蓝袍公子才一步跨进了小坊,环顾一周,便直直朝卖坠子的地方去。迎面的小二见眼前公子虽一身素色,但头顶的羊脂玉,左手的扳指却价值不菲,而气质也飘飘欲仙,便知来了个金主,热情道:“欢迎光临,公子是想买什么坠子?我们这里有腰间的坠子,颈项的坠子,要的话簪子跟扇坠子也可配起来。”水蓝公子想了想,温言问道:“有带坠子的剑惠么?”小二愣了下,想是这公子怎么看也不像习武之人,难道心上人是个女侠?或者女扮男装,替对方挑?想到此处,便上下扫了眼眼前的玉人,看起来是有些病怏怏的,但眉眼虽温和但也有棱角,不大像个姑娘。
心里捉摸着,手下却不停,忙拿了一桃木托盘,取了各式五六个带惠的坠子排进去,一一介绍道:“我们店里有上好的玉坠子,有现货的不过是葫芦或者梨花样的。”说着指了托盘里的两个,“再来有上好的檀香木坠子,样式大多是镂空雕了花样子。”说着又指了盘里的一个,“若是要精贵些的,有这种镂空的镀金珠子,里面可以放铃铛,也能放香珠子。”指了指剩下的两个,“而配的流苏要什么纺线的都成,颜色也一应俱全,就凭公子喜欢。”看眼前的公子似乎没有哪个感兴趣,又道:“若公子有想好的图案,也可以跟我们掌柜说,良缘馆的匠人可以依着公子的喜好做的。”
细细地看了托盘里的每个坠子,缎袍公子才开口道:“这种素色的羊脂玉就好,我要做牌子,一个实心,一个镂空,刻不一样的字,可行?”“行行行,小的去给您请掌柜的过来详谈。”说完颠颠儿跑里间去了。
“公子要刻玉的,去前头的锦石馆就好了,那里的玉好些,匠人也都是只刻玉的。干嘛来这小作坊?”
自家公子听了这话,回头笑了笑道:“成双成对的,还是良缘馆的东西灵验些。”“这个公子也信?也不见您信别的什么。”他家公子听了也只是笑,未再开口。而旁边有人插了一嘴:“心诚便信,良缘良缘讨个彩头也好呀。”
转头便见一带了面纱的白衣人,手里拿了个锦盒,该是刚买完了东西。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闪着光,看得出心情很好。书童未想到还有男子即便遮了半张脸也能跟自家公子相媲美,一时不知怎么答话。而那水蓝袍公子见有人道破自己那点小心思,笑着开口问道:“阁下买了些什么送与佳人?”那白衣人却拘了眉有些嫌弃回道:“谁是佳人?不过是个有些呆的榆木脑袋,买个扳指给套牢了。”听了这话,那缎袍的公子倒是没忍住笑了出来,没见过如此口是心非的,前面还说良缘是讨彩头来的。
此时,小二以带了掌柜的过来,那掌柜见了白衣公子手里的镜盒,连忙道:“鹿公子,扳指可还满意?尺寸是严格按照公子给的来做的。还望良缘坊的东西能讨公子心上人一笑。”“挺好挺好,掌柜有劳了。这位公子的东西也请一定尽心。”“鹿公子的朋友,自然。”掌柜转头,恭敬对水蓝袍的公子道:“公子若想刻玉器,请随我到里间详谈。”那鹿姓公子拍了拍还愣着的缎袍公子肩膀道:“去吧去吧,这家东西做得还不错。”再一抱拳:“我有事,就先走了。”说完转身就出了店门,都不等水蓝公子有说话的机会,“诶……”叫也叫不住,像是有什么在追他似的。回头便见掌柜还一脸期待等着,便跟着去了里间,也不好再解释自己跟这自来熟的白衣人根本就是第一次见。
鹿晗到了坊门口,回头望着跟掌柜进了里间的水蓝身影,以换了副表情,满是愁容,心下道:“是他没错,怎么看起来柔柔弱弱的?”直到那身影进了里间才收回目光,低头看了眼手中的锦盒,便一闪没了身影,身法快得仿佛一缕烟就这么散了,周围闹闹哄哄的,倒没注意突然少了个人。
一刻钟之后,那水蓝身影出了良缘坊,吩咐身边的书童道:“你去王府问声小王爷回没,我去前面夕鹂院对面的沁茗楼等,他回来总得走那儿过。”“诶,公子小心些。核桃糕好吃,也别食太多,还有晚膳呢。”“去吧,嘴碎。”遣走了书童,大概因了刚刚东西买得合心意,蓝袍公子舒了眉头,一个人溜溜达达往沁茗楼去,沿途这里瞧瞧那里看看,甚是悠闲。
再说这沁茗楼是京城数一数二的茶楼,要喝好茶一定得去那里,又处在正对夕鹂院的西南街角,因此这几天,二楼靠窗的位子基本没有空下来的时间,而三楼则被隔成了一间一间的小房间,供想有些私人空间的客人喝茶吃点心。当蓝袍公子刚跨进门槛,便有小二过来招呼:“还真是梨花节好日子,怎么把金公子请来了?今儿还照旧么?”“二楼向东靠窗的还有位置么?”蓝袍公子一边问道,一边向着二楼行去。“小六这就去瞧一眼。”小二挺机灵,一溜烟上了楼,没一会儿就回来,下了两级台阶道:“真巧了,拐角那桌刚走,公子您上来瞧眼,要好就那桌,不行三楼朝东还有房间。”
蓝袍公子到了二楼,到窗边看了看,见往东望去视野不错,便道:“就这桌吧,来壶峨眉雪芽,一碟核桃糕,一碟杏仁饼。”“得嘞。去年集的雪水还剩,公子要用来泡茶么?今儿沁娘在呢,请么?”“用雪水吧。今儿人多,沁娘就别请了,泡好了端来就行,我不过来随便坐坐。”“得嘞。”小六应了,一溜烟下楼叫吃食去了。
沁娘是这沁茗楼的老板,泡茶功夫了得,点心也做得好,偶尔会出来给常客当面煮水泡茶。而这楼里还有四五个她教出来的茶娘,手艺颇好,专为客人泡茶,每人还有不一样的拿手点心。因此沁娘也不如往年那么忙,偶尔就叫徒弟守着楼,自己在后院里清闲着。估摸着今儿三月初六,生意太好,人手有些不够,便亲自来了楼里。
不一会儿,小六就端了茶跟点心来,放下道:“这是沁娘亲手泡的,她说太忙就不来跟公子请安了。还说今儿人太多,要不要给公子支个屏风?”蓝袍公子扫了眼二楼有些嘈杂人群,点头应了。又道:“她忙就不要想着过来。另外,要三碟核桃糕打包带走,不急就是了。”“行,公子您慢用。屏风这就给您支过来。”应完便招呼别的小二搬屏风去了。
有了屏风,果真清净了许多,等第一壶茶微凉时,书童便回来了,喘着回话:“庆伯说小王爷还没回,不过消息说昨儿以到了城北丰县了,估摸着就快了。要不公子去府上等吧,在这儿巴巴望见了,也说不上话?”“不打紧,我也没见过他在外人面前什么个样儿,这儿远远看着,也不错。三个多月没见,也不知道长胖了没,他也该想这沁茗楼的核桃糕了。”书童见主子执意,便不再搭话,心里却不忘嘀咕:“核桃糕也不过是给当了信差的王爷点甜头,您盼的不过是吴堡主的亲笔书信罢了。”
“来了。”盯着长街尽头的蓝袍公子话音刚落,便见远远的,一对马队向着这边行来,不徐不疾,百姓纷纷向两边散开行礼。等近了些,便见最醒目的是当头一骑白马上坐着的年轻公子,着银色锦缎长袍,外罩黑色齐肩长夹袄,领口接了圈貂毛,腰间束了条夹了金线的锦缎腰带,头戴一尺高的黑色方形小冠,脚踩黑色鹿皮靴,冷着一张脸,一路行来颇有些威风凛凛,似乎把本来热闹的节日气氛压了下去。望着逐渐走进的身影,蓝袍公子嘴角含笑微叹:“果真跟三年前大不一样了,最近是越来越冷了些。走吧,去跟小六拿了打包的核桃糕,去王府。”
白贤,你可算回来了。
第二章 入城
半个时辰前,京城北门郊外,一队人马正不疾不徐地赶路。一青衣侍卫催马来到队伍正中的马车边:“主子,还有一刻钟便入城了。您是坐车还是骑马?”
车里传来一抹冷冽的声音,有些懒 “骑马吧,走梨花街。”
“是。只是主子,今儿三月初六,这个时辰怕是走不快。”
“无妨,晚半个一个时辰不打紧。”
“诺。”
言毕,马车里传来一声口哨,不一会儿,从队伍后面跑来一匹通身雪白,四蹄踏银灰长卷毛的麒麟马,奔跑中鬓毛炸开,一片银白。到了马车边停下,车帘一挑,一位一身银色锦缎长袍外罩黑色长夹袄的公子出来,上了马。催马到队伍前头,肃青已带了约二十骑等着。那银底黑夹袄的公子,脸色一凛,早没了疲惫之态,一抖缰绳,“进城!”一队人马,向北城门疾驰去。
京城北门,今儿因着梨花节进出的人颇多,城门官兵一大早便打了十二份精神,如今已快到申时了,人却不见少,就算是午后才当班的,也开始有些疲态了。突然,门口落下一一身黑色劲装的侍卫,腰间一块铜制腰牌,当中刻一白字。城门守卫见了此人,倒也不意外,领班快步上前,一拱手,恭敬道:“玄大人,有何吩咐?”
“王爷还有一盏茶就骑马到城门了,过梨花街回府。今儿人多,用不着清道,但还是得准备下。”吩咐完,便一闪身不见了。领班得令,急忙招呼人开道,让路上行人避到道路两旁。不一会儿,便见一队人马,一银衣黑袄公子打头,奔至城门。进城并不停歇,只是放慢了些速度,往梨花街去了。
偷瞄了眼远去的马队,年后才当班的小杏子是个机灵的,便腆着脸问领班:“刚刚过去的是哪位大人,梨花节还骑马进城?”
领班见是个懂事的,便道:“记住了,刚过去的是新晋的贤王,当今天子的异母胞弟,原先的靖殿下,这皇城里除了圣上,他最是开罪不起。带了白字腰牌的是王府的人,见了都给我恭敬办事,知道么?”
“诺。”小杏子应了,心里却犯嘀咕,今儿百姓都其乐融融上街踏春,而这快马入城得开道,这贤王未免有些霸道嚣张,皇家威风还真是大啊。
马队到了梨花街口,前面虽有官兵开道,怎奈人的确太多,即使提前准备了,道也没开出去多远。贤王只得勒停了胯下还想接着往前跑的追云,带着马队溜达着进了梨花街。道两边的百姓纷纷跪拜,虽不知过的是什么主子,但有官兵开道,行礼总是没错的。也有人好奇抬头瞄一眼,就见打头的白马银衣公子,年轻气盛,周身一股子威仪。
此时良缘坊的屋顶上,正蹲着两黑衣人,一位正是之前去城门传口信的肃玄,而另一位长着张娃娃脸,笑嘻嘻瞧着当街过的年轻王爷,道:“你家主子回来得可真是惊天动地啊,他的性子,如今也要骑马过街了。这满眼满眼的梨花,他也不嫌膈应。”
肃玄听着这话难听,也未动容,只回一句:“主子的心思,我们暗卫揣度不来。”娃娃脸黑衣人转脸瞧了眼表情根本没变化的肃玄,觉得无趣,收了笑容,道:“去跟着你家主子吧,走了。”末了,嗖的一声便没影了,轻功之高,恐怕江湖上未有几人能企及。
见那人走了,肃玄便也踩着屋顶,跟着马队往夕鹂院方向去了。
贤王府位处南北走向的梨花街南头,从北门入的贤王走梨花街东头进来,自夕鹂院转弯向南倒的确是顺路,只是这满街的人,虽有开着道,如今仍有越走越慢的趋势。可如今却不见当头的贤王有半分着急的意思,好似刚刚飞奔入城,不为回王府,只为凑凑这梨花节的热闹。
快到夕鹂院时,贤王问身侧的肃青:“这夕鹂院今年的戏台搭得挺大,今儿是什么戏啊?”
“回主子,刚刚肃玄回话说,今年这戏古怪,讲的是前朝贵宗跟吉妃娘娘的逸事。”
“哦?谁的主意?”“说是这唱吉妃的鹂姬是太后钦点的,前两天霜太妃还差人送了身戏服去,说,这戏太后喜欢,改明儿去宫里唱。”
听了这话,贤王脸色冷了几分,盯着远处戏台的眼神闪过一丝怒气,却没再说什么,由着追云悠着步子往前走。居高临下扫视道两边的百姓,眼神却未落实处,像是想着什么心事,憋着股气。
肃青见主子不说话,知是他心情不好,思前想后劝慰不来,便也禁了声,抬头找着了屋顶的肃玄,眼神示意,便见肃玄一闪身往前头去了。
再说这沁茗楼里吃点心的金公子,望见贤王的马队不疾不徐走来,打发了书童去拿打包的核桃糕,却无意间听到隔壁挤在窗口看热闹的公子哥,闲来无事嚼舌根:“这贤王回京越发的要阵仗了。今儿梨花节,他偏从人最多的地方过,生怕没人知道似得。”
“诶,我听说这靖殿下是当皇帝不成被气走的。如今皇上封他贤王诏安,他也就回来了。可这阵仗,是投诚还是示威呢。”
“我看事情绝不简单,贤王仍野心不死,毕竟先帝爷多次明确属意靖殿下,只是不知什么变故,圣上登了基,如今金韩两家仍僵持不下。贤王如今回京,又选梨花节,我看京城平静了三个月,事端有得起了。”
“嗯~~ 父亲也提点最近少出门,金韩两家能避则避,哪边都别沾的好。可,这跟梨花节有什么关系?”
“汪兄你好读书,令尊是大学士,可这宫闺的事连着朝廷,你不能什么都不知道吧。”
“还请陈兄指教。”
“这梨花节说是先帝让百姓踏青,却是为了讨先帝最爱之人的欢心,因为她喜欢梨花,便让梨花开时,普天同庆。”
“先帝最爱的女人?霜太妃?”
“可不是,那可是贤王的娘亲,贤王那么得先帝宠,一半都因着这霜太妃,金家也从此发迹。先皇三个皇子霜太妃可生了俩,如今嫡出的圣上登基,太后也就只能用戏曲来撒撒气。如要彻底稳了皇上的帝位,还得先框着金家呢。”
“我看这贤王如此高调嚣张,还真不把圣上放眼里,圣上岂能容他?!这朝堂,怕真要起风浪了。”
话毕,贤王快到沁茗楼下了。金公子饮尽杯里的茶,看了眼一脸肃然的贤王,微微皱眉,心里叹息,这说是出门散心,怕是越散越糟了。原先不过生人勿近,如今整个人都罩着那么股淡淡的愁,这满眼的梨花,也亏得他能面不改色慢悠悠地走完。虽猜中了他回府的路径,此时,金公子却意外希望没猜中便好了。
见自家书童还未回来,金公子便出了屏风往一楼去,忽见一黑影从三楼窜下来,也是往一楼去。瞄见那人的腰牌,便开口叫住:“肃玄!”就见一身劲装的侍卫顿住身法,回头见了蓝袍公子,便上前行礼:“金公子,别来无恙。”
蓝袍公子摆摆手,示意无事,接着道:“你去厨房打包核桃糕么?我这儿已经有了,待会儿带去王府,你就不必跑一趟了。”
“多谢金公子,那肃玄便告退了。”接着恭敬作了一揖,一闪从二楼的窗口出去了。金公子无奈摇头,这么多年还是这寡言的脾气。
此时便见小六子提了食盒往楼上来,抬头看见楼梯顶的自家主子回话:“都好了,沁娘说金公子要的,又闻贤王爷归京了,便多给了三碟,外加一小盒今年刚进的雪芽。”
金公子点了点头,不得不感叹下做老板娘剔透的心思,带了书童下楼,叫住跑堂的小六子:“替我跟沁娘说声谢。”便出楼往王府去了。
梨花街南北向南端的靖殿下府如今以换了牌匾,当今圣上御笔提的贤王府三字用黄金滚了嵌在一块上好的楠木上,如今挂在王府正门上招示着不管金韩两家如何暗潮汹涌,圣上对这个弟弟的眷顾,仍没有转淡的趋势。贤王到了门前,下了马,抬头瞧了眼新换的牌匾,心里一丝冷笑,这赵十三真是变着法儿要显皇威,这里子里的腹黑气质可真不亲民。
此时老管家庆伯已带了一众家仆出门迎接,见主子下了马,抬头瞧了眼牌匾皱眉,便上前回话:“主子回来了,快进去吧。赶了那么多天的路,老朽已吩咐备好膳食沐浴,您先解解乏。”
贤王收回目光,见回话的是老管家庆伯,冷了一路的脸总算温和了些,迈步入府,边走边道:“有劳庆伯。先回主屋沐浴更衣,再去听雨轩用膳吧。”
“诺。”庆伯应了,便吩咐下人赶紧通知各房准备着,另留了人在府门等王爷的马车行李,早有肃玄回来禀报,自家主子是骑马入的城。
“肃青,今儿你也歇着吧,屋里有小厮伺候着。明早你再来当差。”“多谢主子。”吩咐走了身边所有人,贤王总算松了脸色,显出些疲态,快步回了主屋,吩咐小厮沐浴更衣。
过了一炷香,贤王沐浴毕,正在里屋更衣,窗口飞下一个身影,隔着窗纸回话:“主子,刚刚小棕来了,扑棱着翅膀见进不了屋,便上屋顶找我,脚上系了小包袱,怕是辰宫主给您的。”
“放它去主屋吧,那儿有架子,给它找些吃食。”
“诺。”
到了主屋便见窗边铜架上站了只威风凌凌的隼,左脚绑了个两寸见方的小盒子,贤王取了,打开,便见盒子里装了颗一寸半直径的珠子,乳白色,隐隐透光,不知是个什么材质。便又从隼右脚的签筒里抽出一卷信纸展开,漂亮的行书写道:“小白,这颗夜明珠是从师父那儿敲诈来的,想你也没有,就当礼物了。生辰快乐啊。另,饿着小棕我跟你没完啊。”
将手里的珠子捧在两手中间,合拢留条缝,便见那珠子果然发光,贤王这才嘴角露出一丝舒心的笑容,这生辰礼物倒是不错。
刚进门的小厮难得见主子有笑脸,伺候得不久虽有些怕,但语气也不那么唯诺道:“王爷,金公子来了,在前厅。”
“哦?”贤王收了珠子,心情甚好,吩咐道:“请去听雨轩吧,一同用膳。”
第三章 失踪
听雨轩设在王府东边,靠着个小花园养着些竹子芭蕉,临一汪碧池种了些莲花,养了几十尾锦鲤,浮浮沉沉莲叶间,甚是清雅。白贤一个人换了便装,头发只懒懒地束在身后,远远隔着池子便瞧见有人一袭水蓝袍子,靠在栏边喂鱼,气质跟这幽竹碧水融到了一起。瞧他喂鱼喂得专注,对身后摆了满桌的菜肴无丝毫兴趣,贤王也不恼,快步到了轩里,一屁股坐下,自己酌了杯梨花白,喝了,便开始捡自己喜欢的吃起来,也不管旁边那人对他的到来不闻不问。
那人撒完了手里的鱼食,回身坐到桌边,将一盏核桃糕移到贤王面前:“今儿沁娘新做的核桃糕,快尝尝,够酥够脆。”顺手拿了快核桃糕塞进嘴里,贤王的表情刹时柔了太多,就着梨花白咽下,开口道:“表哥,怎么三个月不见,你又见清瘦了,快多吃点,这王府里的菜还不合你的口味?”
“你也不看看时辰?我吃过午饭又用了点心,现在饱着呢。倒是你,没用午膳么?跟个饿死鬼投胎似的。”
“嘿嘿,怎么样还是府里的厨子做得合口味。”说完又抓了块核桃糕塞嘴里。
一炷香的时间,两人并不说话,一个人只是吃,一个人只是偶尔喝两口酒,相对无言。终于,贤王放了筷子,招呼轩外的小厮端了漱口水来,漱口洗手,撤了菜肴,只留下核桃糕跟梨花白。
从怀里摸出一封封好的书信,信面上“俊绵”二字写得行云流水,递给对面的人。水蓝公子脸上这才有了些欣喜生动的表情,接了信小心收入怀中,嘴角带笑,好似就算信封里面什么都没有,那也是张护身符。“怎么,我都要避嫌?”看着对面的人,贤王有些好笑,这个人喜欢对方可是极了,如此珍惜一分一毫,一年也见不上几次面,这么遥通书信也能维系这许多年未变。
对面的人收了信,像是吃了定心丸,脸色肃了肃,开口“励贤失踪了。是正月十五之后的事了。”见对面贤王面露讶色,盯着看了半晌,像是探究那表情的真伪:“你真不知道?!”
贤王脸色恢复正常,冷声道“我前几日才有些消息,派肃玄暗中查了查,励王府一切照旧,而皇娘那里也未见不妥。江湖上也没有哪路最近有奇怪的动向。查不出所以然,我也就趁着封位回来,再看看。”金俊绵听了松了眉头:“不是你,就好。”望了对面若有所思的贤王,心中微叹:皇家的事太多纠缠,偏偏好些事都集中在他身上,避无可避。才三年,这表弟就很少再真心笑过了,还不知再熬个几年,会是个什么样子。
“还有两碟核桃糕并一盒雪芽,我叫小厮一并收你屋里了。我回宫了。”起身走到贤王身边,亲拍了他肩两下,像是安慰,“好自珍重。生辰快乐。”说完,便自顾自出府去了。
人走了,天却蒙蒙下起雨来,起初只是飘着,后来越下越有些大,滴滴答答打在竹子芭蕉上,落入水中,望着浮浮沉沉的鲤鱼,白贤兀自出起神来。皇弟失踪了,前几日听到风声还当他又一时贪玩,跟伴读跑哪里逍遥去了。现在连俊绵哥都如此确信,怕是真的出了变故。没想到出事了这么久了,所有人都瞒着他,风声直到自己回京,才有透露。三个月的不管不问,怕是所有人都怀疑自己跟这脱不了干系。究竟是谁?借机一石二鸟,打击了他,也顺带剪了金家的希望。是圣上?还是韩家?而这三个月,自己的三弟又去了哪里,是否安好?想得有些心烦,白贤听着轩外叮叮咚咚,既繁乱又清幽,也无心再赏风景,传了小厮拿伞来回主屋。
撑了伞回屋,白贤取了纸笔,写了纸条卷起塞进小棕爪边的小皮筒。见铜架上食盒里的鲜肉少了大半,知道小棕吃饱了,便摸了摸它头,道:“回你那话唠主人身边吧,上好的羊羔肉,我可养不起你太久。”也不是那隼听懂没,在白贤掌心蹭了蹭,又叼了口肉便扑棱棱飞走了。“还真是吃货一只。”
夜色渐浓,皇宫,当今圣上唤了总管太监福宝收了刚批完的折子,吩咐就寝,转过屏风,遣走了所有下人,屏风外就落下一个身影,轻声回话道:“皇上,贤王殿下今儿下午回京,过梨花街回了王府便歇下了。刚刚,霜太妃悄悄出宫,看方向该是去了贤王府。”“知道了,下去吧。”“诺。”
贤王府,一小厮一路飞奔到了主屋,扣了扣门,往屋里回话:“王爷,霜太妃来了,正在前厅了。”不多时屋内传来一抹冷冷的声音“知道了,说我一会儿到。”听不出半分疲惫。“诺。”小厮也不敢耽误,径直回前厅回话去了。
此时,前厅正座上做了位妇人,打扮素净却不失威严,即使年遇不惑,脸上却未见皱纹,冷冷的也不挂笑,像座冰雕,美却冻得人不愿靠近。一双凤目扫视了前厅一圈,端了手边刚上的茶,幽幽地喝着,也不说话。这时,一小厮从后屏风转进前厅,在管家耳边低语几句便又退下了。“回太妃的话,王爷这就过来,望太妃再等一会儿。”太妃只摆摆手,放了手边的茶,接着等,脸上也未露恼怒颜色。半晌,这前厅的气氛可是冻得下人们矜矜战战,心里默默祈祷自家主子倒是快点出现。
一阵脚步声从后屏风转了过来,白贤到了前厅,不疾不徐给正座上的太妃行一礼:“皇儿给太妃请安。不知深夜到访所谓何事?”言毕直起身子,平静地对上太妃有些怒意的双眸。
“励儿失踪了,你做哥哥的,两个多月逍遥自在,不闻不问。要不是今儿俊绵急着出宫,母妃我还不知道你个不孝儿回京了呢。”白贤自顾自落座于下手,听了这话,角含了一丝冷笑:“太妃这话是责怪白贤不关心弟弟。只是励殿下失踪,白贤今儿下午刚从俊绵表哥那里听说,还未及查证。太妃便深夜到访,看来,我那三皇弟,是真的下落不明了。”
太妃盯着白贤说话的表情,始终不卑不亢,看不出情绪,见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便有些气急,脱口而出:“说,是不是你挟持了他?!”
白贤望了太妃的眼神闪过一丝痛楚,随即冷得有些刺目,缓缓开口:“如今励王爷下落不明,太妃若要与白贤恩断义绝,于金家可没有半分好处。”见他开口便是威胁,半分不顾情分,太妃声音便有些抖,“他……他是你亲弟弟啊。”
听了这话,贤王嘴边的冷笑更甚:“可惜啦,十七年,太妃也未把白贤养做金家人。”直愣愣盯着太妃双眸,一股你欺我一分,我还你三分的狠劲儿。太妃气急,站起来砸了茶杯,直指贤王,“你!”而白贤则拿了手边的茶碗,慢条斯理地品起茶来。心知太妃连一天都坐不住,要来见他,定是有事相求,他也不急。
前厅里的气氛,就此冻到了冰点。太妃气闷了半晌,见白贤气定神闲,复又坐下,顺了几口气,复开口,声音恢复了平静:“把励贤找回来,母妃什么都答应你。”一双凤目里仍燃着怒意,有些恨意地盯着喝茶的贤王。
知道太妃总会妥协,白贤放了茶碗,声音里带了讽刺:“什么都答应?!呵~太妃还真是疼白贤呢。金家还能为白贤做什么?!不如太妃就答应了俊棉哥的婚事,让他跟吴堡主成亲如何?”太妃听了条件,一惊,探究的目光转向贤王,见对方回以同样的目光,忙避开了眼神,想端茶掩饰,却发现茶盏以被自己砸得粉碎。
贤王见了,嘴角含笑递了盏新的到太妃手边,也不说话,等着太妃回复。
“好。母妃答应你。但限你半个月内寻回励贤。否则,我让天下人知道,你是什么出身!”说完,将茶盏放回台面,恢复一向清冷的表情,带人匆匆回宫去了。
听了太妃临走的威胁,贤王的表情不善,一旁的老管家,支走了所有下人,端了碗刚冲的蜂蜜水,放到主子手里,开口:“太妃也是气糊涂了,三王爷失踪了三个月,她如今有些病急乱投医,主子别往心头去。”
贤王表情仍是有些恨恨的,现下却带了点迷茫,双眼虚望着前方,捧着手里的蜂蜜水,像是自言自语:“她究竟把我当什么?护身符?如今她亲儿子不见了,便连谁都威胁上了。我还真不稀罕他金家,要是没有我娘,哪儿来的他们今天?!”
“主子息怒,三王爷失踪这么几个月,毫无消息,您一回京便有了些风声,依老奴看,有人专要离间主子跟金家,还是警醒些好。”听了这话,贤王缓了些怒意,皱眉沉思起来:“不知励贤现下到底在哪里,是否安好,太妃如此动怒,怕是金家跟失踪并无关系。看来得打听下韩家近来都有些什么异动了。”
抬手喝了几口蜂蜜水,放了茶盏“我回屋了,庆伯也早些歇息了,明儿得进宫一趟,给他赵十三报个平安。”
“诺。”吩咐完,径直回屋歇息去了。
见贤王回了屋,前厅房顶上嗖的飞走一抹白色的身影,追了回宫的人马去了。轻声落到轿旁,把太妃随行的丫头吓得倒抽一口凉气,定了定神见是一蒙面的白衣公子,便往轿子里回话:“太妃,鹿先生回来了。”之后,便退到了一旁跟着。
太妃掀起轿窗挡帘一角,便听一股有些带暖意的声音道:“三王爷不在贤王府,贤王似确不知三王爷的下落。”轿里的人松了口气,声音里终是透了点疲惫:“有劳鹿先生了,最近没有异动吧。”
“没有,三王爷该是平安的。”
“鹿先生辛苦,夜以深,早些休息吧。”
“告辞。”语毕,白色身影如鬼魅般消失于夜色中。
第四章 巧
次日清晨,大概是昨夜歇的晚了,白贤吩咐起时,鸡鸣便来替肃玄的肃青在屋顶坐了快两个时辰了。见主子起了,忙吩咐小厮准备早膳,托了庆伯一早准备的朝服,进屋为主子更衣洗漱。
随着主屋的窗子一扇扇打开,早晨略带湿润的空气透进闷了一夜的屋子,刚下床的白贤便觉清醒了大半。看见桌上托盘里新做的紫色盘龙朝服,上好的云纹缎,银线绣盘龙,内里的衬衣玄色真丝,竟也夹了些云样暗纹。看得出,庆伯也颇费了些心思,这样的衬里,春夏天穿着透气又不失庄重。紫色的锦缎腰带以墨翠为扣,配了玄色王冠,以墨翠簪固定。更完了衣,主屋里,庆伯以亲自带人送了早点来。见了一身朝服,气质清冽的贤王,不免心中感叹,小主子如今也王袍加身了。
四个小厮,摆了满满一桌,都是白贤打小就爱吃的。
“主子,铜炉里煨着的是小米百合粥,那一屉是新鲜的蟹黄包,酥油煎的松茸是肃青今早提回来的,新鲜着,您赶紧吃吧。”边说边捣了一碗粥放白贤面前,揭了蒸笼,将几碟小菜依次摆开,打发走了小厮,便垂首立在一旁。
“有劳庆伯了,最近府上有什么事么?”
“回主子,一切安好。就是惊蛰那天,霜太妃打发了人来扫屋子,说是主子不在,怕我们这些下人怠慢了,到时候进了不干不净的东西就不好了。里里外外打扫了大半天,每间屋子都点了雄黄,连柴房茅厕都不放过,味道大半个月才消。”
“呵。急成这样,变着法儿上我这搜屋子,怕是没什么结果吧。”
“回主子,打扫过屋子,太妃那儿倒是没再来过人了。”
“知道了。今儿午膳我在宫里用,晚膳回来吃。既然有蟹黄包,让顾大娘做个香辣蟹吧,好久没吃了。”
“诺。”
见庆伯走了,四下无人。肃青在白贤身后一步站定,回话:“肃玄今儿早说昨晚有人在屋顶偷听,他只在那人走时瞧见了影子,追出府,见是给霜太妃回话去了,之后便入了这京城。此人功夫甚高,肃玄也就没再跟了,只知道穿一身白,似乎带了面纱。”
“面纱?女人?”
“肃玄并不清楚,因着怕被发现,只远远跟着。”
“知道了。”功夫比肃玄高出很多的白衣人?如果真是他,怎么跟霜太妃搅到一起?它曼罂宫究竟有何目的?
皇宫,宣承殿,刚下了朝的新帝赵圭贤,脱去朝服,刚进御书房,没来由被里面一身红衣的人吓了一跳。跟随身后的总管太监福宝,刚想上前斥责是谁如此大胆擅闯御书房,却被圣上拦下。遣走了所有人,只留福宝应门,赵圭贤看了眼始终背对自己的红衣人,略微皱眉却未发作:“火凤先生,来了也不通传。如今朕是皇上,先生无端翻窗入内,被当了贼人可不好。”
红衣人这才转身,只见他带了半张铜制面具,露出来的一只眼睛无悲无喜,只专注地盯了赵圭贤看,不懂得半分避嫌。被盯得有些发怵,赵圭贤就记起十六岁时,见了这只无悲无喜的眼睛,没来由地觉得,这个看起来跟自己岁数差不多第一次见面的少年,特别地不喜自己。后来,每年见一两次面,就算自己已为人皇,但那只眼睛透着的悲悯以及厌恶却从未变过半分。赵圭贤叹气,理由他还是充分了解的。
红色身影一晃,赵圭贤就感觉一只温热的手搭上了自己的左手腕儿,就见面前的人,认真地搭着脉,甚是谨慎。末了,就听一把意外低沉的嗓音道:“无碍。皇上龙体康健,火凤这就告退。”说完转身便又要从窗户出去。
“等等,朕有事跟先生商量。”声音里透着恳切。
那红衣人转过身,便见这个十九岁时便以颇具帝王相的君主,此时意外地表露出迫切的神情。正想开口,突然察觉有人靠近,微一点头:“皇上现在怕是没时间。”便闪身出了窗口,没影了。
与此同时,门外响起福宝的声音:“皇上,贤王求见。”
赵圭贤见大开的窗口,满脸无奈:“传。”回头便见一身紫色朝服的清俊少年,在离自己十步开外处行跪礼:“白贤参见皇上。”
新帝几步上前扶起白贤:“回来啦,回来就好。福宝!看茶赐座。”满脸的笑,像是看见许久未见的弟弟,甚是欣慰。相对,白贤却一直垂目,一脸的冷然:“多谢皇上。”
赵圭贤坐到龙案后,福宝领了人来上茶,搬了张椭圆瓷座给贤王,就又领了人下去。赵圭贤喝了口茶,见白贤坐在瓷座儿上,端着茶喝,一副气定神闲,也不慌,并不像求见之人。叹了口气,今儿什么日子,个个不给朕好脸色,无奈还是开口:“昨儿,霜太妃没气着你吧?三皇弟的确是失踪了,她也是急的。”
白贤终是抬头看了赵圭贤,心中不免疑惑,不知他如此苦口婆心几分出自真心,面上却无表情,声音平静问道:“那皇上这几个月可查到什么线索?”
“没有什么线索。”赵圭贤声音波澜不惊,温温的却不失威仪。两人就这么平静地对视,都想从对方眼里看出些真伪。最终,赵圭贤移开目光。再端起龙案上的茶,接着道:“你回来了,就接手查吧。江湖朝堂的势力你都清楚,交给二弟你,朕放心。”说完抿一口茶,将茶盏放回龙案,接着拿来一明黄的绸缎递给白贤:“这是密旨,只你贤王负责,任何人横加阻拦,格杀勿论。”
望着递到眼前的明黄绸缎,白贤起身,放了手中茶盏:“臣,接旨。”恭敬拿过那绸缎,退后几步转身,到门口:“福宝,皇上宣你进去理折子呢。”
此时屋顶落下一个身影:“皇上,昨儿跟着霜太妃的,还有一白衣人,是之前夜访过夕坤宫的人。只是此人功夫甚高,属下无能,只能远远追见一影子。只是他始终一身白,属下怀疑乃魔教中人。贤王那儿,怕是也发现了此人的存在。”
“是么?”皇上的神色终是一凛,放了手边的茶盏,“去将此事告诉贤王,让他一并好好查查。”
“诺。”
夕坤宫偏殿,金俊绵正在书案边聚精会神地画着什么,这时窗外飞进一抹火红的身影,消无声息地落于金俊绵身后,越过肩膀看他专心致志在画什么。“亦字是给谁的啊?”被突然响起的温和声音吓了一跳,快画好的图样算是毁了。
回头就见半长铜色的面具,金俊绵有些没好气地道:“你这不走门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啊?”红衣人给个八颗牙的标准笑脸,牵了金俊绵的手便开始把脉:“恩……挺好。这一年的时间你倒没受什么罪。我开的药方你都在吃吧?”
“吃。”金俊绵放了笔:“表姑妈上心着呢,要不我怎么能在宫里一住这么多年?”听了这话,红衣人明媚的笑脸没了,回转脸,神色瞬间黯淡了许多:“抱歉,我……”
“你有什么好抱歉的?我自愿的。这么多年,谁也没怪过你,我还有谢谢你呢?能把我跟他绑一起。”手指了那被糊掉的“亦”字,笑得一脸温柔。
“他又不知道!”红衣人语气有些愤愤。
“不告诉他,是为他好,你还不明白?况且他待我已是极好的了,何苦再添烦恼?”
红衣人也无话可说,端了书案上的茶一口气便灌了下去:“我出去透透气。”语气十足得孩子气。
“去吧,回来用午膳?”金俊绵话还没说完,红衣人已不见踪影。无奈摇摇头,吩咐下人午膳准备两人的份,便又从头开始画,刚就差几笔的图样。
白贤拿了秘旨,一口气出了宣承殿,心中有些愤愤,知道赵圭贤把自己当抢使,却不能发作。自己这不尴不尬的身份,虽的确是皇家出身,却在三年前知道亲生娘亲出自风尘,而养了自己十多年的母妃,终究是向着自己的亲儿子。父皇再爱自己的生母,给自己的宠爱,如今却是最不抵用的。金家丢不得他,也容不得他,如若还想有些出息,与长兄合作,才是唯一的出路。
不知不觉行至梨园,宣承殿东边的小花园,满园的梨树围种在一汪活水湖边,还有一琴轩面湖而开。小时候,母妃从不让自己来这个园子,说是父皇会不高兴。后来,太过好奇,大冬天,领着励贤,偷跑来冰钓。结果,不慎让担心而来的俊棉哥跌入湖里。被救起后,母妃第一次罚了幼弟,对自己却好长一段时间不咸不淡,便也不再来这园子了。如今,自己头脑发热却不自觉来的这里,站在湖边,白贤自顾自地苦笑起来。
望着对面急步到湖边扫了一眼梨花,便笑起来的紫衣人,在这园子里梨树上透气的红衣人有些好奇,那人居然没看见自己。按理来说自己这一身红衣在这白花丛中还是很打眼的。看服饰该是个王爷吧,银色盘龙纹样衬着紫底,站于梨树下煞是好看。只是突然爆发的苦笑,却扰了红衣人的心弦。
突然,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流泪了。大概他自己都没有察觉,脸上的笑容却是越来越开。红衣人没有忍住,飞身来到他身边,一把把人拉过面向自己,抬手抹去他颊边的泪水。当近距离看见这双还带着水汽的眼睛时,眼底闪烁的无措似曾相识。
很快,眼前的人便恢复神色,一把甩开红衣人,退后几步。此时一青衣卫士已横于两人之间,拔剑直指红衣人颈间,厉声呵斥:“放肆!何人对王爷如此不敬!”红衣人再看对面的人,那人已冷了一张脸,皱眉盯着自己,眼睛里没有恐惧惊慌,只带着点疑惑一闪而逝,再来便是猜不出情绪的表情:“阁下何人?深宫内院以面具示人,功夫再好,也不能把皇城当儿戏。”说完,便示意肃青动手。闻声赶到的侍卫,将梨园团团围住。
红衣人没想到,刚刚看起来还有些柔弱的人,突然说动手便动手,完全不给人解释的机会。心里泛起一丝厌恶,皇家的人,果真不把人命当回事。心中一团火瞬时烧了起来,手上的招式也不太留情面,几招将肃青打落水中,一晃身便来到那小王爷身前,伸手便掳人上树。将紫衣人扣在怀中,一手掐颈,一手搂腰将人稳在树上,一双眼冷冷地扫视树底众人。
见王爷被掳,一众侍卫只得将梨树团团围住,群龙无首,只能眼巴巴望着树上的俩人,不该轻举妄动。“呵呵呵….”白贤就听到耳朵边一把低沉的嗓音冷笑出声:“你这个王爷也不带个顶用的就撒泼,自己半点功夫不会,也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红衣人转头见身前的紫衣人此刻仍就一副临危不惧的脸,便有些来气,皇家架子这种时候还摆在那儿呢。一生气,伸手拔了白贤头顶的墨翠簪子,将王冠卸了扔于树底,白贤一头黑发瞬时散了下来。将人转过来,一掌送到树底那侍卫堆里,终是见着了那对眸子里有了些惊讶,对那人晃了晃手中的墨翠簪,一闪身便没了身影。
第五章 缘
宣承殿东阁,新帝赵圭贤正于龙案后批奏折,突然福宝急匆匆跑了进来,直喘,却没了下面的话。“怎么了?说话。”皇帝并未抬眼,手里的朱砂笔也未停。
“回皇上,火凤先生跟贤王爷在梨园起了冲突。王爷被…被除了王冠,摔在一堆侍卫里。火凤先生,却…却…”
“说。”
“不见了。”
圭贤抬眼瞧了眼脸色涨得通红的福宝,可见跑得是有多急。放了朱笔,将折子合上放到一边,“二弟呢?”
“贤王爷气得直抖,只吩咐青侍卫赶了马车来,要回府。”
“传话下去,让城门放行,另外领个丫头去,说能梳头。”
“诺。”见福宝领命去了,圭贤嘴角不自觉带了笑,两个半年都不见得进宫一趟的人,竟也能撞到一起去。“珉硕。”窗户外落进一人,“在。”“肃玄怎么不在二弟身边?”“回皇上,玄侍卫刚跟臣下在殿外说事儿呢。”
“呵呵呵~~这二弟只怕要恼朕一段时间了。之后他若问起,只说不知哪里来的贼人正在查。至于火凤先生,有俊棉哥就够了,朕就不去讨嫌了。”“诺。”宣承殿里又无人了,赵圭贤端了茶喝一口摇头,哎~~~也只有这尊佛敢这么惹那小祖宗。
收了最后一笔,金俊绵将重新画好的两幅样子并排放在一起, 一个“亦”字,一个“俊”字,漂亮的行书当中摆在画了云样边纹的方框里。
红色身影依旧从窗户飘了进来,径直走到桌边坐下灌茶。“你不是出去散心么?怎么气着了?”
叮,一直簪子被扔到了俊绵面前。“你们皇家的人,一个比一个傲!”
拿起簪子仔细瞧了瞧,见是上好的墨翠,一端绕了只八爪龙,便猜到了是谁,嘴角带笑问道:“你怎么惹他了?他进宫面圣,你透气怎么透去宣承殿了?你不是绕着皇家走的么?”
听了这话,红衣人本身烦闷的心情又是一赌。本来去梨园就为了那片能让自己心静的梨花,没想到被人扰了清净。那人伤心错愕的样子,总能让自己想起小时候遇见的那双眼睛。没料到,竟是个王爷,而且脾气比皇帝还差,没来由嘴里就吐出两个字:“冤家。”
这话倒是逗乐了俊绵,见红衣人跟出门时一样气鼓鼓的,甚至更厉害了些,无奈。这脾气极善又有些范冲,跟皇家的纠葛还是不要再多了才好。便收了簪子,道:“好了好了,我让小厨房做了你爱吃的,用了午膳再出宫吧。”
“哦。多谢俊棉哥。那..都有些什么好吃的啊?”说完附赠一灿烂笑容。俊绵感叹,这孩子真是好哄。
贤王府西侧靠着南北向梨花街,面街开了几进铺子,为了方便管理照看,府里头挨着这边的便是管家庆伯的院子。庆伯正记账,突然嘎吱一声院门开了,接着就是急促的拍门声混着小厮着急的语调:“庆伯!王爷回来了。不知怎的,马车直接走正偏门赶了进来,之后玄侍卫就带着主子飞回主屋去了。您快去看看吧!”
“知道了,你先回主屋小心伺候着。”“诺。”放了账本,庆伯急冲冲开门出来,就见院子里有水迹一路淌到西屋,那是肃青肃玄的屋子,觉得奇怪,便去拍门:“肃青!回来了?这是怎么了?”
门一会儿就开了,只见穿着里衣的肃青一脸焦急:“主子宫里遇见一红衣江湖人,被卸了王冠,散了头发,摔在侍卫堆里。赶了马车就回来了,一路没说话,这会儿估计还在气头上。”“你跟肃玄呢?!”“说来话长,我这不还得先换干衣裳么?您快去主屋看看吧。”
“诶,你也快点。”“嗯,这就过去。”
赶到主屋院门口,庆伯便见两个小厮战战兢兢地守在主屋紧闭的门口,也不敢进去,拉了一人小声训斥:“怎么都在门口?要主子自己梳头?!”
“我进去就好,他们谁敢啊?”回头便见以穿了一件青色长衫赶来的肃青,略一点头,肃青便推门进去了,回身把门关上。
见救星来了,门口两个小厮算是松了口气,被拉住那个小心翼翼回庆伯话:“庆管家,昨儿个金公子送的两盏核桃糕并一盒雪芽,我收在外间的百宝阁上了,您看是不是拿出来,给主子压压惊?”
庆伯放手打量了下这小厮,长得挺机灵,面上虽还有些白,却明显比刚刚要好些。“去吧,取了东西出来好好摆上。茶用什么泡,清楚么?”那小厮听见要进去取东西就是一僵,又见问用什么水,忙回道:“顾大娘说昨儿落雨,她去梨花街收了花上的无根水,估摸着那个能用。”庆伯点头,是个机灵的:“行,动作麻利点。”
“诺。我先去厨房拿水跟炉子。”说完便快步出了院子往厨房跑。
见那小厮跑得贼 快,庆伯摇头,他家小主子生起气来,还是这生人勿近的气势。退到院子,抬头:“肃玄!”就见一黑影落在庆伯面前垂首立着。“怎么回事?你人呢?!”
“儿子当时有要务在身,未在近旁。”
“什么要务比你主子金贵?!是不是又找你那师兄聊天去了?!”
“庆伯。别怪他,他的确有事。再说,是在宫里,谁能料到会出这种事?”随着说话声,主屋的门被打开。就见贤王朝服以换下,穿了件宽松牙色棉袍,头发只懒懒地束在身后,坐在檀木桌边。
刚开门的肃青一脸吃瘪的表情,瞄了眼肃玄,眼神带了点怨念。庆伯见主子脸色还好,语气淡淡,便知道他气是没那么气了,但最后问句语气,怕是此事绝不善罢甘休。连忙进了屋,在两步开外站定:“主子没事就好,皇宫里自有禁卫彻查。只是肃玄,还是得罚。”
看了眼老人定在两步开外作揖,白贤知道,从小庆伯虽处处都向着自己,但要是他觉得是为自己好的事儿,即便自己不同意也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肃玄,罚你两个月的奉银,没收腰牌三天。”黑衣人进屋,取了腰牌交与肃青,回身单膝跪于贤王面前:“谢主子责罚。”
“起来吧,本就与你无关。”说着回头看了庆伯一眼,像是说,这样行了吧,他是你亲儿子么?庆伯见主子发话了,便无他意垂首立于一旁,丝毫不为外物所动。
此时,就见刚去厨房的小厮托了个铜炉进院子,炉子上放了把铜壶,看着在沸水。身后领了两个小厮,一个拿俩空盏,一个抱了一小坛子。庆伯见了,快步去百宝阁拿了昨日收的糕点并茶叶,问贤王:“主子,这儿还有两盏核桃糕呢,您就着这雪芽吃了吧?怕再过几日就不酥了。”
“行,去院子里吧。”说罢,起身出屋。
庆伯将吃食递给肃青拿着,又从百宝阁端出一套紫砂茶具跟了出去。肃青见了:“啊呀,好久没吃庆伯泡的茶了。这雪芽加梨花雨水,可是别有滋味。”贤王听了,开口:“姜茶才是暖身的,讨什么茶喝。过来仔细说说,你是怎么三招就下水了?”
刚还有些雀跃的心情,就这么一盆冷水浇下,肃青有些讪讪地老实回答:“回主子,此人功夫颇高。开头近王爷身时掩了气息,待我逼近时他并未显露多高的内力。可王爷让动手以后,此人便一瞬而动,属下无能,始料未及,便被打下了水。武功路数有些像曼罂宫,却不大一样,可能是同宗。”
“他并不认识我。曼罂宫唯一那个没见过的,听说并不穿红,应该不是那里的人。”白贤看了庆伯泡茶的眼神有些发冷:“皇宫里面具示人,嚣张到并不避讳主子。哏,我就不信,这个人他赵十三什么都不知道。江湖上,他居然也留了一手。”
“主子,喝茶。”一小杯泡好的清茶放到白贤面前,袭来的清香倒是缓了缓直撞胸口的怒气。
见主子末了端杯饮茶,肃玄便上来回话:“主子。之前珉硕来说昨晚那白衣人也夜访过夕坤宫,属下推断,此人跟霜太妃定有关系。只是不知跟励王爷失踪有无关联。另外,今儿属下远远瞄了眼那红色人,轻功跟白衣人挺像,而且也是去的夕坤宫方向。”
听了回话,白贤放了茶杯,拿了块核桃糕细细嚼着。又喝了两杯,吃尽了那块糕点,开口吩咐肃玄:“这两天,多去几趟夕坤宫,查查这俩人到底有没有关联。还有,正月十五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诺。”“来,都尝尝庆伯的手艺,这茶真不错。”
“谢主子。”
拍掉手上的糕粉,白贤的脸色有些凝重,这几件事最好不要都有联系,否则他真不知道如今这条路,是否对了。
京城东南巷子里,一座三进向南的宅子屋顶坐着个戴面纱的白衣人,双手托腮望着天发呆,快午时的阳光已有些晒人,他像是在赌气,仍固执地坐着不挪地方。此时屋下开门出来个清秀书生,一身布袍有些疲态,大大伸了个懒腰,抬头便见房檐飘着的一阕白衣。挪出去几步看屋顶,见了白衣人,皱眉好奇问道:“鹿晗?坐屋顶干什么?你不最怕晒的么?”见那人也不搭理自己,歪头想了会儿,像是思考屋顶那人奇怪的举动究竟为何。无果,只得一脸茫然地又进了屋。
见人问了一句就回去了,屋顶的白衣人此刻算是有些炸毛。这人,全把自己的话当耳旁风,好心看上他这呆子什么?!“啊!”一声惊呼,刚才那个书生捧了个香炉又跑了出来,望了屋顶喊话:“鹿晗!你之前说要送我东西,是什么?我这儿易容焚了香,熏多了会儿不给忘了么。快下来,上面晒,我这儿新配了两个香囊给你。”说完又捧着炉子进屋,手上换了俩香囊拿出来,还轻手轻脚关了门。
下了屋顶的鹿晗瞧见了,咬牙念叨:“里面那个死小鬼给了你多少钱,十天就要折腾一次,已经长得够好看了,还换什么?!每次也没见有哪里长得不一样了。”听了这话,对面的书生也只是傻笑,捧了香囊往鹿晗怀里塞:“特殊情况特殊情况,你见过我张艺兴贪财么?那是续命。”
“离原点,香死了。焚这么重的,你就这么喜欢折寿啊?!告诉你,我的事没了之前,你要累出个三长两短,我让那小孩儿血债血偿!”
“好好好,您歇口气再骂,里面还睡着呢。”张艺兴将鹿晗按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摘了他的面纱,递上一口酒,再拍拍背给他顺气。之后转到他面前,伸出左手摊开,笑得一脸温柔,“拿来吧,什么礼物,我瞧瞧。”
鹿晗抬头,那个笑容逆着光,显得尤为温暖认真,就是这个笑容,总能给人安定的感觉,什么命他都能收拾的笃定。一时也不气了,瘪瘪嘴,从怀里摸出个锦盒,打开,取了里面一只乳白通透的扳指放在对方的手心。
看了看手心里的物件,张艺兴有些呆,他看见盒子里还有一个,那个该是鹿晗的,是一对。转眼望着对面那张一脸期待的颜面,突然有些不知所措,没想过,他会把这样一份相知看得如此重要。
见对面的人又一次蒙住,鹿晗只得自己拿了扳指,将那只手翻过来,把扳指套进对方的无名指:“师傅说了,在西域以西,有个民族以送扳指表达心意。无名指连着心脏,就表示我们通心,彼此相知。”带好了,就举了那只手在阳光下晃晃,“好看吧?”笑得如讨糖的猫。
“来,那只我给你带。”张艺兴说着伸手从锦盒里拿了另一只,问“哪只手有分别么?”“喏。”鹿晗递了左手过去,“跟你一样,就这只好了。”
他没说男左女右,自然在左边才能把彼此套得牢靠。
第六章 婚约
自从那日在宫里被气了一回,白贤也便懒得出门,墙外梨花节再热闹,他也只窝在府里泛懒,哪儿都不愿去。肃玄这几日,倒是早出晚归忙着探听消息,今儿个早上,才来回了这几日的进展。据励王府管家说,元宵节那日,励王爷带着伴读偷偷溜出府,上街看花灯,嘱咐了房里的大丫头留门。第二天一早,那丫头发现主子仍是没回来,慌了神瞒了半日,见纸包不住火,才报与了管家。府里人立即打发了人去找,因了以前主子也有偷溜出去晚两日回来的前例,下人们便并不大警醒,又想着伴读功夫在身陪着主子呢,找人时也就没那么上心。又过了三日,仍是不见踪影,半点消息也无,管家才知道是出事了,差人报与了宫里。又找了几日,还是没有任何消息,便确定励王爷确实失踪了。
听了回话,白贤有些犯愁,看花灯能看到失踪,是有人那天就预先安排好了下手,还是过了几日才出的意外?要从哪里查?元宵那天人多眼杂,真要派了人去问,又有谁记得一个多月前的事?再说,他这个三弟既然有偷溜出去的前例,哪能叫人认出来啊。如今想来,当初撤了他的暗卫倒是个失算。只是为何母妃未有让人跟着?她那么紧张这个儿子,倒放心就让一个孩子似的伴读跟着。
看来此事毫不简单,也太难有头绪。用过了午膳,白贤便溜达去听雨轩,看看风景静静心,也好想清楚下一步该怎么走。可是都说春困秋乏,斜倚在椅踏上看了会子莲塘锦鲤,白贤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肃青见了,知主子这几日烦心事颇多,休息会儿也是好的,便吩咐了小厮回主屋拿毯子来,三月的天气,就算是午后,也透着凉。
“郡主,容老奴先通报一声,主子在休息。郡主!郡主!”午后的听雨轩格外安静,除了偶尔一两声鸟鸣 ,因此庆伯不太响的呼声,显得有些突兀。由远及近,肃青便见池对岸,一鹅黄衫女子带了丫头小厮往这边来,庆伯跟在后面根本拦不住。只好迎出轩外,将华服女子挡在门口“参见郡主。郡主万安。”
见了面前的青衣侍卫,死死稳住身形挡了去路,那女子便停了步子,轻声道“肃青,表弟回来这么几日,也不见跟我知会一声。对我这个姐姐,倒是见外了。今年的贤王的生辰礼物,可缺不得。”声音带了点沙,却是好听,稳稳当当很是沉静。
“肃青知错了。只是主子这会儿还在休息,要不,您先去主屋用会儿茶跟点心吧。”肃青打着商量,面前的人他绝对开罪不来。
见肃青就是不让的架势,来人也不急,只淡淡道:“不碍事的,不会打扰到你家主子休息。我进去等就好,里面有茶有点心,也省得你们下人再忙活了。小时候,我可没少哄你家主子午睡。”说完没有强行进入,也没有一部离开,只静静地站在轩门口,直视在眼前作揖的肃青。
来人是谁?是霜太妃的侄女,太史金大人家的二房长女,旸萝郡主。她长白贤四岁,曾任史官,也是先皇唯一册立过的宫廷女总务。如今,虽然并无官职,但金家的大小事务,几乎都由她掌管。而支持金家的朝臣门客,有一半甚至与她亲近过霜太妃。
这个金家可谓二当家的郡主,脾气虽好,但手腕厉害,何况她打小就疼皇家这两个表弟,就算如今生疏了,也没理由让她杵在这里吹风。见郡主坚持,肃青只得让路,引了她入轩内,在椅踏左首落座,奉上素茶点心,便退于一旁静静守着。之后听雨轩便又陷入安静,只偶尔有一两声鸟鸣,合着白贤细微的呼吸声。
旸萝看着椅榻上歪着的白贤,嘴边带了丝欣慰的笑,能睡得安心倒是好,不管是不是皇子,要是他能简单平淡倒是让自己放心。可惜,近几年关系生疏了,彼此的心思倒是看了个通透,小时候的那份单纯,怕是谁也回不去了。端了茶,就这么静静地坐着,也没喝几口,只耐心等着那人醒来。俩人一坐一卧,好似日子就该这么过,彼此守着没人吵没人闹,安静平淡。
可能是茶香,也可能本就是歪在椅榻上,没一会儿白贤就醒了。睁眼看见眼前乌拉拉围了一群人,有些不解。坐起身,侧头看见在一旁用茶的旸萝正微笑地看着自己,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开口:“长姐怎么来了?白贤怠慢了。”心里却因为了郡主一脸的温和微笑有些发怵。
两人也有三年多没见面了,小时候这个姐姐对自己很好,每次被母妃训斥之后,都有她安慰。后来,搬出宫里,住进王府,这个姐姐也帮着自己打理府上,等一切步入正轨才放心交到自己手里。后来,自己有意培养自己的势力,再加上三年前了解了自己的身世,两人便几乎基本毫无来往。现下自己进封回京,她就这么突然来了,倒值得想一想,她到底为了什么。
“见你睡得好,便也不舍得叫你。来,这是沁茗楼的核桃糕,你刚睡醒,正好喝口茶,用些点心。”说了从丫鬟那里拿了食盒,端出两碟点心放于桌上。
“多谢长姐挂心了,还记得白贤爱吃这个。”
“不碍事,只要是白贤喜欢的,姐姐都给。”说完笑着,伸手端了一碟核桃糕递到白贤面前,“吃吧。”
有些摸不准长姐刚刚那句话里是否还有话,白贤只得拿了一块放嘴里,倒没吃出来多好滋味,只满脑子还有些浆糊,迷迷瞪瞪地就只是照着话去做。
看着嚼糕点的白贤,旸萝没来由心头一暖,这个弟弟还是有这么乖巧的时候。迷迷瞪瞪地啃东西,像极了小白狗。“都下去吧,围这么多人,怪煞风景的。”
“诺。”郡主的人乌拉拉都撤到了轩外,肃青只看了自家主子,等吩咐。
“你也下去吧,容我跟姐姐说会儿话。”
“诺。”
见下人都走了,白贤站起来伸个懒腰,渡到轩栏杆,池面吹来凉风,顿时让自己清醒了不少,也不回头,问道:“长姐今日来,到底有何事相商?”等了半天,没有回应,他也不恼,就认真地看起了风景。
过了半晌,还没有动静,白贤倒是好奇了,微一侧头便见旸萝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轩栏边,正单手支着脑袋,仰脸看着他,嘴角带笑,一脸温柔又有些戏虐。
白贤一惊,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看着对方一瞬间的慌乱,隐隐透着害羞,旸萝笑出了声:“是倔了不少,也沉得住气了。不过内里的性子,也没变多少。瞧瞧,脸红了吧。”
被人揭了短,白贤有些无奈,这个表姐的确比自己老道,但总改不了逗自己的毛病。小时候,的确是很喜欢她,皇室里没有女儿,自己只有个哥哥,因此总叫这个表姐为长姐,好似得了天大的好处。甚至在十三岁那年,看着年满十七被定亲,闷闷不乐的表姐,鼓足了勇气表白:“若是姐姐不愿嫁他,白…白贤…愿意迎娶姐姐。”
当时的旸萝笑得前仰后合,竟笑出了眼泪,回身给了白贤一个拥抱,在耳边轻轻一句:“谢谢。”白贤犹记得那声谢谢里透着的无奈。等回神的时候,早就不见长姐的身影,而肩头似乎有些湿。后来,长姐并没有嫁人,却养成了没事就逗逗自己的习惯。如今还如此,白贤有些不习惯外,也对自己仍会心慌脸红感到丧气。
转身去桌边拿茶,坐回椅榻,喝了口茶,肃了脸色道:“金家两个月来倒是风平浪静,长姐辛苦了。”
见白贤端回了王爷架势,开始挖苦自己,旸萝也肃了脸色,渡回轩内,端坐于左首,“我跟姑母只怕也只能再瞒一个月。如今,内里的风声越来越紧,只差昭告于天下了。昨儿,你进宫怕是也没讨到什么好差事吧?皇上可不比我好说话。”轻轻一句话,倒把嘲弄顶了回去,堵得白贤无话反驳,还不忘加把火,“现下,倒有一个办法,即使励贤的事天下皆知,金家也还是那个金家。”
白贤听了,侧头皱眉看了旸萝,实在没想透是个什么法子,就见旸萝笑开了:“还记得你十三岁那年的话么?”白贤就是一慎,接下来便见一只绯色寿山石坠子递与眼前,雕的是一簇石榴花形状,见了坠子,白贤眼里闪过震惊。这坠子并不值钱,但长姐一直贴身挂于项间,尤为宝贝,若是送人,必是定情。随即就听旸萝用平静的声音道出:“我金泰妍,愿意嫁与赵白贤。”
没有接坠子,白贤只抬头望进旸萝眼里,没想到的是,里面竟看不到算计,一眼到底,装的情谊,白贤没读懂。皱了眉,不知如何往下接,就听旸萝接着道:“姑母始终想着励贤的,如今能稳住金家地位的,只能是你。不管你生母为何人,先皇指了你是姑母的儿子,你便是,名正言顺。你娶我,就等于得了半个金家,即便励贤回来,金家支持谁,也绝不是姑母一个人说了算的。”
又捡了块核桃糕放嘴里,白贤端了茶杯发呆。旸萝的话没错,这个选择不错,金家如今虽有一半都听这位当家长姐的,而太妃却不喜欢自家这个庶出的侄女,若是励贤回来,她自然失势。如果,她嫁于了自己,不仅能在金家继续有当家之力,也同样把一半多的金家交到了自己手里。现下,金家很多人的确在观望,若是自己与长姐定亲,而励贤又的确失踪,他们自然将把宝都压回到自己身上。对双方都有好处的事,何乐而不为呢?
白贤转眼看了坐在左首拿着茶杯发呆的旸萝,脸上几乎没有表情,根本不像刚刚说过要把自己嫁出去的人,没来由觉得这个姐姐跟七年前一样,倔强并孤单着。他起身到旸萝面前,弯腰从她手里拿过那只绯色坠子,温言道:“好,我娶你。”
就见旸萝扬起脸,笑了,满眼感激。接着白贤又听到了那句,清澈沉静,却猜不透意思的:“谢谢。”
谙芯 发表于 2014-8-8 20:34
好问题~~~
估计。。。。。半个月吧 (顶锅盖逃走)
第八章 玩伴
“善芪堂…善芪堂…善芪堂…”
梨花街热闹的人群中,依旧一身白色花绫的鹿晗一边走一边仰望街边店铺一个接着一个的招牌。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名字,心里却在诽谤:“张懒人,今儿梨花节人那么多,还非得打发我来梨花街买药,居然还指定店铺。应该…就在这附近啊?可这满眼的花灯,哪里有药堂啊?”
正当鹿晗想上对面屋顶来个鸟瞰全街一目了然时,突然听到一把脆生生的嗓子叫他:“鹿公子!鹿公子!这里这里!”鹿晗低头,便见梨花树下临时搭的众多小铺子中,有个极为简单的小摊子。素色干净的桌台上摆着各种香料药材,旁边支一挂下的幡巾,上书三个大字:善芪堂。
看了这小小摊子,淹没在周围繁花似景的彩灯里,鹿晗煞是便有些哭笑不得。他道善芪堂这样的名字,至少是个铺面吧,怎么一张桌子就了事了,难怪自己找不着。忽又想起三年前初识时的那个算命摊子,跟这个倒有些异曲同工,一张桌子,一纬挂幡。无奈叹口气,看来那榆木脑袋认识的人,都是一个调调。
此时桌后梳着羊角辫子的小丫头正招手让鹿晗过去。这丫头鹿晗倒是认识,隔三差五会往张宅送药材香料,乖巧伶俐,总是一脸笑嘻嘻的,叫铃铛。
鹿晗过去,铃铛便递了一不小的皮纸包与鹿晗:“这是张先生要的香料并几味药材,我已经分别包好了。本想着晚些这铺子收了送去宅上的,正巧看见鹿公子,您就顺道带回去吧。”鹿晗惊诧:“他没说要亲自来取?!”
“没有呀。通常都是我送去的不是?您什么时候见过张先生自己来取的?”听完了这话,鹿晗眯了眼睛,咬牙低声道:“张神棍,你又框老子出来是为了啥?!”接了拿纸包,扫见摊子上摆了几个香囊,本就有些恨恨的脸,顿时又暗了几分,深吸一口气,问道:“这香囊是你们堂里做的?”
见鹿晗声音缓和了不少,但表情却有些更阴郁了,铃铛不禁有些讪讪,降了音量回到:“不是,张…张先生做的啊,说是这玩意儿跟药材放一起能吸…收…药材的药性…”‘吸’字刚出口,手里就是一空,包袱被拿走了,而那白色身影,也一晃没影了。铃铛又兀自多说了几个字,但对这突发状况仍有些茫然,眨眨眼,自己做错了什么么?早知道就不偷懒了,照旧晚些亲自送过去才好。只是这香囊,怎么得罪鹿公子了?
此时沁茗楼二楼拐角靠窗的位置,正坐着位带半张铜制面具一袭黛色劲装的武人。面前的桌上摆了茶具糕点,而手边的排椅上则放着包袱跟一把三尺长刀,依着刀鞘上简洁却不失古朴的纹饰,这该是把古刀。就在面具人端了紫砂小杯准备品头一泡庐山云雾时,‘搜’得一声,窗外飞进一白色身影,不管不顾直接从桌上略过。手里的茶没事,但身法劲风还是带翻了两盏还未动过的糕点,上好的紫糯米丸子,就这么滴溜溜地滚去了桌下。
那面具人愣了半晌,对眼前的状况有些错愕。转头便见刚进来的白衣人好似什么都没发生,将手上的牛皮纸包放于桌上,朗声换来小二,噼里啪啦报了一堆点心名,说是要快,还要了一壶上好的西湖龙井,道若是沁娘得空,便请来泡茶。
等小二应了下楼,桌边的白衣人貌似仍是气鼓鼓的,嘴里直犯嘀咕,面具人凝神细听,就听见那清澈的声音在骂着人:“好你个张神棍,把我支出来又不知道在宅子里捣鼓什么?!”说完,一把抓下挂在腰间的香囊,随手就是一扔:“见人就送的东西,还卖钱,谁稀罕!”面具人就见那随手一扔的香囊就这么正好朝自己飞来,还不偏不倚正中桌上还摆了的三杯庐山云雾。加上之前以倒的两盏点心,顿时满桌狼藉。对于眼前这发生不过在片刻之间的变故,面具人有些傻,心说,好歹这里也是皇城,怎么有如此没规没距的人?再一次转头看那人,就见那人似乎仍兀自生气,对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竟半点意识也无。
再不生气,恐怕就不是正常人了。面具人放了茶杯,起立整整差点被茶水洗礼的劲袍,抬步向白衣人走去。刚刚此人飞身入窗时便以察觉,功夫甚好,该与自己不相上下。想要讨个说法,便也不能输了气势,走过去这几步便颇为稳当,内息也丝毫不收敛,更有外放的趋势。
而这厢边坐着的鹿晗,背对来人,气头上突觉一股内劲靠近,并不友善,不觉皱了皱眉,察觉此人功夫并不在自己之下,嘴里虽还在嘀咕,而内里却凝神聚气,看对方意欲为何。
面具人,来到白衣人身后,抬左手便往他右肩拍去,同时开口道:“这位公子…”可手还未到,白衣人却突然一回身,右手往面具人面门扫出一掌。见白衣人突然动手,那面具武人堪堪往右斜身躲过,顺势右手向了白衣人送出一掌。本就对不讲理的人厌恶,此人掀了桌子不道歉,却还动起手来,便心生厌恶,刚去的那一掌便没有收内劲,一时二层的桌椅便倒了一大片。
两人面对面站定,打个照面。鹿晗今天一身白,却未带面纱,见对面的人半张铜制面具显然是不想让人知道身份,便越发有些瞧不起对方。背后偷袭,还不以真面目示人,又是那个自诩名门正派的?!不分青红皂白,要为民除害?!如今这世道倒是越来越不讲理了!
平常,他或许会想想原由。但今日刚刚气得不轻,又有人自讨没趣想过招,还是个功夫不错的人,便想罢了,许久未动过手了,疏落疏落经骨也是好。随即嗤笑一声,从袖中滑出一柄精巧短剑,横于眼前,挑眉示意对方,来啊,老子怕你不成?!
而对面的人,此时可真的气得不轻。这皇城怎么处处都是嚣张之人?眼前这个又是个什么皇亲国戚么?明明是自己不对在先,怎么打起架来还理直气壮的?像是我犯了什么大罪似的。今儿要是不给他点教训,还不知这股子嚣张气焰要欺负了多少人去。想毕,脸色肃然,眸色淡了几分,竟透出几分冰蓝。见对方亮出兵器,而自己的川仓刀却不在手边,抬手从袖中弹出几枚碧绿的翡翠珠子,向对面的人掷去,自己随后欺身而上。
见对面之人眸色变蓝变淡,鹿晗就是一惊。随后而至的翠绿珠子逼得他闪身后退几步,下腰躲过。随后而到的面具武人赤手空拳一招招而来,颇为狠戾。但却都不是杀招,只是想尽法子把自己往狼狈像上逼。对方无兵器,鹿晗的短剑也未出鞘。刚裆下五招,便觉出了怪异。那掌法里隐隐透出的,是幼时习得,自己族内不外传的拳法招式。想到对方刚刚变淡的眸色,鹿晗便有意想要再试几十招出来。一招逼退近身的面具人,鹿晗厉声问道:“阁下何人如此不识好歹?天子脚下也这么猖狂,见人就打?!”
“哼!打得便是你这种为非作歹之人!”低沉的嗓音尤显得人正气凌然。
听出对方不肯善罢甘休,正中下怀,鹿晗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一个旋身飘出了沁茗楼。面具人被白衣人的那抹笑意又惹恼了几分,似是嘲笑他痴心妄想,见人飘出了茶楼,拔腿便追,跟着飞出窗外。
东西向梨花街南侧屋顶上,一黛一白两道身影打得难舍难分,由南而来的一道玄色身影,蓦地停在沁茗楼顶,看了那两道身影不由得皱眉。肃玄认得,那白影身法跟前几日夜访王府的,十分相似,多半是同一个人。而此时王爷正走梨花街由南来去夕鹂院看戏,这身影再次出现,甚是可疑。便隐于屋顶,静观其变。
这边鹿晗越过招越是清楚,眼前此人怕正是自己寻找多年之人。手上不由地喂出几招族内的掌法,而对方都依了招式一一回应。鹿晗心中就是一喜,随便卖了个破绽,等那人近身,伸手便去摘对方的面具。心里想着,这么多年,该长成什么样子了?
而面具人见白衣人越打越开心,就有些纳闷,而自己使的只是自小族里的掌法,对方竟然也会?此时怒意稍缓,面具人心里就咯噔一下,不会吧,那么巧?!对方一个破绽,他欺身上前,抬眼就见那人此时有些泛紫的眼眸,接着便是伸向自己面具的手。蓦地惊出一身冷汗,立马一个矮身退开几丈站定,尤有些惊魂未定。再看对面一身白的人,心中顿生懊恼。他穿一身白,功夫这么好还长得如此出众,怎么早没意识到呢?自己这脾气还真的差点误事。还好带了面具,得想个法子把身份的话题绕开。
见面具人停手退开,鹿晗就到他也认出了自己,满脸兴奋:“灿烈!朴灿烈!对吧?我就知道另外一个一定是你!师傅师公不提,我也猜到了。这么多年,你究竟猫去哪里了?”
名字被一语即中,面具人还在思考的脑袋,就是一卡。哎,还真是他!不行,现下绝不是相认的时机,何况还在京城。脑子里开始混乱,身形便僵在原地。
见对面的人没了回应,以为对方没有认出自己,鹿晗接着道:“我呀,鹿晗!小鹿!不记得啦?”鹿晗抬手看了眼左手手腕处,此时一紫色鹿头并鹿角图腾正莹莹透着紫光。抬头盯了对方的眼睛:“喏,这眼睛你总识得的,对吧?你说过我的紫色比你的冰蓝好看!”
朴灿烈望了对面开心的鹿晗,那双依旧漂亮的紫眸显现出他现下是真的喜极,左手腕上的图腾也隐隐有光,心中猜想得到证实,一股子无奈伤心便涌了上来。师傅果然不满足就只自己一个。双手于胸前合一三角形,对着鹿晗微微一礼,便拔腿往身后逃开。
见了那一礼,鹿晗心中一喜,那是族里的见面礼,外人自是不会知晓,对方算是承认了身份。可接下来的动作倒叫鹿晗傻眼了,既然承认了,为何要避开?变故来得有些快,“诶~~~”鹿晗飞身追了出去,没几步便望见那人藏进了夕鹂院。鹿晗扫了一眼乌泱泱刚入了那院的一众人等,认得门口停的一乘软轿为贤王府所有,便止了脚步。灿烈故意的么?竟藏去了夕鹂院。如今这情况还是不要再跟去了,免得节外生枝。
心里想着,反正那身高身形嗓音都记下了,还怕再找不见你?鹿晗微微一笑,飞身回沁茗楼拿落在那里的包袱。刚进去,就被哭丧着脸整理二楼的小六子逮个正着。“鹿公子!您可回来了,这是您的包袱。并打包好的您要的糕点。”
见了小六子一脸的殷勤,鹿晗倒是知道人茶馆最怕的就是有人在店里掀桌子翻椅子,他也不是小气的人,丢了一锭银子过去:“我知道你辛苦,替我收着东西,多谢啊。”
接了银子,小六子喜笑颜开,这回桌椅修缮也齐了。这鹿公子虽几个月来一次,但人好看,脾气一直是和蔼的,这头回赔钱也是爽快。今儿跟他打起来的人,一定不是什么好果子。
鹿晗转身便想出门,却瞄见灿烈遗忘在茶楼的包袱并长刀,一丝局促划过眼帘,老子叫你跑。招呼来小六子:“要是这包袱的主人回来找,就说我拿走了便是。他自然知道怎么找我。”说完一阵风似的飘走了。
“得嘞。”小六子望了那白色身影应道,此时的他,只觉鹿公子天仙一样的人,自然是好人。那人带个面具,自然好不到哪里去。殊不知他这一放任,他沁茗楼倒是惹出好大一桩事。
第九章 中元节
“稚年扑蝶偷桃乐,得来半生夫妻样。
同床共枕惜烛意,为何郎君念情娘?
绾鬓相携执手契,竟是她人嫁衣裳。
怎奈情深爱意重,自欺自怜自心殇。”
台上一身素缟的芸箐,声泪俱下,几句唱词道尽了殷家小姐雪夭至情至性的半生。这场戏以接近整部戏的尾声,雪夭跪在丈夫坟前哭诉,他俩一世夫妻,竟有大半在互相算计,待到丈夫去世,她才恍觉这一世不过情愫作祟,那些计较不过都抵不过那一份情。
正对戏台二层的雅座中,白贤望了台上暗自心伤的丽人,端了基本凉透的峨眉雪芽,抿一口,兀自道:“为了一颗心,折腾到这个地步值得么?如今她得了孩子,得了地位,却要自怜自爱,又是何必?”
听了这话,旸萝嘴角积起一丝苦笑,伸手拍了拍白贤放茶回桌的那只手,温言道:“女子,终究是重情的。即便狠心了大半辈子,但内里总是藏着爱意的。你不解,倒也不怪,怕是这天下的男人,没几个会意的。”说道后来,声音越来越小,倒不像是在宽慰对方,到似在说服自己。
手背上温热的触感传来,白贤心里的怨气,倒也消了半截,又听旸萝有些出神的声音,知这戏是触到她了,虽未听清后半句,未明了她在伤什么神,但也抽了手又覆在她的手背,轻轻拍了两下,算是宽慰。
这样一个小动作,让看着戏的旸萝,蓦地便只感到了手背的温度,台上在唱些什么,她以听不见看不清了。那手拍了两下随即离开,但那份带出的温柔,让旸萝有些失神。这个人即便不懂,却也懂得宽慰人。慢慢收了手,两手交握放回腿上,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忽地一盏热茶递到手边,“郡主,王爷说您手凉,特地换了茶水,您拿着捂捂吧。”侧头,见肃青恭谨立在一旁,手端茶盏。接了过来,捧于手心,旸萝又转头看另一边,便见一身儒袍清雅王爷正品着戏,脸上隐隐有些表情,却说不清是愁容还是没落。
又过了半刻种,戏毕了。场子里的观众意犹未尽,芸箐谢了两次幕才稍满足了看客,一大群人这才乌拉拉地往外散去。楼下乱哄哄的,而二楼雅座却安静得有些出奇,守在廊口的秦观有些惴惴。整场戏两位主子并未有吩咐小厮丫头伺候,只让青侍卫到门口要点心,而茶水也只在戏快毕时换了一盏。
如今散场了也不见青侍卫出来有何吩咐。上意难测,贤王对这戏究竟是个什么态度,太难揣测,又只得静待在廊口,急得这位八面玲珑的老板,拿着娟子不停拭额前薄汗。再三叮嘱丫头传话,叫芸箐收拾准备,以免王爷召见,失了礼数。
等楼下的客人都快散光了,秦观才见那青衣侍卫挑帘出了雅座,来到廊口吩咐道:“王爷要见唱雪夭的歌姬。”秦观立刻回身让以候在一旁的芸箐,赶紧跟了肃青进去。见芸箐身后还跟着小茶小桂俩丫头,就是一皱眉,正想拦人,就听肃青道:“一起进去吧,郡主吩咐了,若是姑娘带的人,一并召入内。”听了这话,秦观有些纳闷,也只得恭身让肃青带了三人去。本就旋着的心,此时更是七上八下,女人的直觉告诉她,今日只怕还有大事要发生。
芸箐领了小茶小桂随着肃青往雅座去,走廊二十几步路面上虽是平静,但袖中交握的双手早已湿透,而身后的两个丫头则肉眼可见的有些发颤。入了雅座芸箐也不抬头,带了俩丫头就对着主位跪下:“草民芸箐拜见王爷,王爷千岁,拜见郡主,郡主万福。”声音疏落,克礼有佳。
“把头抬起来吧。”头顶传来一抹有些慵懒的温凉男声,知是王爷,芸箐便慢慢抬头,望向声音由来之处。
“嗯,是长得不错。清冽自持,却有官家小姐风范,怪不得能唱雪夭。只是,难得一个姑娘家能把妇人一世的爱恨唱得婉转。长姐,你说呢?该赏?”一句话说的是赞语,但芸箐却从贤王的脸色尝到了一丝冰凉,那不疾不徐的语速,隐隐透着玩味。
“赏或者罚,王爷做主,旸萝都依王爷的。只是芸箐姑娘这样好的嗓子身段,头牌鹂姬只做了三月未出,便换下了,倒有些可惜。”郡主嘴角含笑,声音温和,只是端了茶撇着茶末子,眼睛只盯了手中茶盏,并未看向任何人。
芸箐听了郡主夸赞叹息,心中倒是一喜,收了眼神低头,嘴角拉出笑意,暗自庆幸送出去的东西,看来倒真的有些用处。自己拼尽全力得来鹂姬头牌,却未出三月被换下,遭韩氏所弃,更有性命之忧。如今投诚金家,现下看来,倒会是条出路。手不自觉搅在袖底,隐隐期待起今后的日子。
垂眼瞅着面前跪着的歌姬,虽看不见表情,但那背影里透着的兴奋,没来由地让白贤觉得厌恶。那份对名利的期望,有些赤裸,跟她清冽的外表相去甚远。“呵。”冷笑一声,左手抚上右手的扳指把玩,语气轻扬:“如此佳人,赏什么好呢?钱财器物姑娘怕是不缺,地位名声,本王又没什么可赐的。不知,姑娘有没有什么求的?”
之前想了数十种对策,却未曾料到自己能开口要什么,一时间芸箐也只是懵了。自己如今差的便是出头的机会,可夕鹂院她已做过头牌,红满天下的歌姬,若无皇家依附也是没用的。想到此处,便有意想求得贤王一丝半点的兴趣。可如此大胆的想法,如今跪在这里,王爷身边还有郡主相陪,是做不得什么动作的。
到底求些什么呢?略一思量,计到心头,正想开口,却听郡主道:“芸箐姑娘大概有些害羞了吧。”
听了这话,芸箐吓出冷汗,郡主怎知自己要求的,不过是王爷的一点垂怜之意,顿时僵在原地。而白贤则奇道:“长姐此话怎讲?”
“前些日子,姑娘派了丫头送了块腰间玉坠来,说是久闻贤王通晓音律,当世少有,甚是仰慕,想大胆求王爷赐教,特地送了亲手串的珠坠来。”话音未完,白贤便见一乳白色雕了只幼犬的玉坠子送到眼前。本还惊奇感叹,戏楼歌姬果真大胆的白贤,见了坠子便忘了他事。伸手拿过坠子仔细翻看,确认无误后,再抬眼看芸箐的脸色,便是铁青。此女太不简单了,厉声喝问:“你从哪里得来的?!”
“回…回王爷的话,此…此物,是…是中元节那天,一位公子抵押给女婢换茶水的。”芸箐身后的小茶,抖着声音回答。
听了回话,白贤眯眼竖眉,整张脸有些咄咄逼人。
“那公子做何打扮,是一个人么?”见白贤有些激动,旸萝接着问道。
“回…回郡主,那公子看起来,十八九的年纪,身边跟着个劲装少年,也是相同的年岁。两人…两人…”
“接着说!”
“两人换茶水的时候,似乎那公子想看戏,而那少年却一脸的不情愿,说那公子何必自己找罪受。而那公子只笑眯眯地回了一句,就是好奇嘛。因了那公子生得好看,声音又粘糯,奴婢便记住了。”
听到这里,白贤脑子里,如想过惊雷。三弟失踪前,竟带了伴读来夕鹂院看戏。玉坠子跟丫头的描述倒是符合他这皇弟的特征,只是只有物件跟口述,也做不得准。进而又寒声再问了一句:“还有呢?”
“还…还有…”见贤王发怒,本来就有些抖的小茶,此时基本整个趴到了地上,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肃青见主子双眉促到一起,满脸焦急,便厉声斥那丫头,道:“跪起来好好回话,规矩都不懂!”
小茶只得颤巍巍支起身子,接着道:“奴婢送茶水回去时,听到那公子有些恨声说着‘一出戏,叫母妃惦记了许久,还跟我说了那么多秘密,本王怎么能不来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奴婢听了这句,便知是贵人,也不好打扰,放好了茶水点心,便再没去伺候过了。”
白贤一颗心,顿时落了地,果真中元节那天励贤与伴读来过这园子。接着,跟多的疑问随之而来。这夕鹂院藏了些什么?一出戏,尽是暗喻宫闺密闻,而好好的王爷,失踪前竟也是看戏。这里都有些什么耳目走狗?!而眼前这个歌姬,巴巴地送了玉坠去郡主府,又是作何打算?
一时间贤王的脸色肃然,瞧着这戏园子便多出了一份糜烂冰冷之意。见还有一丫头跪着,想来也是有话要回,示意肃青,侍卫便上前拿脚尖踢了踢跪着丫头,问道:“你又是何人?”
“回主子的话,奴婢小桂,是芸箐姑娘的丫鬟。中元节那日,小茶来跟我说,有王爷来听我家姑娘的戏,姑娘的前程就要到了,我便有心去瞧了瞧。只远远看了几眼,觉着那位公子气度确是与众人不同,怎么都一定是贵人,就并未靠近。后来途中却遇见了熟人。”
“熟人?”白贤倒不明白了,这丫头突然颠三倒四地提她的熟人作甚?
“就是平日里,给楼里的姑娘们配塑身养颜方子的张先生,那日带了一蒙面白衣美人来听戏,奴婢觉得新鲜,那先生平日里有些呆愣的,没想到也有美人相伴,便多瞧了两眼。两人说说笑笑的,甚是亲厚,那美人的笑声悦耳,却并非女声,一定是位公子。身形体态也未有丝毫女儿家的姿态。此人出尘特别,小茶便也记住了。”
听到白衣蒙面美人,白贤便是一皱眉,这样的描述太能让人联想到什么了。他也在么,是巧合?这桩桩件件的事,都凑到一起,要是没联系,怎么也说不过去吧。
侧头看了身边的旸萝,就见她并没有太多惊异的神态,只安然地喝着茶,像是那日的情况她早了然于心。心中不由得凉了下去,原来这才是来看戏的目的。场中两丫头的回话有条有理,一个不落,连熟人这种小事都提到,可见不是第一次说那日的事了。想来这些早已回过了郡主,长姐大致理好了脉络,今儿不过是让当事人跟自己再说一遍罢了。
这生辰礼物,长姐倒是送了好大一桩。自圣上派了密旨查案之后,今儿的进展真是可喜可贺。只是,中元节那天的细枝末节,不知除了自己跟长姐,还有谁人知道。今日夕鹂院这么走一遭,得了这些始末,将来不管还有多少人知道,都认为自己知道这么多细节,必与此事有关。宫里的几位,都是善疑的主,自己再辩解什么,是不顶用了。想到此处,算是了解了长姐的心思,只是这么半强拉着让自己与她同舟共济,生生把自己与霜太妃划个界限,未免叫人心凉。
再看此时柔柔望了自己微笑的长姐,虽满面暖色,但这背地里的计较心思,还是把之前,彼此稍近的距离再次拉开。
摆正脸色,看了还跪着的歌姬丫头,白贤道:“芸箐姑娘,想好求什么了么?”声音里未有起伏,也听不出有何情绪。腿脚以有些酸的芸箐忽的听到王爷问话,只硬着头皮回道:“草民并无奢求,只求王爷能垂怜,烧了草民的卖身契。”
她并不知晓贤王百转千回的心思,只还记得自个儿好不容易挣到的机会,要求怕是只有这回能提了,也就狠下心,闭眼豁出去了。而听了这话的白贤倒是被气笑了,这歌姬对名利倒也坦荡,这么不视情况地直言所求,够新鲜。
旸萝听了芸箐还在奔着自己的前程,无奈摇头,这姑娘这么几年也未见长进,还是这么急功近利,这回怕是帮不了了。
“你一个歌姬,贱如草菅,也配来求本王赎身,哼,当自个儿是什么?!肃青,吩咐人看着芸箐姑娘在这戏园子里唱一辈子的戏,没我的吩咐,不许踏出院门半步!”
“诺。”
从赏到罚,不过瞬息间,如今自己被软禁于夕鹂院,芸箐便懵了,还未想清楚自己究竟怎么得罪了权贵,就听上方传来一声低喝:“王爷无凭无据,芸箐姑娘毫无罪责,你皇族也不能如此无缘无故囚禁一大活人!”随着话语,一黛色身影从窗外飞入雅座,肃青还未来得及回护王爷身边,那到身影以直逼白贤而去。
第十章 意外
来者何人?自然是为了躲鹿晗慌未择路进了夕鹂院的灿烈。
进院子时,并未注意这是个什么地方,见鹿晗没有跟来,便送了口气,随即发现自己落下的包袱长刀还在沁茗楼,想出去又怕被逮个正着,索性便不跑了。在院子里上下翻飞了几趟,才察觉是个戏院,一众人等正忙着开场,心道干脆看会子戏,再去拿了包袱出城,京城最有名的茶楼应该不会随意丢了自己的东西的。
搜寻了好一阵子,总算发现了可躲的妙处,舞台一侧靠台后有楼梯,那是供人上到舞台正上方,往下洒东西或者挂东西室的。那楼梯拐角上方有悬梁,脚下一层半高的距离,不易被人察觉头顶有人,楼梯又隐秘,基本不会过人。灿烈便躲了上去,一个人听起戏来。
戏过大半,台上的歌姬正声泪俱下地演绎着悲伤,这舞台一侧的偏僻楼梯却上来了俩姑娘,一个拖着另一个,前头那个嘴里低声数落着:“你也是的,不看看地方,后台那么多人,你求我作甚?!这事就你知我知还有姑娘知道,你想让满院子的人都知道么?!”
被拖的看起来是个粗使小丫头,穿了粗布衣裳,双说死死掖着前面那个看起来长她几岁的姑娘,声音里以带了点哭腔:“小桂姐姐,你…你就绕了小茶吧。这事…这事回过郡主,不就行了?小…小茶胆子小,何况,何况要在王爷面前撒谎,小茶…小茶真的做不来。”
被叫做小桂的,见了小茶这个样子,只得柔了声音解释道:“都是为了姑娘好,为了你好。有些实话说不得,况且你碰巧捡到了那玉坠子,本就与你无关,说是公子自己给的,你也就没什么事了,何苦往自己身上揽事?嗯?”“可是…可是,不说实话要糟报应的。如果,如果主子们知道了,小茶…小茶…”说到这里,那小丫头只揪着小桂的衣袖呜呜地哭。
见着小丫头止不住哭,小桂心里着急,却知道越是声励越是反作用,只得缓一缓,拿了手绢出来替小丫头擦了擦脸,见对方哭得没有那么厉害了,再轻声细语道:“我也一起去的,你怎么回的郡主,就怎么回王爷。其他的又不要你说话。何况跪着回话,你盯着地板就是了。还有姑娘在,王爷干嘛关注你个小丫头呢?”
听了劝话,小茶渐渐止了抽泣,却还在犹疑:“可…可是,靖世子…”“王爷。”“哦,王…王爷他脾气不好,以前,稍…稍不顺心就砸盘子摔杯子的,如果察觉,小茶…小茶还不得,不得跟小杏一样,关去王府?”
这个理,小桂不是不知道,这皇家的事谁说得准?王爷高不高兴,她一个丫头哪里知道。只是该回的话一定错不得,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置身事外,至于结果如何,没人能预料。微微叹了口气,小桂扶住小茶双肩,盯了眼前的小丫头沉声道:“听姐姐的,一定要去。你回了,便没事了,若不去,便没人能保你。就算是观娘也无济于事。”一字一句分明,尤为认真,隐隐透着警醒,这样的态度,小茶便知是再无法躲过了,咬了下嘴唇,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见她答应,小桂算是松了口气,上前一步抱了抱那丫头,道:“戏也快完了,你就在这里等吧,待会儿我再来叫你。别哭了,嗯?”说完,小桂便下楼梯去了,只留小茶一个在楼梯拐角,愣愣地出神,倒没有再哭出声。
梁上的灿烈,要不是自己功夫好,倒也不会在台上还在唱戏时,听见两个小丫头压了声音的对话。果真入了这皇城,除了俊绵哥那里就没有哪一处不闹心的。低头看着下方那个靠着栏杆坐于台阶将自己蜷起来的小丫头,灿烈根本听不进去台上还在唱着什么。一股子憋闷烦躁之意又窜了上来,下面那个小小一团的身影,好像申诉着这身份地位就决定一切的皇城里,哪有自己做主的一天,受着也就受着了。这样的逆来顺受,让梁上始终随心而动灿烈一阵心酸。
没过多久便见小桂回来,拿了张帕子仔细帮小茶擦了脸,便牵了那丫头去了。刚出了楼梯,梁上便飘下那带了面具的黛色身影,追了前面的俩丫头而去。
后台此时一阵的忙乱,到也没有太多人注意这个带了面具的怪人。直到小桂领了小茶跟了芸箐到了二楼尽头等候召见,灿烈才又回了梁上。凝神静听,得知郡主王爷都二楼在雅座内,便隐去了雅座对了舞台开的窗外。
一席问话下来,听见内里的人又要抓人,且那音色分明便是前几日不分对错就对自己下杀令的那一把,火气便是再也收不住,一时完全忘了自己在躲人,也忘了这皇城里他的身份有多特殊,不管不顾便飘进了厢房,誓要这个王爷今日再吃些苦头。
突然闯入的身影让雅座里的人,都是一惊。肃青虽离窗边近些,但跟王爷却隔着地上跪着的小茶芸箐,那身法极快,根本来不及在第一时间挡在自家主子身前。
那声音一出声,白贤便是一愣,这把低沉的嗓音,他可记得。眼前一花,自己便被挟持到了窗边,眼前又是那半张铜制面具,而那人一手虚握着自己的颈项,一手抓着自己的两只手腕,即使隔着面具也能感到对方的怒气。
灿烈盯了白贤身后的肃青一样,似是警告他家主子性命在自己手里,不要轻举妄动。再回过目光,便见眼前的人,今日未戴冠,一锦缎抹额衬得那人比上次柔和了不少,只是这次并未冷了一张无表情的脸,眉梢眼角透出一份骄傲,而嘴角却似有似无地翘起。这幅表情倒像是被挟持的人是自己,他在得意什么?!
“阁下怎么如此喜爱脚不沾地?上次是树上,如今是梁上,如此不光明正大,何来打抱不平之心?”清清静静两句问话,便堵了对面之人接下来要质问的话语。
巧舌如簧,辩解起来又甚是难找头绪,灿烈一时气急,抓着颈项的那只手便是一收。对面的人面色第一次透了痛苦,一双高挑的剑眉就是一蹙,嘴唇微微张开极短地吸了口气,眼睛里透了些许不可思议。自己心里便没来由得一紧,自己这善心,还真是不分地点对象,这样也会紧张对面的人,灿烈也是吓一跳,顿生烦躁,便想将眼前的人按了原来的想法扔出窗外。
刚一提气,便是一滞,心中惊雷闪过,发现此时的自己居然一丝的内劲也调不起来!
颈项上的力道瞬时一收,勒得白贤便是一皱眉,心中冷笑,这人可真是胆大妄为,可紧接着白贤就感到力道松懈,心想好了,这回抓住了,嘴角的笑意更甚。可忽然就见对面的那双眸子,突然变淡透出冰蓝之色。那样妖异的眼睛,写着不可置信,盯着这样一双眼睛,白贤得意之色稍减,心尖冒出的念头竟不是这是个妖物,而是这样的眼眸自己还想多看一会儿。在那颜色淡去时,颈上腕上的力道也都卸去,而刚刚挟持自己的人,已被身后的肃青,以及赶到的肃玄拿下。
回复了一脸冷然,白贤转头见了犹自呆坐在椅上的旸萝,望向自己的眼神仍是有些惊恐。看她眼神总扫自己颈间,抿紧了双唇,双手还兀自紧拽着座椅扶手。踱两步去到她身边,轻轻拍了拍她手背,温言道:“没事。”
旸萝这才察觉自己紧抓了扶手的手有些发麻,收了力道,看了白贤认真的脸,知他是没事了,也抓了那狂徒,算是放松下来,微一颔首,不自觉仍是叮嘱了一句:“下次不许了。”
“嗯,多谢长姐关心。”
再转过来看那已被制服的面具人,开口道:“自上次宫里梅园一遭,本王怎能不加防范。看来,这天涯散,的确是个好物。嗯?”听到天涯散三个字时,灿烈心中便是一沉,这无色无味的毒药,叫习武之人只要一闻便提不起半分内劲,除非服了解药。没想到他皇族也会有这江湖恶毒之物,心中便把眼前这锦衣王爷诽谤了千遍,只恨不得撕了眼前人这一身高贵得意的皮囊。
“肃青,摘了那面具。”
此话一出,灿烈这回是真的从头凉到脚,这么多人在场,面相若是暴露了,麻烦自然接踵而至,何况自己的两个身份是一定不能让外人联系起来的。如今实在身不由己,不自觉额上便以急出细密一层薄汗。
“王爷,此人行踪诡异,又太过嚣张,总是要先关几日才好。”旸萝一句谏言插进来,肃青便停了伸向面具的手。
被一句话打扰,白贤倒也反应过来了,此时人多眼杂,此人真面目也好,审问也罢,都回府再谈的比较好。再说他总是在关键地点冒出来,无论如何都透着诡异,且跟所有事都有干系,很多事要细细问过才好,况且现下,他也未见得会说实话。刚刚被一双冰蓝眼眸迷惑,实在心痒想要看此人是个什么模样,倒是有些莽撞了。
“长姐说的是,白贤倒是忽略了。今日这么一搅,扰了长姐雅兴,还望未有受惊。”说完亲自上前扶了旸萝起来,“我送你回府可好?”
对于白贤的突然亲厚,出乎旸萝的意料,略微呆住,一双水眸看了眼前的人,嘴唇微张却答不出是好还是不好。
“咳咳…”肃青的一声轻咳算是唤醒执手相携的两人,旸萝回神,顿时面上有些红,回道:“不用了,我自个儿回去就好。”说完抽出白贤手里的手臂,低头也不看白贤,说了句:“你忙。”便径直出门离去。
白贤忙叫了肃青跟上,有些纳闷,长姐躲什么?眼神扫到经此混乱,以退到了门边的歌姬丫头,眼神仍就微寒,本已立起的三人,又复跪下,大气都不敢出。空气凝滞时,观娘挑帘恭谨回话,打破僵局,“王爷,软轿以备好。”
“回府。”末了,白贤便自顾自离去。
等肃玄持了灿烈出门,跪在门边的芸箐一屁股坐于地上,眼神慌乱,一颗心兀自微颤颤,不知自己的明日到底怎样的光景。此时管事的挑帘进来,看了门边地上的芸箐,一脸的不忍,却仍是轻声说道:“青侍卫留了话,‘这院子虽是京城最好的,但芸箐姑娘如此出色,对于这样的佳人,王府自会派人伺候着的。’看来你最近是要在这院子禁足了,你也小心些,即便有王府的人盯着,你只要照旧过你的日子就好了。等过阵子,应该便没事了。你跟郡主不是有些交情么?今日看来大概王爷也就不会太过为难你了。来,小桂扶姑娘回屋。”
芸箐站起来才发现脚软,几乎又坐回去,还好一旁的管事,一把拉住,才不至于连了一起小桂跌一跤。靠着小桂踱回屋,一路上芸箐回想着这几个月来自个儿的大起大落,不过是拼了一个姑娘家能有些出息,当初不听劝,认定只有达官贵人甚至天家才能庇佑自己,现下看来这个赌法,的确祸福难断。
坐着软轿出了夕鹂院,白贤听着轿外仍是热闹的,他却顾不了这本该是好心情的日子。短短几天,这一桩一件的事,本以为只是宫闱权斗,没想到跟江湖人脱不了干系,一个白衣人,一个面具人,都不惧皇威,到底是为谁办事?而自己为圣上打理江湖势力快三载,却从不知江湖上还有异色眼眸这样的人物,看来不管是谁,瞒着自己的事还有很多。既然今日被自己逮到了尾巴,那么一切的一切都要差个水落石出才罢。
第十一章 黄雀在后
到了王府下轿时,白贤才发觉以到掌灯时分,忽地忆起本约了郡主夜游看花灯的,可被那面具人一闹,眼下最要紧的,便是从这个行踪诡异的江湖人那里,彻查中元节那日的始末。示意肃玄先将人押入府内,待他更衣后慢慢审。
还未踏入府门,一抹绵柔的声音从脑后传来:“什么人得罪你了?要把人抓回府来?小心京城里又有流言,说你这个霸王又抓人了。”回头便见仍就一袭水蓝袍子的俊绵,一脸好奇,向着自己缓步走来。在不远处停着一乘软件,显是刚到,恰巧在门口遇见了。
白贤脸上虽未显现出任何多余的表情,心下却不免担心此事叫这位表哥看去了多少,也只岔开问道:“表哥怎么来了?”显然不想被人提及抓人这回事。俊绵也不笨,知道白贤不想提,也就顺势绕过了话题:“你跟表姐去看戏,如何?那出《绕君心》正月里可是热闹得紧,连励贤都说过想瞅瞅呢。”本是想着调侃这位弟弟总算是有个佳人陪了,却一时嘴快提到励贤,知道白贤为了三王爷的事烦心,脸上也不免露出了歉意,忙转了话题:“我这儿又从沁茗楼打包了核桃糕,还有今年沁娘新做的杨梅酥,咱们进去尝尝鲜。”边说边推了脸色以见忧虑的白贤入了府门。
推推搡搡进了府门,一路往正厅去。白贤的心思可是转了好几回,不知表哥提励贤曾提过想看戏是否有心?皇三弟失踪前去了夕鹂院听戏这事,太妃是否知晓?再者,自己出门听趟戏,这消息倒传得也太快了,还没踏入府门,就有人巴巴地派人来打探心思。看来长姐这步棋走得确实妙啊,一起出游的传言一出,所有人都只想着到王爷这里来问意思,却未曾关注过这里头的好处,她郡主可一点没少得。进出一趟戏院,把风声放出去,再顺带着用那么大一烂摊子把他跟自己绑在一起。哼呵…看来这庶出,还做了金家半个主母,是真不容小觑的。
到了正厅,吩咐了小厮去主屋取了峨眉雪芽来泡,白贤只能暂把审问的事搁到一边,跟这突然到访的表哥喝茶聊天。要说心里不急是不可能的,可既然在府门被逮到,就更不能扔了表哥坐冷板凳了,他如今不深究刚刚看到的已然很好了,若是来个不依不饶,白贤还真不知道怎么敷衍过去,毕竟俊绵的来访,不出明日,所得的消息便以尽数去了霜太妃处,这该有的态度还得有,不该有的情绪自然不能露分毫。
端了茶,吃了两口核桃糕,白贤适时地开口:“怎么,好不容易出趟宫不去赏灯,到我这里闷着?”
“赏灯一个人有什么乐趣?倒是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枉费了这一年一度的好时节。”俊绵似乎还有些不依不饶,像个弱冠之年的少年,总忍不住想要多调侃几句。
“说吧,找我何事?我可不信你是来送这劳什子杨梅酥的,好酸。”
金俊绵无奈摇摇头,自己面前他倒是有什么就说,不舍得花心思周转周转,不知是该欣慰还是担心。放下手里的茶盏,从袖子里捞出一一寸见方的玉牌坠子,递与白贤。白贤接过,便见玉牌正中浮刻一“俊”字,四周簇着云纹,而背面浮刻着几簇枫叶,玉片底下缀着一颗小巧的镂空檀木珠子,再配以褚色流苏,精致却不秀气,倒是适合送于男子。接了坠子,白贤倒是一楞,难不成表哥这时间赶来就送个坠子?
“这….?”
抬眼便看见对面的水蓝衫公子仍是笑眯眯的,从胸口摸出一个一模一样的玉牌坠子,只是没有珠子,下方坠了三簇青色流苏,而正中间的字是个“亦”。见了那个“亦”字,白贤便也明白了,两个玉牌质地相同,都是温润的羊脂,这样式也未见过,显然是用了心的。心下感叹表哥心思依旧细密,嘴上却仍是一贯的调笑:“这东西不也再你心口多捂几日?这就舍得送出去?近段日子我又不会出京。”
“你总是要再去的。这剑穗就有劳了,我那里什么都送不出,能出宫也不是随时的事,今日既然来了,放你这里,我也就了了一桩心事。”
“了了心事?我看我一日不出京,这心事你就一日不了。”端了茶喝,白贤局促地瞧了对面的人,嘴角还敛着笑,似乎话里有话,又似乎只是调笑。
俊绵见了,面上也不免有些微红。这样明目张胆地叫人带信物本就是件面薄的事,还要被取笑两遍,即便类似的事由托过这位皇表弟好几次了,这会子还是不免有些挂不住,忙拿了块核桃糕吃起来,略微避过那有些灼人的眼神。
白贤见对面的人,终是窘了,便也放过他。放了茶盏,挑了快杨梅酥送进嘴里。“嗯~~,这味道还过得去,没有往年的酸,只是这酸甜的味道适合姑娘多些,你我男子吃这个倒显得太小家子气了。”
听了这话,俊绵心里倒乐了,这人爱核桃糕如此,却取笑杨梅酥,嘴上却解释道:“买核桃糕时,这杨梅素便被小六子好一顿夸,说今年的尤其好。我拗不过,也就买了一盏而已。你不喜欢,我拿走就是了。不过说到姑娘喜欢,我记得似乎表姐就喜欢这酸酸甜甜的味道。”
“是么?我怎么记得她最爱的是黑豆奶糕,对酸的,她可食不了多少。”
还是绕回来了,见对面的人提过郡主后,便端了茶望向它出,看似避开了,实则等着下文。看来,今日不给个说法,这表哥估计就住府上了,嘴上顶了回去,心中不免揣度着到底怎么表露态度。
白贤一句话堵得俊绵有些无措,他也不恼,随即笑着回道:“是啦,你跟她亲厚多了,她喜好什么,不喜什么,你总记得清楚,小时候总要嘱咐我们留点心的时候不要弄错了。”一句玩笑,便悉数两人从小的渊源,给个软钉子,倒叫白贤感叹,在宫里呆久了的人的确不一样,这推拒的本事一点不差。
“小时候的事,又有多少是做得准的?脾性总是跟着岁数要变的。我与长姐的情分不过也就是小时候那些稚趣,那么多年过去了,总不能还是一个样子吧。”
“是么?那如今是个什么样子呢?”
末了等了半晌对面的人仍是未答话,俊绵无奈,这个表弟他总还是心疼的,很多事的确拗不过他,微叹口气道:“说吧,我回去怎么回话好?”
僵持下,见自己终是押对了表哥多少还向着自己,白贤心里送了口气,转头看了俊绵,一脸坦然说到:“我回来了,恰巧生辰,你知道的,她一直当我是小孩子,不过逗我开心而已。你瞧瞧,这看完了戏,她也就另付他约了。”
旸萝之后还约了别人?这个俊绵倒是未曾想过。既然如此,或许就真的只是过个生辰,并无他意。不过:“即便如此,她这个姐姐待你也是好极的。你总还得知些轻重,毕竟你们都未有娶嫁。”他也只能点到为止,若是真有更多的心思,也是无从劝起,怕自个儿的话也是没有多大份量的。
看了对面的人一脸忧虑,白贤明白这个表哥对自己一直都尽力维护的,即便三年前他也不舍得只向着他表姑母。“知道了,你别瞎操心,快回去吧,晚了宫里宵禁。”
“我这就走,你也不用催。”俊绵放了茶盏点心,便作揖告辞,只是没走出去几步,还是站住了,回头若有所思地道:“你的心思这三年到底变了多少,我是看不清了。只知道从小的性子来看,你习惯向着别人的,为自己想的甚少。现下转了性子,总觉得你拘着,不如从前了。有些事,是不是放开会更好?”
白贤搁了茶盏,肃了脸色,瞧见一脸愁容的俊绵,那把清亮的嗓子,压低了几分道:“你我都有不肯放弃的,你放不了手,我何尝不是?有些事回不得头,也无法回头。你清楚的。”
听了白贤这样的语气,俊绵再无话可说,只得行了一礼径直出府去了。
见人走了,屋顶随即落下一人,正是肃玄。白贤见了,便起身往偏室去。肃玄紧随身后边走边恭敬道:
“回主子的话,今日面具人入夕鹂院前曾与前几日的白衣人有过节,在沁茗楼对面屋顶对战几十招后逃入的夕鹂院。卑职远远看见,那白衣人并未追入夕鹂院颇有蹊跷。等那白衣人撤去,卑职才入了夕鹂院,便再未找见那面具人身影。让主子今日受惊,还请责罚。”
“行了,既然人抓到了,便没什么了。只是那白衣人跟什么人都有过节,还曾夜访夕坤宫,与皇弟失踪又颇有联系,还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人物。看来要从这面具人口中问出的答案,还不少。”
正当白贤带了肃玄往偏室去时,而正处偏室的朴灿烈望着眼前以凉透的吃食有些纠结。这王爷用如此卑劣的手段将自己抓来,确只锁在这偏室里,紧接着送上一托盘上好吃食,端东西来的玄色侍卫只留下一句:“肚子饱了才能回话。”便出去了。搞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虽是有些饿了,但这吃食里是否还加了些别的什么,就不得而知了。但既然自己已中天涯散,还需要再加防范么?而吃饱了跟回话又有什么联系?脑子里思来想去,前言的吃食也就凉透了。
正自纠结,头顶凉丝丝传来一句问话:“怎么?火凤先生即使被抓,也能的如此礼遇?”
随即梁上飘下又一玄色身影:“这地方还真叫我一阵好找,这贤王府的人倒也聪明,关到这样普通的屋子反而不好找。”灿烈见是认识的人,倒松了口气,随即惊讶他怎会知道自己在此?
那人似乎看出了他的疑问,回道:“圣上的消息自有他的渠道,火凤先生的身份如今还得保密,因此在下是来接您出去的。这里是解药。”
说完递了一颗香丸到灿烈眼前,“您只需含于舌底,等它尽数化去,这毒也就解了。”
灿烈拿了解药,含于舌底,随即一股子清凉瞬时走遍身体各条经络,他能感到自己的内径正一丝丝地回来。而不巧此时门口传来脚步声,接着就是开锁的声音,那玄色身影随即隐去。门开了,白贤领了肃玄进来,盯了眼前端坐在桌前,却未动吃食的面具人,有些漫不经心地问道:“怎么?这王府的吃食不合阁下的胃口?”
白贤倒也不避此时谁是阶下囚谁是主审官的身份,径直坐到灿烈的对面,盯着对方的眼睛,接着道:“我王府的厨子,可是比沁茗楼的好。”
现下的灿烈,可不想搭话对面的人,心里只盼望着嘴里的解药快些化完,即便对方已得知自己去过沁茗楼,现下最要紧的,是脱身。
见对面的人似是盯着自己的眼睛,又似乎没在看,不知想什么的。这个状况下,他倒还能心不在焉也是绝了。反正人是逃不出手掌心的,他也不急,接着问:“你的眼瞳是怎么回事?现下倒是纯黑的了,之前的冰蓝是?因为中毒?”
见对方眸子晃了晃,白贤便知道猜对了,呵,这人还真不会掩饰心思。“这是个什么缘故?功夫练得高?还是,你是个妖怪?嗯?”
虽说那人带着面具,不过也只是半张,半个右颊半张嘴还有整个下巴是露在外面的。白贤就见对面的人听到妖怪时,嘴不自觉再抿紧,眼中也似乎燃起不满。白贤倒真是乐了,这人的脾性还真是不禁逗,只要触到他不喜欢的,立马什么情绪都浮到了面上。对方如今无内劲,白贤也就越发大胆了,想着看他真的生气了,又拿自己没办法是个什么样子。不经意间脸上已笑开,吩咐身后的肃玄道:“去,取了那面具。”
舌底的解药只化了一半,灿烈知道这张脸皇城里的人是谁都不能见的,只得仅一半内劲也要一拼了。就在肃玄近身伸手要解面具时,灿烈提了所有的内劲往门外掠去。
突然飞出去的身影,倒是让肃玄白贤一惊,肃玄飞身抓人时,灿烈已到了偏室外。坐在桌边的白贤犹自有些惊惧,实未料到那人竟还有工夫,而眼前一花肃玄就已经不在了。而他未看清的是,出去的玄色身影可不止一道。
肃玄紧随追出房间,看那人掠出去的速度,知道他现下的工夫在自己之下,不出王府定能抓回来。可不料刚出了这偏院,便惊觉身后有一人向自己袭来,出招未有留情,他只得回身抵御。对拆了五招,那人却又突然撤去招式,转身就走豪不留恋。看了远去的身影,肃玄就是一皱眉。再回身找那黛色身影,哪里还寻得见。虽是气愤叫人跑了,也只能回主子身边回话。
白贤见肃玄一个人回来,本就冷了的一张脸,此时可谓盛怒。肃玄也不含糊,咚一声跪下,回道:“属下无能,那面具人有人暗中相助,不仅得了解药,且逃走时还有人出手相帮。只是….”
“说!!”
“那人似乎是珉硕师兄。”
哗~~~ 桌上的一托盘吃食就这样被白贤掀了出去。
皇上的人?!哈,他对我的行踪府邸倒是知根知底啊!那人到底是有多重要,这样也要救人?!看来这尾巴揪对了!
“查!给本王去沁茗楼查!就算把那楼拆了也要知道那两个人身份去向!!”
第十二章 春寒料峭
三月天的清晨还是足够冻人的,当鹿晗睁开眼睛时,就看见泛白的天际,青釉的天色还缀着晶亮的星星。自己是几时睡着的?扭一扭脖子,竟发现自己正侧靠在一人肩膀上,稍稍仰头便见了那熟悉的下巴。
他是什么时候上来陪自己的?耳边是那人匀称的呼吸声,显然睡着,而本来昨夜上来时空无一物的屋顶,此时却添置了好些东西。两人身下垫着貂皮毡子,身上围着羊绒毯子,而毡子边上风处,竟然站着只香炉,倒也难为他,能在这斜着屋顶放稳那东西。如此一番景象,就算初春的清晨冰凉,鹿晗的心里倒是暖意泛滥。
忽地感到身边的身子轻微缩了一下,那人怕要冻醒了,鹿晗忙伸手拉过两人身上的毯子紧了紧,右手绕过身后搂住那人的腰,左手抓了那人左手掌心相抵,随即运起内劲,将一股暖流由双手掌心缓缓送给对方。耳边稍有急促的呼吸,又复平稳下来,鹿晗也就放心了。一夜的烦躁担心,此时有人相伴,便去了大半。搂着那并不健硕的腰身,渐渐定下心来,困意也就铺天盖袭来,未几时便再次睡去。
春日里清晨第一缕阳光即便是温和的,但直射眼眸,即便闭着也是有些刺眼的。张艺兴因了阳关睁开眼睛时,脑子里还在纳闷,明明记得自己来屋顶陪了鹿晗枯坐,怎么反倒比被褥里还暖些?能感到左边肩膀的重量还在,微一侧头就见那人睡得香,而两人身上的羊绒毯子以被他拉倒了鼻子底下,显是怕冷,最大限度地将自己缩起来。看着那只露了半边的脑袋,笑容便不自觉爬上了嘴角,能见着他这番微微示弱的状态,还真是难得。
四肢知觉跟着醒过来了,便察觉左手被对方抓着,有股子暖意由交握的手掌流进身体,而右侧腰际是另一个暖源,看来另一只手搂着自己的腰,嘴角的笑意更甚。能感到身边这人此时就是个暖炉,散着热气,却睡得挺沉,眉眼间倒没了昨晚上来时见的那份愁容。怕越升越高的太阳扰了身边人的清梦,张艺兴伸手巴拉下环在腰间的手,放回鹿晗自己身前,抽出自己被握着的左手,绕到那人左肩搭着。这么一动静,本来遮了鹿晗嘴巴的毯子滑到胸口,一股冷气钻入脖子,“嘶”迷糊间鹿晗倒吸一口气,怕一瞬有些冻着。张艺兴见了有些内疚,立时将毯子拉回来,把昨日带上来的香囊又凑去鹿晗鼻下,柔声道:“你这样也不舒服,我抱你换个姿势?”-
鹿晗只迷迷糊糊的,听到熟悉的声音跟自己说话,也没过脑子,顺从地应了。现下他只想再睡会儿,换个姿势就换呗。
张艺兴见人应了,放平自己曲起的左腿,两手一左一右将鹿晗整个挪过来,坐进自己怀里。再将人转个方向,让他向左靠于自己右胸口,膝弯搭在自己左腿,右手绕过后背将人搂紧,左手再将毯子整个盖过他的头顶。这样,一个自然发热的暖炉就被自己好好地整个护在怀里了。
换了个姿势,被圈起来的鹿晗本能便觉得蜷着更舒服,四周都有什么拥着自己,而刚刚扰人的亮光冷气都没了,鼻尖一缕绵香,让人安心,让人想睡,便往张艺兴怀里又缩了缩,坦然睡去。
感到怀里的人不动了,盯着朝阳发呆的张艺兴也安心了。这人昨日下午回来时,整个人都是兴奋的。将手里的长刀包袱搁在桌上,便拉了自己把小时候的经历倒了个干净,言语间的怀念,兴奋甚至得意,是压都压不住的,不过最明显的还是那份欣慰。
用过了晚膳,便一个人开始假正经做事,但明显看得出来心不在焉,时不时地瞄着窗外,或是侧耳倾听屋顶,见他一副等人的样子,自己也懒得看他这么坐不住瞎折腾,便进了里屋将上午的修容收尾。没想到等自己洗漱完毕,在灯下坐等到快丑时也不见那人回屋,叫了下人来问,竟是未有来客到访。
还没有回,怕是没有等到人躲哪里去了吧,便披了衣服匆匆出来,屋里院里转了一圈没见到人,便知道上了屋顶。叫小厮搬了梯子来搭,上了屋顶便看见那人蜷成一团,皱了眉头一脸愁容地睡得并不安稳。忙又叫人拿了貂毡羊绒毯来,取了安神香炉香囊,将人好好挪到毯子上,靠在自己肩头等。没想到就这样一夜无话到了天亮,自己也不知何时迷糊睡了过去。
又过了一炷香,天算是大亮了,宅子里的家仆小厮也起身打扫院落。此时就听见一把带着奶味的少年音满院子寻人,叫着先生。没一会大概是被告知先生在屋顶,脚下院落里便探出一张眉眼皆可入画的脸,一脸笑意还带着些起床气,眉眼如月牙,带着些许撒娇意味道:“先生先生!昨日我以温过书了,今日的早课一定能过。咱们今日…就…不…要…再学丹青了…如何?”
只是刚说到一半,站在院子里的少年人,便见平日温和的先生突然冷了一张脸,满含警告地盯着自己,立时被吓得禁了声。心道丹青真的不好学,满脸无辜地望了那张突然泛了寒意的脸,有些惴惴,却仍是断断续续讲完了请求,还想再开口,便见师父将竖起的左手食指放于唇上,让自己禁声,一张脸是从未见过的肃然。立马拿手捂了嘴巴,却还是杵在院子里,不敢挪地方。
“你凶他做什么?好好的孩子大清早有这股子活络劲挺好的,难得他有性子温书了,你也不夸几句。”说着,鹿晗将蒙过自己头的羊毛毯子巴拉下来,一瞬的阳光明媚还是眯了眼,只能又用手挡了会儿才得以适应。
院子里的少年人就见师父怀里冒出了个脑袋,瞪了眼睛还在惊讶,便发现那是鹿先生。见那人眯了眼睛揉眼的样子更是傻住了,平日间因为鹿先生长得如天仙般,便心生向往之意,可那人始终是一副在下我最大的样子,由来得随性。今日看到这如小动物般迷迷瞪瞪的样子,直叫人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见怀里的人还是醒了,居然还开口责怪自己,张艺兴心有不甘,便顶了回去:“不知道是谁平日里对他咬牙切齿的,今日怎么求起情来了?嗯?”这一句话张艺兴越说越往鹿晗耳边去,最后几乎是贴到耳垂上,到了话末,毯子下搂了鹿晗的手还紧了紧,语气里怎么就带了点调戏的味道。
这话说完了,鹿晗的眼睛也适应了,终是惊觉自己此时的姿势是多么得诡异,堂而皇之地坐在张艺兴怀里,而且还是在屋顶!院子里此时还有个奶孩子盯着看呢!顿时不知是恼怒还是羞愧,脸刷地就红了,抬头见那人笑得一脸戏虐,心下恼怒,眯了眼睛,对了那人脖子就吹气,随即搂着自己的手就是一松。鹿晗支起身子,却觉还不解气,又对着那人右耳朵老吹了几口,直到那人咯咯笑着躲着躺倒在屋顶才干休。刷得起身,一把抓了羊绒毯子,这人要清醒清醒才好!踩着屋顶便往自己屋里去了。
屋顶上两个人的互动,叫院子里的少年人算是彻底定住了。原来,师傅跟鹿先生相处起来是这样的啊?都是自己没见过的样子,而且,而且还有什么好像自己看不明白的。
“你今日若不想学丹青就罢了,半柱香后我去你屋里查书。”
“哦。”
张艺兴就见那少年木头木脑地往屋里去,也不知道自己刚刚的吩咐有没有进到脑子,一脸地不知所措。这性子还真是一张白纸啊,单纯干净,不通人事,这样,对他才最好吧。
此时,悦来客栈一普通客房内,被鹿晗惦记了一晚上的灿烈终是松了口气。盘腿端坐于床上的他,仍带着面具,一身棉布内衫已被汗水浸透。见他大功告成似的吐了口气,端坐在桌边的黑衣人,终是动了。
“我去抓几付药煎了,先生先沐浴吧。”末了,只身飞出窗外。
总算得以拆了脸上的面具,一张杏眼浓眉的脸露了出来,脸型带了点婴儿肥,现下脸色仍有些惨淡,微皱的眉仍显得人有些不适,整张脸叫人想起这京城里哪家豪门初出茅庐的公子哥,远不如他的声线来的沉稳,不过是个明朗的少年郎。随手抓过一侧解下的汗巾摸了一脸的汗,再喘了几口气,下床到门口叫了小二烧水沐浴。
走回榻上放了帐子躺下,灿烈才慢慢忆起昨日的惊险。只回了五成的内劲,便强行提了七成出逃,即使有珉硕帮忙挡了追捕的人,自己一口气飞出王府院墙以是极限。落于墙根就是一口血出来,不敢再强运气,只得矮身贴了墙根疾步远去,只想着离那王府越远越好。没走多远,便被追来的珉硕找到,性子再拧的他,也知此时利弊,遂跟了这圣上亲卫到了这家不起眼的客栈。
刚进房门便听到珉硕一声得罪,周身大穴被封,又一颗药丸被塞至口中。被扶至榻上,便听那人平铺直叙的语气道:“先生强提内劲以至内伤,这颗药丸是药谷护气灵药。两个时辰后,穴位自解,药性也以走遍先生八脉。先生再自行运功走三遍经|络便不会有大碍了。至于天涯散的余用毒,等先生内伤治愈,我抓几付药先生服了,也就没事了。”边说边帮灿烈拖鞋躺好盖被,“我会守着先生的,不用担心王府的人,先生先休息两个时辰,方好自行运功疗伤。”末了,放了帐子,径直到桌前坐下。
彼时灿烈便觉累极,知道皇上的人怎么对自己都是极有分寸的,便纵容自己昏沉睡去。两个时辰后,被珉硕叫醒,起身打坐运气遍走经络三遍,便天以大亮,虽精疲力尽,但能感到内劲以完全恢复,身上却松了不少。如今躺在榻上,等了小儿送水来,便有些昏沉迷糊,虽极是想要睡去,却仍强打了精神,脑子里过着昨日的种种,心下决定,待会儿去沁茗楼拿了长刀包裹便出城,是一刻也不能再耽搁了。
珉硕煎好了药进来时,灿烈以沐浴完毕,换了身褚色劲装,正在系面具,见珉硕回来,也不多话,只抱一拳郑重道:“多谢兄台招抚之恩,兄台他日有难,火凤他日定当效劳。”
“先生客气了,先生是圣上的贵客,我们当值的自当尽心尽力。”
听了这话,灿烈心里就升了鄙视之意,他一向不喜这种卑躬屈膝的态度,怎么能为了权势,做人如此卑微。但对方是自己的恩人,又不好发作,只沉默地端了药饮尽,见对方对自己仍是毕恭毕敬的,便有气,略一拱手:“告辞。”转身走人。
“先生留步。还请先生收下这几服药以及药方子。方子背面以写好煎药法子,此药还需再饮三日,先生体内的余毒才能根除。”
灿烈心头感激,回头见珉硕仍是低着头回话,嘴角一憋,接了药方,心头烦躁,微一拱手,嘟囔了句:“多谢。”便飞出窗外,走了。
过了十几个屋顶,灿烈算是找到了方向。心中念着落在沁茗楼的东西,直往那里去。只是刚到附近,便是晴天霹雳,这沁茗楼已叫官兵团团围住,而街上的百姓交头接耳,灿烈运起内劲细听,得知是贤王一大早带了人来搜楼,说是沁茗楼私藏刺客,昨日那人差点伤了郡主。此时,沁娘早已带了茶娘小厮跪了一地,战战兢兢回着话。
见了此情此景,对面屋顶的朴灿烈就是气得手抖!这人怎能如此冠冕堂皇,什么样的罪名他想来就安呐?!正犹自怒火中烧时,一把似曾相识的清澈嗓音在身后响起,顿时浇熄那一腔热血:“别冲动,难道你跟皇室的牵扯还不够多么?!”
若说朴灿烈在京城最不愿遇见的是谁,估计现下鹿晗要是排第二,没人能挣第一了。当背后那个带着警告,细听却透着担忧的声音响起时,灿烈第一次有了刚出虎穴又入狼窝的悲凉感。心头的怒意被鹿晗一句话浇熄,可接着便是想要再次逃离的冲动。脑子里正自乱阵脚时,身后那人以眼急手快一把搭住自己肩膀,接着劝道:“他皇家的事,从来都是他说了算。你以掺和了一部份,别的也就撩开手吧。那里不是江湖,打抱不平,是使不上力气的。”
这个道理灿烈也不是不懂,只是更过份的自己都体会过,总不想那样欺人的事一而再在而三地发生,总觉得,事无大小自己能帮一点是一点。身后这人应该理解才对啊?想到此处不禁有些不解,这人从小的性子可是比自己还拧,认定的事任谁也拉不回来,且比自己更是心善。这么些年变了么?
疑惑着回头,看着那张精致得有些过份的脸问道:“你能忍得了?”
听了灿烈如此一问,鹿晗也不恼,只他又有些拧进去了,接着道:“不碍事,有法子能解决的。一定比你进去打一架来得强。”语气里透着笃定。
“什么法子?这些年你还学会了勾心斗角不成?”
“呵呵呵呵呵。”这样的责问倒叫鹿晗笑出了声。还道自己这些年我行我素惯了,没想到眼前这人才是三岁看到老,还是这么个是非分明的性子。颇有些无奈道:“那些斗心眼的事儿,我才懒得去理会。有人乐得去做,我又何必拦着?什么样的人用什么样的法子对付,才事半功倍不是?”
见灿烈不再回话,知道这话他是听进去了,只是不愿服软。既然他不再想着闯进去发威,鹿晗自然也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话锋一转:“呐,既然你不喜欢这些,就去我那里坐坐呗,咱俩把这许多年的发生,交流交流?”
没想到此人翻篇的速度如此之快,灿烈就是一愣,当即话便出口:“现下可不是喝茶聊天的时候吧?再说,我急着赶路。”
见灿烈远不如自己遇见对方来得兴奋,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却终是不想就这样放过眼前这找了十几年的玩伴。随即恶趣涌上心头,开口道:“是么?那阁下还是快些离去吧。这里皇族的人自是带着护卫,再耽搁怕是就难出城咯。”
听到鹿晗就这样放人,心中不免惊讶之余便带着感激,心道他还是好说话的,并非如江湖传言那样的乖张。随即抱拳回一礼道:“多谢提醒,只是昨日我有东西落在那楼里了。只要取回,便出城。”
鹿晗叫这样的话气笑了,他还真就顺着梯子往下爬啊?真没听出自己言下的反意么?随即慢悠悠地道:“川仓刀可是古物,天下使他的,可只有一个人。你就这么丢了它在茶楼,也不怕我师祖生气?”
鹿晗满意地看到身前一身褚衣劲装的少年猛地回头,即使隔着面具,也能感到他的惊骇。嘴角挽起满足的笑容,也不开口,就等着看眼前人,是个怎样的后续反应。
鹿晗能认出刀,灿烈细想也不为过。刀是师傅送的,他见过,是极有可能,现下提到,那么刀跟包袱自然在他那里了。想到这人片刻之前还提醒自己要早些出城,心下便顿生无奈,这么算计自己,这性子的确是鹿晗错不了了。既然东西他都收走了,这聊天恐怕是在所难免了。
“走吧,找个清静些的地方喝茶,今日天黑前我能出城就成。”
见人总算服软了,鹿晗的笑意也就更甚,看了眼前的人,满脸的兴奋得意。“好嘞,爷自然知道好去处,小灿烈就好好跟着哥哥走就成!请。”右手带了宽袖一挥,嗖得便飞身出去,往东南方向去了。
眼见那白衣公子还如幼时般,一开心便乐得没了下巴,言辞里尽是儿时屡试不爽的得意。相隔十几年,灿烈竟突觉煞是亲切。笑意不免爬上嘴角,脚下发力,跟了前面的身影,追了出去。
再说沁茗楼这边,以免再次迟则生变,白贤起了个大早,申时三刻便由肃青从大理寺领了衙役,一队人浩浩荡荡往沁茗楼去。到了门口,二话不说下令封楼。彼时正如往常准备开门卖早茶的小六子刚一开正门,吓得一激灵。见了打头的是肃青便觉不对,再见得十几个衙役上来便是贴封条,就知道出大事了。
忙乱中抓了一小厮,叫他赶紧通知沁娘,说贤王府的人带了大理寺的人来封楼了。见那吓傻的小厮木楞楞地往后院跑,小六子随即回过身,定了定神便往肃青身边见礼,嘴上恭敬,半弯了身子,勉强扯出一张和气的脸道:“青侍卫劳顿,请移步二楼雅座,楼里刚出锅的杏花米糕配竹青茶最好了。有什么还请爷高抬贵手。”
没想到这楼里跑堂的小二竟如此谨慎不惧,倒叫肃青对他刮目相看,再说出口的话也便和气了许多:“沁娘该升你做掌柜的。去收拾最好的雅座,主子来了,规矩你也是清楚的。把楼里所有人都叫来在这里等着回话。今儿这楼就不迎客了。”
“小的这就去。”嘴里镇定地回了话,小六子便回身叫小厮收拾三楼东侧甲子号房,心里确猛在敲鼓。王爷竟然亲自来了,迅速在心里搜寻自王爷回京,这楼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得以让官府封楼。直至雅座收拾完毕,王爷入座,自己跟着沁娘跪在座前,仍是无果。心中不免惴惴,但也放下了半颗,毕竟不是什么有意为之的事,楼里人若是并不知情,那罚过也就从轻了。
扫了一眼面前跪着的数人,白贤也不着急,悠悠喝了口茶,接着开口道:“昨日有江湖武人从这楼里出去,入了夕鹂院行刺本王,伤及郡主。你等可有什么要回的?”
听到这里小六子心里就咯噔一下,江湖武人?昨日鹿先生跟那面具人打了一架也便出去了。刺客?!正犹豫要怎么回话时,便听到自己被点名。
“小六子,说吧。”肃青的声音,听不出起伏,平铺直叙得,确没来由叫人听得心惊。只得道:“回王爷的话,昨日有一带面具的武人跟一白衣人起了冲突,将二楼桌椅扫了一大半,便出去了。”小六子隐去了鹿晗拿行李那一回事,倒是真觉得那样大方好看的公子不可能是刺客,他跟面具人有过节,那人看起来不像好人,要刺客也只能是他,还是别牵连鹿先生的好。
“就这些?”这回问话的则是白贤,昨日让那面具人跑了,今日封了楼查,如若就只知道本来知道的,岂不太过白费功夫?立时,问话的语气,比之之前的肃青,可冷了许多。
座下跪着的小六子额头已然见汗,正握拳心想,不然都说了,免得给楼里招祸,正要开口,雅座的门却开了。进来一身绛紫官服的文人,玉面带着几分严肃,还略微有些气喘,显是赶来的。对着主座恭敬一揖:“大理寺少卿窦阮参见王爷!下官来迟,还望王爷赎罪。”没有下跪,但礼数周全,声音不卑不亢,自持冷静。
见了来人,白贤便有些头疼。此人三十出头,任大理寺少卿已有六年,虽年轻但行事狠戾,对皇亲国戚也绝不手软。圣上自然喜欢这样的酷吏,但自己今早私调了衙役,即便有查案密旨,对上这个正主,还是麻烦。
不是说他最近返乡探亲了么,怎么在京城?!要不他也不会去大理寺,只带王府的人也就罢了。想到此处不免眼神流转瞪了肃青一眼,怎么回事?!
窦阮的出现的确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肃青一时也不知道这位怎么就返京了,但也不慌,向来人行一礼道:“窦大人来了甚好。昨日有人于夕鹂院行刺,伤及阳萝郡主,还望大人能尽快彻查。”
听了这话,窦阮“咚”地单膝跪下:“王爷受惊,是在下失职,定当将此事查清。只是,为何王爷查来了沁茗楼,而非夕鹂院?”
“那刺客,王府暗卫看见他出了这楼,再进的夕鹂院,还与一白衣人切磋了几十招,自然需要来这里查清楚。”
听了这话,窦阮不免心中不快,并无实际证据就封楼问话,看来这贤王自当世子开始便嚣张惯了。现下要查不出些线索,这尊佛自是请不走的,回话道:“这问话查证总需要手段的。既然窦某在此,定不劳王爷费心。准给下官半个时辰,定给王爷一个答复。”
见窦阮没有再追究掉役一事,又一概地揽职责,白贤自然不拦着,道:“好!本王依你。只是郡主受伤,事情拖不得,还请窦大人在这里审。”
“那是自然。”末了,窦阮起身,也不落座,两步行至小六子跟前,开口道:“说吧,昨儿拆了这茶楼二楼的是什么样的人。事无巨细,你若答不上,去找答得上的。直到本大人满意为止,否则……”
此时,小六子可真在发抖。若说王爷的责罚他摸不清楚,这位大理寺少卿可就实实在在得可怕了。虽说他刚正不阿,可是那些问话的手段,早就京城皆知。连小孩子都知道,能跟圣上撒谎,却不能跟这位大人讲假话。听到那冰凉的声线自头顶传来,急急开口道:“那面具人,一身黛色劲装,带铜质面具。来楼里点了一壶茶三盏点心。而那白衣人一身白,从二楼窗户进的楼,刚点了吃食,就被那面具人上前挑衅,结果就打起来了。”
讲到这里,小六子本侥幸行了吧,可身前的影子还在那里,头顶那声音也没法话,心道瞒不过了,一闭眼接着道:“两人打起来,白衣人使的似乎是短剑,面具人好似是暗器。不过…”
“暗器?”回话被打断,见大人找到了感兴趣的,小六子松口气的同时,立马接着道:“小六子没功夫,也看不清楚,但见白衣公子躲过,似乎是暗器。”
眼前的影子踱开了,那把冷冷的声音接着道:“那你楼里找到暗器了么?”
“这个……” 小六子到这里倒楞住了,他倒确实没想过要去找暗器,不过:“昨儿个,打扫二楼的小厮说见到了好几颗碧绿的玉珠子,小的只道是哪位姑娘丢的。那个,能做暗器么?”
“去拿来。” 这回开口的则是肃青,看来这窦阮果然名不虚传呢。
不一会儿,小六子就拿托盘垫了绢子,上面放了六颗玉珠子进来,恭敬乘到白贤面前。见了珠子,白贤便觉得眼熟。
“飞蝗石?难道……” 脱口而出的肃青,显是没有看到自家主子在听到飞蝗石时,略微蹙起的眉。
“青侍卫江湖见闻比下官多,窦某自是不知道这珠子是否是暗器,只是这材料不可小觑。如此上等的碧翠,恕下官直言,只在供库见过。加之这细工磨成这滚圆的珠子,自是上好的工匠。此物作暗器,自不会是庸碌之人。青侍卫认得此物,可有想到什么?”
供库乃是存放皇家供给的专有库房,窦阮见过自是查案去过。话到此处,白贤心中倒是有个大概了。
这飞蝗石是奉安堡惯用的暗器,滚圆的能打人,但只要控好力度也不大伤人。而不成文的,出手总是六颗掷出去,吴亦凡曾笑着跟白贤调侃,说师傅这对于六就能顺的执着,倒忒彻底了点,暗器都有个定数,哪还能叫暗器啊?竟是跟奉安堡有关么?
查到这里,白贤不禁觉得三弟失踪实在大有文章,不仅庙堂,江湖也脱不了干系。看来得从长计议了。
“本王知道了,都下去吧。”遣散了跪了一地的沁茗楼众人,白贤命肃青收了珠子,回头对窦阮道:“窦大人果然办事得力,真不愧是当了六年大理寺少卿的人,两朝能臣,果然自有自的本事。”
“多谢王爷夸奖。既然王爷查到了想要的,那后续就由下官接手吧。”
“那有劳窦大人了。”末了,白贤也不多话,带了肃青出楼回府。
“恭送王爷!”
待王府一众人离去,窦阮看了一众在自己跟前的衙役,个个低着头,大气不敢出,显是知道自己犯错了,擅自出司再擅自封楼。
“说吧,今儿谁当班?没本官的少卿令,谁准的封楼?!”厉声尾音吓得众人就是一缩。
就见一四五十岁的衙役上前一步回话道:“今早青侍卫来领人,也就这十几个人当班。说是沁茗楼私藏刺客,要我们拿人。您没回来,咱也不能逆了贤王府的意,也只能带了人跟来。半道上王爷来了,说抓人就得封楼,要是叫人跑了,谁都担待不起,我们也只能再拿了封条来封楼。”
听了回话一众衙役低声附和,觉得甚是委屈。而见回话的是大理寺的老衙役老陈,知道少卿总会听近他的话,众人也就放下了怕受罚的心。平日若是少卿不在,年轻的也都找他拿主意,今早决定出来的也是他。
窦阮见是老陈,也没多话。他自是清楚,皇家的事他们衙役也说不得不。真要追究,只怕最近连圣上也是不问的,要当面驳了贤王府的面子,作衙役的自是没那个胆量。只是纲纪归纲纪,乱了规矩总要训斥两句。既然大家都叫屈,他少卿也没意思揪着不放。随即放平语气,“知道了,你带着人先回大理寺吧。这事就揭过去了,以后不要再提。”
“诺。”
等衙役走了,窦阮找沁娘赔了礼,也就出楼来。此时围观的人也散得差不多了,窦阮对了天空就是一懒腰,一改刚刚的严肃,语气甚是轻快,自言自语道:“啊~~困了,坐一晚上的屋顶果真睡不好啊。”言毕也不往大理寺去,溜溜达达往城东南去了。
张宅花园里,跟鹿晗面对面坐着饮茶的灿烈已除了面具。端了茶盏一杯接着一杯地喝,只为掩饰,被对面那人睁着双大眼,滴溜溜盯着看的尴尬。都快一炷香了,那人居然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实在难耐了,道:“怎么还瞧不够?我又不是姑娘。”
见对面的人耳尖一点点得红透,鹿晗便觉得煞是好玩,那人憋了这么久总算开口了,回道:“哪里够了,十几年没见,你居然长成这个模样,又成天戴面具,我要好好记着才是。”
“你过目不忘的本事还用盯着瞧?你也不怕把人吓走了。”闻言鹿晗回头,语气透着得意:“他哪敢啊?爷有把柄。”
灿烈跟着回头,便见一绛紫官服的年轻人踱步进来,正是刚在沁茗楼问话的窦阮。见是官差,灿烈就有些慌,立时避过自己的脸想找面具。
鹿晗见灿烈窘状就是一乐,也不说破只道:“怎么了?见了人就躲,还说不是姑娘。灿烈来给你介绍个人。”
灿烈还想找面具,一旁的“窦阮”可看不下去了,“你还逗他,十几年没见也不叙叙旧?”
灿烈听了声音便奇怪,方位是刚刚进来的那位没错,可音色怎么完全不一样了。此时这个声音温润带着慵懒,甚至有点鼻音,不过对着鹿晗的态度倒是一如既往。正自疑惑,头便被鹿晗扒拉着转过去,面对那人道:“喏,这宅子的主人,相门张艺兴。”
听到相门二字,灿烈也就了然了。就见那人转过身再转过来,手里捏着什么,而脸面则是完全的另一张。温温润润的,眯眼笑着,不知怎的灿烈竟觉出了一些呆意,像只软兔子。与刚刚那个严肃正直的气质全然不一样。
一拱手,
“相门后人,果然名不虚传,幸会幸会!”
那人还礼,
“雕虫小技,不足挂齿。换脸拙技,叫奉安堡二当家,见笑了。”
第十四章 樱茶
两相见礼,张艺兴便毫不保留地揭穿朴灿烈的身份,倒是让灿烈颇为尴尬,毕竟他千藏万藏都没有告诉鹿晗,快一个时辰的聊天里,基本都是鹿晗在说,而自己只略微提起自从分开后,过得很好,有朋友有师傅,并不孤苦。
灿烈有自己的身份,鹿晗是明白的,他们族带了图腾的,自不能只是“先生”,像自己便是蔓罂宫右护法,灿烈若是不想提,也就罢了。只是这么一戳破,倒显得他太不拿自己当朋友了,当即上前一把搂住灿烈肩膀,笑嘻嘻跟张艺兴道:“厉害吧,也不看看是谁自小的玩伴,我是二当家,他自然差不了。”
见鹿晗对于自己隐瞒的事,不惊不诧,就此默认并带过,搂着自己肩膀的手还是有力度的,像是说着,我信你,一直都是。诧异之后,心中就是一股暖意升腾,一直冷着的脸,终是有了些别的表情。
“你那也是二当家?!说说你都多久没回去过了?你家宫主没出来抓人已经不错了。”
招呼过来小厮,张艺兴把从脸上揭下的东西放到拿来的托盘上,继续埋汰语气欢快的鹿晗。
“哼!他也不看看是谁在江湖上替他闯名声,天下谁不知道一袭白衣的魔教教主得罪不得?!”
“啊~~~你也敢说,你个右护法充教主,就不招打?”张艺兴语气仍是不紧不慢的,踱到石桌边拿了鹿晗刚刚用的青花茶碗,间歇间喝口茶。
“我从来没自报过家门说是宫主,有人误会怎可能怪到我头上呢?”
“大家素来对曼罂宫无了解,会平白无故误会?”
鹿晗嘴里跟张艺兴吵着,眼角却瞄着身边的灿烈,见他脸色不似刚刚的尴尬,也不是之前的冷霜,心中总算是畅快了。对面的人接着埋汰,他也就懒得理论了,“哼”一声过去了,拉了灿烈就往屋里去:“既然都没事了,先用午膳吧,完了我送你出城。”
“嗯。”
这一声应得顺口,鹿晗见他对自己总算是有正面回应了,对自己的防备大概也放下了不少,脸上立马就笑开花了,回头嘱咐道:“张神棍快去把我带的骊山梨花白挖出来,爷今天高兴,要喝酒~~!”
三月间的天,一方院子,一桌小菜,久别好友,在春阳里喝酒聊天,张宅院子里的重逢,染得过境的徐风都透着明媚。
而这样的好天气,也总有人犯懒。自前几日里在沁茗楼查到那面具人的大致来历,白贤便又把自己闷回了府中。肃青肃玄倒也没闲着,查了贡库及玉场,倒真发现这做飞蝗石的料是进贡皇家的碧翠。捏着这几颗珠子,白贤就琢磨,要怎么接着查呢?
“主子,福公公来了。”
庆伯一句话,警醒了自顾琢磨着的白贤,听是皇帝身边的总管亲自来了,想着有什么要紧事,就也不再懒着,起身整了整衣装,往前厅去。
到了前厅,就见福宝坐着正准备喝茶,见白贤出来,即刻将刚端至唇边的茶盏放下,起身行礼:“见过王爷。”
“免礼,赐座。”
“谢王爷,福宝就是来传话的。皇上请王爷明日入宫用午膳。”
白贤眉尾微扬:“知道了。”
“那福宝就回宫了。”
白贤略一颔首,也就不再多话。庆伯忙亲自送福宝出府。
留在前厅的白贤,看着出门走远的身影出神,右手食指轻敲扶手,想必他赵十三有话说吧,竟叫贴身太监就出宫传个话让自己入宫用膳,这不显声张,实则要你重视的做法,倒是他的风格。不过正巧,自己也有事要问。
翌日,白贤起了个大早,用过早膳,沐浴更衣,换上紫色朝服便带了肃青进宫去了。巳时以过,太阳以升起来高悬当空,照得人眼晃。白贤带了肃青走在铺了汉白玉的皇宫高墙之间,宫人见了也都退到一边行礼,一刻钟的路空荡荡的,就只听得见或急或缓的脚步声。白贤突然觉得,这皇宫竟比不上王府,没个人气儿。
到了宣承殿门口时,在太阳底下走了一路的白贤,以有些发热,冗重的朝服,再加镶玉锦带腰束,箍得人腰直肩扩,甚是不自在。守在门口的福宝见贤王来了,赶紧迎出几步,规规矩矩地回话:“起禀王爷,午膳改在夕坤宫用了,您直接去霜太妃那里就是了。皇上批完折子就去。”
说是突然改了地方,怕是早就想好的,一顿午膳有了皇上还有太妃,怕是又要起风了。“知道了。”
“有劳王爷了。”末了退后两步,再转身回宣承殿回话去了。
当白贤踏入夕坤宫,一阵柔风过,头顶便扬起漫天的粉色,抬头望见映入眼帘的花林时,才意识到是多长时间没来过了。儿时在这儿长大,后来弱冠搬出去也常常来请安,原先这个时间,总是要陪着母妃长姐赏樱的,今日再瞧见这京城里唯一一处满眼的粉色,白贤也只能感叹花相似而人不同了。
“你是有三年没踏进为娘的院子了吧。小时候你喜欢樱花雨,年年这时候就喜欢在院子里呆着,瞧瞧你一来,风都给你面子。”
寻声望去,便见霜太妃拥了条薄毯,正坐在树下品茶,望过来的眼神甚是平静。言语间显露出的做娘的淡淡失望,倒叫白贤觉得好似回到了三年前,可如今他什么都知道了,即便这语气没变,他竟也听出了虚伪迎合,叫人心凉。几步到了跟前请安,一脸的漠然,开口称呼太妃,中规中矩。
看着眼前一身朝服,气质肃然的白贤,霜太妃微一皱眉,指了一旁的座位道:“坐下喝口茶吧。今日不过是家宴,你也不用这么恪守礼数,能进我这宫,还真是为难你了。”
低头瞧了自己一身的朝服,白贤心里苦笑。赵十三啊赵十三,你故意隐去要与霜太妃用午膳,我进宫见你,自然不能怠慢,得着朝服。可这一身,穿到只道吃平常家宴的太妃这里,无疑有显威划界之嫌。你要我们不合,也不至于这么处处小心吧。眼前这个做娘的,可从未把我当亲生儿子。
白贤也不辩驳,落座后只端了跟前的茶喝,依旧一如既往是这个天里的樱花茶。放下茶盏,绕开话题问道:“既然是家宴,表哥跟长姐也来么?好久没一桌吃饭了。”
听了这话,太妃抬眼瞧了对面低头喝茶的人,好端端倒提起这些人,接着道:“这么几个人,就没一桌吃过饭。你也是,打小就惦记旸萝,怎么长到这个岁数了,还不记教训?”
耳旁听着霜太妃的训斥,白贤心道,她本就不喜旸萝,这几年倒越发厉害了。抬头瞧了霜妃的脸,温言道:“我不过就那么一说,太妃何必动气。既然圣上要过来,有外家女眷在自然不好,是白贤疏忽了。”
“她那个人精,上不得台面。这几年是挣气了,不过早晚是要嫁人的。你也别学她,使劲儿地敛权夺利,到头来便宜了别家人。”
“太妃教训的是,白贤谨记。”
“你要是知道啊,就不会陪着她去看戏了,为了她你还大闹沁茗楼。为娘倒是要问一问,你尚未娶妻,这个势头是非她不娶了?!”
见太妃说着便到了气头上,自己跟旸萝的事,现下还是不要惊动她的好,忙劝道:“她那样的人精,白贤如何消受得起?她要谁陪她看戏,不是想着法子让别人推托不得么,我有什么法子不去?而沁茗楼的事,不过是查励贤的事查到了,她合适就拿她当个借口。至于亲事,这哪能就自个儿做主了。”
听了这话,霜太妃也就暂时消气了。虽不知道这表态能坐多少数,倒至少他还敬她这个太妃,话风一转:“你查出什么了么?都封楼了,可别丢了皇家的颜面。”
果然关心的还是这回子事,白贤一扯嘴角,从袖里掏出两粒用娟子包好了的飞蝗石,摊开放在桌上问道:“这碧翠,太妃见过么?”
霜太妃放了茶盏,执起一颗珠子,抬头对着阳光瞧了两眼,便吩咐身后奉茶的丫头道:“九儿,把我那对碧翠的耳坠子拿来。”
等耳坠子拿来,太妃把两样东西摆到白贤面前:“你瞧瞧吧,是一样东西打的么?”
白贤看了桌面上的东西,掂量对比了一番,虽说不是行家,但到底是皇家长大的,玉质一样倒是能看得出来。“是一样的,这玉?”
“这玉是缅甸进贡的,笼统也就那么几块,皇上都拿来孝敬长辈了。我这里两块,太后宫里四块。我拿了一块出来打了这对耳坠子,还有两对镯子,剩下来的半块…”到这里,像是想到了什么,霜太妃一顿,喝了口茶接着道:“那半块,俊绵要去了。只是,这珠子圆滚滚的,又没穿孔,也不好镶呐。”
“哦,这珠子是江湖人用的暗器。”
这话末了,霜太妃也没再说话。两人就那么坐在花树底下,各自琢磨起心思。
知道这玉确实出自深宫,白贤便有些为难了。太妃这里有,太后那里也有。不过都是未打磨的,谁拿了去磨了珠子都说不得准。只能说一定是皇亲国戚,皇上孝敬的贡品自不会到处送人。只是这趟浑水里,谁想要了三皇弟的命,就扯不清了。这案子查来查去又回到起点,麻烦啊~~~
而得知这珠子是暗器的霜太妃,面上虽仍平静地品茶,内里确是心惊。经了刚才那么一说,才想起俊绵要玉的时候,说起过要打了东西送人。只是,常年在宫里的他,若说有什么江湖朋友,便只能是他了。这么说,励贤出事跟东宫,还有皇上有关系?在侧头看了皱眉的白贤,跟又他真的没关系?这珠子真就出自那日沁茗楼?
“表姑母,贤王,怎么坐在花树底下发呆呢?你俩这么久没见面,该多说会子体己话不是。母子没有隔夜仇的。”
两人回神,便见一袭水蓝儒袍的俊绵进来,今日束了发,袍外也多了层夹衣,配了镶羊脂玉的腰带,整个人比他平日里,显得要精神许多。脸上柔柔地笑,右手里还端了盏点心。走到桌前放下,见两人即便回神了也只是端了茶喝,心里明白他们的结,也不是自己几句话就能解的,也不多说,自顾坐下,往太妃茶盏里添了茶,道:“表姑母今日怎么有心情赏花了?前几日不还说这每年满园的花瓣太多,清扫起来太麻烦么?”
“今日日头好,出来晒晒也是好的。这花啊,年年岁岁都这样,烦过厌过,但再看,还是漂亮,比那满京城的梨花,好多了。”
“是啊,这花近看是白的,远看一大簇又似霞云,煞是好看,自有它的妙处。我这用花瓣磨了做的糯米糕,表姑表弟来尝尝。要是好,我就趁着花开多做些,要是不好,就跟我说说,我再琢磨琢磨。”
见俊绵来了,端了点心把话题岔开,白贤也就顺着过去了。这表哥在宫里一呆那么多年,这和稀泥的本事学得最好,知道他不愿自己跟太妃彻底反目成仇,今日太妃倒不似那日的咄咄逼人,既然请了人来家宴,似有缓和的意思。若是大家都没把话彻底说破,他也不愿做个恶人。
捡了块樱花糯米糕咬了一半,软糯中带着花香,也不甜腻,倒是比平日吃惯的糕点清淡雅致,很是新鲜:“表哥好手艺,这糕点确实不错。”
“什么不错啊?朕也尝常。”
“好吃的,在太妃娘娘这里,自然是金公子又琢磨出什么新鲜的了。”
众人抬头便见进来一对璧人,甚是般配,白贤俊绵忙起身行礼:“臣参见皇上,参见贵妃娘娘。”
“免礼吧。”
番外一 冰钓
“表哥!听说梨园的池子结冰了,咱去掉锦鲤吧。今儿正好母妃跟皇后娘娘去发佛堂礼佛了,整一日都不在。”
俊绵放了手中的书,回头便见换了一身劲装的白贤,左手拎了个木桶,右手执了个竹子做的鱼竿,笑嘻嘻晃着手里的东西,一脸的兴奋。
“这都十月末的天气了,你还往结了冰的地方玩儿,不嫌冷啊?还有,表姑母什么时候拦着你出去玩儿了?”
“哪里冷啦?就你整天窝在房里看书,才会叫冷。再说,钓鱼我一个人哪有意思啊?母妃不在,你才好一起嘛。还有,是梨园啊梨园,我一直想去嘛,母妃又不同意。”
“那园子不过是宣承殿旁的小花园,满院子梨树,你这会儿去,没什么看的。”
白贤与俊绵双双回头,便见一黛色劲装少年,腰背挺拔,十七八的样子身量确颇高跨门进来。再瞧那面相剑眉星目,甚是棱角分明。手里拿了本书,冷言冷语地浇白贤凉水,而面上的表情却平平淡淡。
听了这话,白贤更不愿意了,瘪着嘴抱怨:“连刚来两个月的亦凡哥你都去过了,我这自小在这里长大的却没去过,多丢人啊。”
懒得理还在抱怨的白贤,俊绵对了进来的人问道:“吴公子来,有什么事么?”
“哦。想找你温书,明日上书房师傅不是要查课么。”
“温书温书,你一个奉安堡的大公子做个书呆子怎么成啊?要不,哥你带我去梨园钓锦鲤吧?肃青说过,冬天冰上钓鱼可好玩儿了。”
白贤知道,要是这个进宫来伴读的吴少侠肯去,那么俊绵哥也就一定会去了。反正这种事,人越多,到时候就算闯祸,父皇也不回罚那么多的。再说,人多也热闹不是?因此这花花肠子,就打到这里来了。他就不信,江湖长大的人,会耐得住这天天读书的日子。
对了这自来熟,跟自己称兄道弟的皇家世子,吴亦凡还是谨慎的。毕竟两个人的身份差太多。不过好在他也就私下里叫叫,长辈面前还是规矩的。这个,可比之前那个什么少侠好许多了,他硬要什么江湖气质,也只能由着他。只是,这偷着玩儿冰钓,可不能依着他性子了。于是接着泼冷水,“世子,这刚结上的冰,要冰钓怕是不成的。再说那里满院子的雪,没得东西看,还离宣承殿近,你不怕圣上撞见?”
“父皇日理万机,谁没事大冷天逛个小花园啊?没事的。”
见那二人仍是不为所动,且有翻书开始温课的征兆,白贤也只得下狠招了:“不去算了,反正我跟励贤说好了的,他正换衣服呢。他也知道路,我俩去。到时候钓几条大红的锦鲤出来,羡慕死你们。”说完便提了桶出去了。
见那赌气跑出门的身影,俊绵就是皱眉,跟坐自己对面的人打商量:“咱们还是跟去瞧瞧吧,白贤被表姑母宠得无法无天,励贤虽稳重些,只是因了表姑母管得严些,十三四岁的小孩子哪有不贪玩的?一旦跟了这个哥哥,闹起来可没有下人敢拦着的。”
吴亦凡抬头便见对面的人一双眉皱着,满脸担忧,有些好笑,劝道:“白贤本就不爱带着励贤玩,他那么说不过是激你。如果有伴了,他来找你作甚?没人带路,他也就不去了。我不信,他能大大方方打宣承殿里面过。”
俊绵细细一想,也是这个理。这事便暂且搁下,跟吴亦凡开始温书。
出了门,便躲在门口附近的白贤,见老半天金俊绵也不出来,没想到自己最后的激将法也没了成效,顿生气恼。看了自己一身的打扮,不去又不甘心,一赌气便往东暖阁励贤屋里去了,说了带三弟,就说到做到!
进宫已经十多日了,朴灿烈跟了师傅住在宣承殿的偏殿里,哪里都去不得,整日里都做着准备,磨药熬药,最多不过出到院子了,这让平日里再怎么都是武人出身的灿烈都快憋出毛病来。
前几日连着下了雪,这几日又冻,他师傅看这平日里活蹦乱跳的人真如霜打的茄子,完全蔫了,这两日做事也是毛手毛脚的。想到这样的冷天,大概圣上也不会去旁边的梨园逛,便叫这徒弟去散散心,别真的闷出个好歹来,毕竟过几日,有的他忙的。
此时的梨园,银装素裹,甚是漂亮,正印了那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从角门踏入这院子的灿烈不由地嘴角带笑,这个时候,这里叫梨园也不为过啊。这满眼的白,倒真叫人心情舒畅了不少。慢慢往前踱去,转了个弯眼前便豁然开朗,一三成冰封的小湖映入眼帘。而乎对面本该没有人的梨园,湖边却坐着两个十三四的少年在垂钓。
灿烈隐了一半身在树后,开始打量起那两人。都穿着锦质劲衣,外间套了衬了好皮裘的夹袄,一个一身白一个一身蓝,蓝的那个还罩了一白色斗篷,看起来应该本来是那白衣少年的。白的那个专心盯着自己的垂线,一脸的认真劲儿,总觉得他似有个好眼力,能看到水里去。而蓝的那个,将头缩在一圈领毛里,皱着眉头看着水面自己的钓线,显然有些烦躁,快没耐心了。
灿烈扫了一圈,并没见周围有任何宫女太监,看这两少年打扮,显然是主子,可这大冷天的没个下人伺候,跑这儿钓鱼是怎么回事?正思索间,便又听见一个声音进来:“你呀,还真把励贤攒托来陪你胡闹。还好我不放心来看了一眼,这大冷的天,坐了这么久,快些回去吧,被发现事小,冻着就不好了。”
随着语毕,就见一牙色锦袍披了厚斗篷,带了冬帽的人走来,也是独自一人,手里还捧着个暖炉。
“俊绵哥,你小声点,鱼都被你吓跑啦。”白衣那个不满地开口,眼睛却一动不动还盯着水面。
而蓝衣那个见有人来了,就哪里还憋得住,回头冲着来人撒娇道:“俊棉哥,你来看看。这么久了,怎么还没有鱼要上钩啊?二哥拿了最好的饵食了,怎么这么久了还是没动静啊?”
那一身牙色年长些的少年,听了抱怨,瞧了蓝衣少年皱在一起的笑脸,又瞧了瞧他的钓竿,无奈摇摇头道:“要想掉着,可不能一动不动,得不时晃一晃才能让鱼咬钩。”
“晃一晃…”那蓝衣服的拿着吊杆上下晃了晃,仍就皱着眉盯水面,好似一晃就有鱼了,晃了有十几下,手都有些酸了:“没有呀…”
看了那蓝衣少年委屈却使不上劲儿的样子,俊绵有些好笑,便两步来到他身边,将暖炉递给他:“来,你暖暖手。”再拿过钓杆,亲自示范:“你晃得也太厉害了些,要像这样,有一下没一下的。你那样一直晃,鱼还怎么咬饵啊?”
俊绵晃着手中的钓鱼杆,回头瞧着身旁的蓝衣少年,见他算是看懂了,便想把钓竿还给他。
总算是摆脱了这一动不动的造型,励贤自然不想再僵着,便满脸笑意地跟俊绵打商量。“俊棉哥钓会儿吧,我坐久了,到后面疏落疏落经骨。”
“嗯,去吧。”
那牙色少年也没坐下,依旧站着,就着手里的钓竿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可就忽然钓竿猛得一沉,咬钩了!
俊绵忙收手往上拉,却发现是只大鱼,劲儿可足了。而身后的励贤,见俊绵一动,知是有鱼上钩了,就赶紧放了手里的铜炉,就跑去帮忙。可忙乱间俊绵由于站在湖边斜坡上,退一步便踩了自己的斗篷,下过雪的冬天湖边本就有雪下面还是一层薄冰,俊绵一个不稳就是往下滑,而冲上来的励贤,由了兴奋也不知轻重,猛然撞了过去,两个力一加,俊绵便滑倒,咕噜噜摔进了湖面。
时下湖面虽结了些冰,但白贤选地方时便选了湖边冻得不多的,这样在湖边,饵食也能就着钓竿长度甩去未封冻的湖水里。可这就苦了俊绵了,他摔去湖面虽未直接入水,却滑离了岸边,趴在冰面上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灿烈就见湖对面的三人,因了这一变故一时间都定住了。而牙色少年身下的冰面便也开始龟裂。就在岸边两位少年惊慌无措的目光里,牙色少年还是落水了。一身冬衣加了斗篷的少年,一入水可就麻烦了。
白衣服那个先回神,忙对蓝衣服那个吼道:“去宣承殿叫人,快!”同时自己开始脱衣服,见蓝衣少年还在犹豫,急着道:“快去!命要紧!俊绵哥可经不起这水!”见人奔出去了,脱得只剩里衣的少年便大踏步走上冰面要去救人。
“俊棉哥,你撑着点,白贤这就来救你。”没走几步便陷入水中,往那牙色身影扑腾过去。
见了这样的救人法,灿烈算是傻眼了。那白衣少年算是勇气可嘉,只是这么个法子他怎么抓得起穿了冬衣还浸了水的人?何况看着他扑腾的那几下,也不是特别会水的人,别把自己搭进去了。这人为了别人还真是不管不顾呢。
看了两个身影到了一处,却是扑腾得更厉害了,根本没有往岸边去的趋势,只是两个一起往下沉。只能赶忙提了一口气,轻功过去,先将那牙色少年提起来放到岸边,真沉啊~~ 再回头拿了鱼竿,一头递到白衣少年眼前,运起内劲将人拉上岸来。
“你呀,不怎么会水还想着救人?就算救人也不能这么莽撞,有方法的,你不要命啦?”灿烈都没注意他沉声训斥的话语气,有些渗人。那边的少年,被吓得一时也不敢动,还趴在地上,浑身抖着,也不出声辩驳。灿烈瞅了眼在岸边不动的少年,吩咐了句:“快去,裹些你自己的干衣服。” 回头便开始将俊绵身上的湿斗篷湿外袄除去。
那边裹了干衣服,白贤也回神了一些,看了眼前的红色身影,问道:“阁下是…?”
“快来帮忙,把他的斗篷跟外间棉衣去了。”低沉的声音镇定,不见慌乱,立时让白贤镇定了几分。虽然上岸后,裹了些衣服,但微风一锅,还是冷得他浑身发抖。颤颤巍巍走过去,蹲下伸了手去帮忙。
低头快速脱着俊绵湿衣服的灿烈就见眼前伸来两只还兀自抖着的手,颤颤巍巍去抓斗篷都抓不牢,而动作也比自己慢半拍。暂时也关心不得他,这头这个已经晕过去了,呼吸薄弱,得赶紧。将外头的湿衣服脱去,灿烈解了自己的斗篷裹了只着里衣的俊绵,伸了右手于他颈后,运气内劲,将一股暖流送入。这时才得空抬眼瞧了旁边的人。
一张小脸煞白,眼神仍是慌乱无措,皱着眉抿冻得着酱紫的唇,一双手还搭着俊绵的手臂,浑身地抖。一身的白,又缩做小小的一团,像是快要融进雪里了。
灿烈见了,这人倒是有些倔强,这回是知道自己错了,就算慌可还记挂着眼前的人。见他实在抖得厉害,便伸了空出来的另一只手,一把抓了那一双还在抖的小手,多运一份内劲让他暖些,没来由嘴里柔声道:“没事了,他不过是太冻,挣扎半天,没了力气,虚脱了。我这儿护着,待会儿进屋取暖了,将养些日子,也就没事了。”
手间传来暖意,耳边听到劝慰的话,白贤总算是稍微定了些心。抬头便看见一双杏目定定地看着自己。虽说那人看起来也就十六七的样子,但那眼神语气笃定,甚是有把握的样子,心就安了一半,略微一点头,轻轻吐了口气,便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见眼前的人总算放松了些,没想到接着便晕了,倒叫灿烈吓了一跳。原来他一直靠着担心愧疚撑着自己呐。此时脚步声忙乱,显是那去叫人的蓝衣少年领了人回来了。“父皇,这边!”
声音刚落,灿烈就见只匆匆批了件斗篷赶来的皇上,还有身后乌拉拉的一群侍卫太监。见了眼前的情形,微微一愣,随即龙颜隐隐有发怒的迹象,厉声道:“说话!”
灿烈也不急,镇定回话道:“草民碰巧路过,见二位公子落水,便救起。牙色衣服这位本身便体弱,救上来时便以晕厥。而白衣这位,是刚刚晕过去的。”
“来人,将俊绵赶紧送回夕坤宫医治。而靖世子,先生的屋子近,去那儿吧,就有劳你师傅照顾半日了。”
见皇上开口吩咐了,灿烈也不能在推脱:“诺。还烦请皇上宫里头烧热水,备浴桶。”
末了,抱了那白衣少年,也不走路,运了轻功便翻墙回宣承殿偏殿去了。
跟了皇上来的侍卫太监,都有些傻眼。这人年纪轻轻的, 居然吩咐皇上做事,还不行礼不避嫌,走也直接用飞的,大家没见过,而圣上语气里着急,却貌似对他口中的师傅甚是尊敬,这少年鲁莽,而一向注重规矩的圣上竟没有半分发怒的迹象。是太过疼宠二皇子了吧,夕坤宫都懒得送,直接去了就近的宣承殿。
见俊绵被抬了往夕坤宫去,吩咐了跟去的太监也烧水备沐浴,再传太医入宫。回头瞧了一眼还低头站在一边的蓝衣少年,一拂袖便领了人回宣承殿。
而见父皇一声不发,励贤也没胆子自个儿就走了,知道一定要跟着去回话的。刚刚情急,自己只跑到正殿见了人就求救,可没想到,偌大的宣承殿就只有守在正点门口的太监总管方公公管事,如此一来父皇自然就知道了。本只说了俊绵哥落水了,这回连二哥也落水晕厥,就算这鬼主意不是自己出的,此刻恐怕父皇生气也只能撒到自己头上了。只盼着,去佛堂礼佛的母妃早先得了消息,回来求个情了。
番外二 起床
暖,真的很暖,白贤有感觉自己把自己埋到了被子软枕之间,被子以盖到了鼻息之下,而头顶应该也塞了软枕之类,并不透风。只迷糊能感觉有人进进出出,而自己四肢软散,身上也沉,只想在这暖暖的地方,再多呆上一会儿。勉强挪了挪自己还有力气动的地方,换个姿势,接着睡。
再次醒来的时候,不得不睁开眼的白贤,知道是怎么回事,他饿了。肚子已咕咕叫了两回了,他开始想早间搁在案上的糯米烧麦了。睁眼见了面前的青色就是一愣,在微微动脑袋瞧见牙色的帷帐,脑子里就闪现过一个念头,这是哪儿?不是锦被也不是丝幔,这床也只是个木架子而已,虽然很暖很安心,但绝不是自己的夕坤宫别院。
“来人。”一出口才知道自己嗓子有多哑,口有多渴,只是外间好似并没听见,叫了人却没有动静,白贤只能自个儿清了清嗓子再唤:“来人!”
就当白贤要发脾气,这帮下人怎么如此没规矩时,门口总算是有动静了。
“去正殿回话吧,靖世子醒了。”声音是之前听过的,一时没想起来是谁。末了,就见眼前的床帐微动,有人推门进来了。外间亮,即使隔着帐子白贤也能看见一人向床这边走来,但绝不是个丫头。接着眼前的牙色没了,换了满眼的红。见了这张扬的颜色,白贤也总算忆起是谁了,不就是刚刚救人的少年么?
“肯醒啦?这绵被要比锦被厚实得多吧?瞧你把自己埋得。”低沉的音色,语气里带了取笑,却是暖的,知道那人一定是为了自己好。第一次,顽劣傲性的靖世子没有把话顶回去,只是微微转头看向那话的源头,一张杏目浓眉的脸映入眼帘,看自己转头看他,便还了他一张灿烂的笑脸,一口整整齐齐的贝齿就那么露了出来。
打小在宫里长大的白贤,哪里见过人这么笑过,一时根本就不知道要有什么反应,心里只想着,这人也太没规矩了,这么张扬。只是,这么笑着,见了自己,是有多开心么?
“起来吧,快到晚膳时间了。你泡过药浴喝过姜汤又睡了这么久,应该没事的了。起来把晚饭吃了也就有力气了。”那红衣人一边说着一边系好了床幔,接着拿过一叠衣服放到他枕边:“应该是你宫里送过来的,穿好起来吧。皇上知道你醒了,一会儿膳食就该来的。那些,你要趁热吃哦。”
说完又给白贤一无比灿烂的笑容,就起身去到桌边收拾东西了,显是要在这里用膳。
白贤在被子里扭了扭,觉得口渴便想说做起来先喝口水,只是刚起来起来就“嘶~”地抽口气又立时躺回去,还伸手拉了拉被角,“冷死了。”
听了这话,那红衣人走回床边,拿了枕边的衣服,伸手就掀被子,白贤一惊,“喂!”不过发现他也只是将看起来像是里面的衣衫,塞到自己的被子里捂起来。屋里虽生了炭炉,可不可能是被子里的温度。衣服再是布做的,也不可能是温的,塞进来时,白贤还是不免冷得往后缩。
“这衣服放被子里暖一暖就好了。快起来,再躺下去,晚上你就该睡不着了。”说完走回桌边倒了杯清茶回来,“起来先把这个喝了吧,你嗓子也太哑了。”
看着递到眼前的瓷盏,白贤想喝,却还是怕冷,正自纠结,见那人就要把瓷盏放到一边的矮几上,连忙坐起来,端了就灌。迅速喝完把瓷盏递回去就又“嗖”地缩回了被子。
看了手里的空瓷盏,灿烈愣了愣,对着又只剩一颗脑袋的人笑了笑,便又走回桌边收拾去了。可当他把桌子上的药罐子药方子并药碾子都收好了,发现床上那人竟还赖在被子里没起来。心想他不会是又不舒服了吧?把过脉了,一切都好,这是怎么了。踱回床边伸手试了试那人额间的温度,没问题啊。见人一脸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便问:“怎么了?”
“杏儿姐姐来了么?”
“哈?”怎么突然问这个?
“衣服是她送来的吧,这就回去了?”
“是啊,我让她回去了,大冬天的站在院子里干等怪冷的,你一时半会又醒不了。”
“你叫她再回来吧。”
“为什么?”
“要不然,怎么更衣啊?”
见被子里的人问得理所当然,站在床边的人脸上算是风起云涌。嘴微微张着,却没有再一次露齿,一双眼直直地看着眼前的人,消化着刚才的问题。
更衣就是换衣服对吧,杏儿是丫头吧,为什么要找女子来给你换衣服啊?皇宫里的人这么的,这么的,这么的……嗯?
白贤就见了那红衣人的表情从愣住再到思考再到想到了什么一脸惊恐,再加一脸不解,让丫头来伺候起身,这很奇怪么?难倒要你来?
白贤还在一脸莫名其妙,红衣人就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道:“你自己穿衣服就好了,我的屋子,不让女孩子进的,这里也没有伺候人的小厮。”
“哈?”这回轮到白贤呆住了,不许女孩子进屋。可是杏儿姐姐进来有什么问题啊?还有我自己穿衣服,怎么穿啊??“笑话,哪有自己穿衣服的?”
“不自己穿衣服,那衣服自己会穿到你身上么?”这皇家世子什么的,怎么这么,奇怪啊?
“不是,我从没一个人穿过衣服,不会。”
准备出门的灿烈算是彻底定住了,回头看了被子里的少年,使劲瞪,使劲眨眼,半晌说不出话来。这人怎么也有十三四岁了吧,不会穿衣服是个怎么回事?他挺会脱的啊?
“就是……脱衣服的反过来就好啦。”
屋子里,两个人,一个蜷在被子里,一个定在床边,都是一脸的不懂。互盯了半晌,还是灿烈先让了步,“那……我,帮你?”
“………你会么?”白贤眯了眼睛,语气里满满的不信任。
“就穿衣服嘛,很难么?”说着走到床边,站定,可看了床上的人,还有衣服,接着便不知道下一步能做什么了。
“小先生,晚膳到了。”此时听到门口有人传话,像是总领太监方公公。一时间灿烈如临大敌,寻思着这孩子这么大了还不会穿衣,多丢人啊,还是不要让皇上知道了伤心,可是膳食在院子里凉了又不好,怎么办呐?
白贤可不知道眼前人此时无可理喻的天人交战,就奇怪这人怎么就呆住了,正想开口让方公公进来,再唤个更衣太监来将就下也就是了,没想到眼前的人做了另白贤至今也无法理解的事。
就见灿烈迅速放下床帐,再飞速脱了鞋跳上床,对门口道:“公公请进来布菜吧,世子还有些不适,我替他再护会儿功。”言毕整理整理帐子,将床里的一切罩起来。
此时白贤躺着,灿烈蹲在床里侧看他,俩人就互相这么盯着对方。白贤一副你干嘛的震惊,而灿烈则是‘帮你穿衣啊’的理所当然。心里美滋滋地得意,这方法多好,不见冷风,也不让你丢人。
不懂了,真的不懂了。被窝里的白贤就眼睁睁看着这红衣少年得意之后就一脸认真地双手越过自己到另一侧翻开被子,找出之前塞进去的衣服,拧起来,找好了哪里领子哪里衣袖,提住,再转脸示意白贤,我好了,来穿衣服吧~
败了,完全败了。对了眼前这个人,白贤除了惊讶便是无力。这少年救自己时的沉着冷静哪去了?此时这般举动,他到底是哪里得来?见他一脸的认真,皱着眉小心不让外间布菜的太监听见动静,提拧着衣服等自己,
实在不知道怎么出言拒绝,只得起身,让他帮忙更衣。
穿着穿着灿烈也就明白了,为什么要人伺候更衣了。虽然袖子好找,可冬衣层层叠叠,宫里又注重礼节,人人广袖长袍,每层衣服都有系结,还有外间的腰带夹袄,穿起来确实麻烦,一个人根本做不来。可事实是,这衣服若是白贤站在地上也就还好,此时两人一个坐着,一个蹲着,床上又是被子又是衣服,灿烈又从没有伺候过人穿衣,简直是一团糟。一会儿衣袖绞着衣摆了,一会儿衣带又被踩着了。折腾来折腾去,灿烈竟隐隐透了曾汗。而外间指挥布菜的方公公就稍稍听见帘子后人动来动去,也没出声。要怎么护心脉,他是不知道,但也不至于打闹吧。犹豫再三,却不好打扰,小孩子家家,许是过去了就过去了。布好了菜,走到床旁回话:“菜以布好,世子跟小先生还是趁热用了吧。”
方公公一出声,床里的两个人瞬间定住。此时灿烈正替白贤系衣带,穿了三层再一起系,前两回都里间的系到了外间,最后竟只剩了一根衣带在外找不到对,只好从来。失败了两次,灿烈似乎就较上劲了,跪坐在床内侧,趴着身子认真对付白贤右腰处的衣带。方公公一出声,又在近旁,灿烈就是一僵。白贤正双手撑在后侧,任由眼前的人折腾那一堆带子。听见方公公问话虽是一愣,倒也没慌,答道:“有劳方公公,白贤知道了。”
听闻世子平静,想也无碍,这么客气,也就是赶人了。便恭谨退了出去,关好房门。
听见人一走,白贤立时掀了帐子下床。一落地,随还是有点冻,但广袖长衫顺了,也就好理了。白贤自己伸手系了衣带,回头看还跪在床上的灿烈道:“把腰带拿来帮我系好,再穿夹袄,再系玉带,最后罩了外衫棉袍就好了。”语气里满满的无奈,只想着他现下只想穿好衣物,吃饭。
此时灿烈满脸的委屈,下了床老实地去拿了腰带来系,站定在白贤面前,看了展了双臂站在对面的白贤,就又一次得无所适从了。白贤见又没了动静,侧头看了比自己高一个头有余的人拿着腰带就定住了,甚是无奈,又怎么了?爷现在有点冷。
“那个……这个扣是前面后面?”
“后面。”
“那你转过去吧。”
你不会走到我身后去么?!心里骂着,白贤也懒得再理论,自顾转过身去。
灿烈拿了腰带穿过白贤腋下到前面,再围了到身后系好。刚想回身拿夹袄,就听白贤有些气急败坏地道,“我说兄台,腰带之所以称之为腰带,是要系在腰上的。嗯?”
灿烈只好悻悻地回来,重新再系。这回系前还好好地确认了腰的位置,也就没再出错了。
最终,这穿衣大战总算是结束了,白贤坐到桌边便自顾自开吃。这么一折腾,他倒是也不气了,只是实在不想搭理眼前这人。自己要找更衣太监,没来得及被这人阻了,现下自己最爱的酱鸭都有些凉了,哎……这人跟自己有仇怨不成。之前的那个一定不是他。
见这世子似乎生气了,灿烈倒真有些愧疚起来。起先只道这人娇生惯养多了,连基本的穿衣都不好,后来才知这富贵人家的礼多,衣着也就繁多,再加上冬日,他又不是练武之人,穿得自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样简单,自己什么都不会,折腾了这老半天,晚膳都有些凉了。
于是踱到桌边坐下,也不出声,就依了在门派里照顾师弟的样子,在一旁替他添菜捣汤,专捡些暖身子的让他多吃,毕竟下午才去冰水里过了一遭。
吃得半饱,白贤也不气了,见那人自己还未动筷,只用公筷为自己添菜,这道歉也勉强接受了:“你也吃吧,也多谢你今日救了俊绵哥跟我。”
“世子言重了,在下应该的。”开了口,自然一切好说了。见那人脸色温和过来,自个儿也就放心了。只是想到刚才唐突,此时礼数也不敢再多怠慢了。
“快吃吧,这宫里的御厨还是好的,尤其这酱鸭,还有那萝卜盅都是极好的。”
接下来,两人也就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到了饭后传茶漱口,白贤以知道这小先生是跟着师傅入宫来办事的,没几日便要出宫了,寻思着又认识了江湖人,过两天邀他去自己别院玩玩,想法子让他跟亦凡哥切磋几招,那才叫精彩好玩。正打鬼主意,门口传来女声:“世子殿下,霜妃娘娘在宣承殿呢。皇上娘娘都传世子去回话,三皇子还在院子里罚跪呢。”
“呀!把三弟忘了。父皇怎么罚这么重啊?我走了,改日记得来夕坤宫别院找我啊。”话末了,人也就出了屋子往正殿去了,只留了灿烈还留在桌边,筷子都没来得急放下。
这人,还真是嚣张不拘礼数,来去自如也太自说自话,自己答不答应他都不听就走了。只是,灿烈没料到,这一别,两人再如此面对面坐下吃饭,会是那么多年之后的事了。那时,两人竟都性子变了,再一桌吃饭,看似平静周全,相处甚欢,却全然没了年少时的这份真诚坦率。真不知幸也,不幸也。
第十五章 家宴
“皇儿/臣妾给太妃请安。”刚进门的伉俪,一个是换下一身朝服,着一身玄底赤绣便袍的新帝赵圭贤。另一个则是紧随他身后,由一位宫婢搀着,着一身绀青雪蓝宫装的锦贵妃。两人齐齐给太妃行礼,即便是明显已有了身孕的锦贵妃,礼数也半分不差,显是对这位太妃敬重有加。
“快起来吧。尤其是锦妃,你身子重,要少走动才好。快坐,都来尝尝俊绵新做的樱花糯糕。”
由于在院子里,太妃坐于搬到院子的软榻上,膝盖间拥着毯子,旁边的矮几放了茶盏点心,矮几另一边则只摆了一张石凳子。之前白贤坐了,俊绵来又搬了张檀木椅来坐在太妃身旁。如今皇上带了贵妃来,白贤行礼之后便让皇上落座于自己之前的石凳,贵妃则由俊绵搀扶坐到自己的檀木椅上。见人落了座,太妃忙吩咐九儿拿些软靠与锦贵妃,再吩咐下人传膳。
圭贤拿了块福宝捧到面前的樱糕,张口咬去一半,细细品尝,“嗯~~是不错,表弟这手艺真是一年比一年好了,快比朕的御厨好了。这新鲜玩意儿,也越来越别出心裁了。”
“多谢皇上夸奖,俊绵不过闲来无事,觉得不要辜负了这一年一度的灿烂。这样的花糕,是上不得大雅之堂的。皇上肯赏脸已是它的幸事了。”
回着话,俊绵也同时将刚倒的竹青茶奉了一盏与皇上。
“臣妾看呀,这花糕最适合女儿家了,臣妾这里吃着香甜又带着清新,跟秋日里的菊花冻倒有些异曲同工的妙处。改日还得跟金公子讨些,让后宫的姐妹们一同来品品,也羡慕羡慕臣妾这里有好东西。”
“贵妃娘娘言重了,改日俊绵再做些,一定送去静娴宫。”收了皇上喝空的茶盏,这边又递了一杯给贵妃,一样抬着手等她饮了再收回茶盏放回茶盘。白贤看了俊绵这一系列恭谨的奉茶做得顺手且滴水不漏,就只能于心中暗叹,自己在外间跑了这三年,这宫里的规矩越发地不习惯了。
这样想着,他那被一身朝服束得腰板笔直的身影,立于赵圭贤身后,颇显得与面前话着家常的众人有那么些许格格不入。
看了眼圭贤身后立着,面无表情的白贤,锦贵妃有些感慨。她与皇帝青梅竹马,又嫁得早,这位二王爷的改变她倒是一直瞧在眼里。今儿乍看这一身朝服,感叹少年终有了王爷的模样。只是这平常家宴,他如此入宫,倒显得与太妃有些生分。锦贵妃不觉开始琢磨,接下来要提的事,能否顺利。
“贤王好些日子不见,越发得玉树临风了,如今也沉稳老练了许多。您回京,这京城里的媒官怕是又不得闲了。”不过有些事,还是早说早好。
不想这么早自个儿就被提到了台面上,一开口便是亲事,白贤心中便觉不妙。身怀六甲的贵妃与新帝相携而来,怎么看都不是闲来无事走这么一遭。这么一提,自己又是皇帝传旨叫来用膳的,看来今日的主题,恐怕会是自己的婚事了。
“贵妃说笑了,白贤府上这几日清净得很。京城里那些贵人,怕是都不大记得贤王府的门径了。”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试图绕过这个话题。
没想却是皇上接着开口: “若是没有说媒的人,朕今儿可就第一个开口了。给你带了个说媒的来,既然霜太妃也在这儿,就一起听听这门亲事如何?”
此话一出,白贤就觉得头皮发麻,看来自己猜中,今儿自己的婚事恐怕要见个分晓了。 只是,这么一来跟旸萝的事,怕是有些难办了。刚在太妃面前撇清了关系,现下若是皇兄再一指婚,这份私定终身怕是要暂且搁下了。只是,锦贵妃娘家似乎没有适龄的姑娘。
赵圭贤见一时霜妃没有表态,而白贤也没有说话,便示意锦贵妃说吧。
就见锦贵妃侧了侧身,向了霜太妃道:“前几日贤王去夕鹂院看戏,听说收了之前的鹂姬,芸箐。说来也巧,这姑娘身世虽坎坷,却是臣妾大娘流落在外的小女儿。家父自大娘去世之时,就知当年犯了大错,一直追悔莫及,派人寻找这位妹妹。如今正巧寻得,想接回府里住,没想到夕鹂院的人却道贤王府的人早有安排,要接妹妹。家父甚是惊讶下,也去问了妹妹的心意。女孩子家虽没明说,但看得出来,她是愿意的。既然都如此了,家父本有愧疚,就想了女儿的心事,便来求臣妾往皇上太妃这里说说,既然小辈们郎情妾意,是否能腆着脸求得太妃皇上的允诺。”
锦贵妃这么不疾不徐说下来,声音虽是温和谦逊,白贤听来确声声如钟鸣。没想到夕鹂院这么一遭竟还招出这样的事。只是这各中原委,也不是三言两句能说清的。
再想与锦贵妃娘家徐家联姻,对自己并不是无好处的。如今锦贵妃腹中无论是男是女都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而他俩这么多年夫妻情深,这第一个孩子自是地位非凡。而她父亲又新晋了右丞相,兄长也听说在户部也做得有声有色。
皇上同意这样的联姻,无非是想进一步拉拢自己,抬高徐家,再分离金家。只是比起徐家,旸萝对于自己倒是更亲近便利些,必进这么些年自己大部分势力都还是依着金家来的,而比起别家,金家怎么样都跟自己要亲厚些的。
白贤正思考着要怎么表述那日去夕鹂院的原委,却听到太妃先开口道:“你大娘的小女儿?令狐家世代忠良,只是你大娘这个女儿性子烈了些,当初的事也有先皇的不对。你这个妹妹的出身,倒是比你还高些。只是,这么多年都已流落过风尘了,想要嫁与皇家做正室,怕是有些不够的。皇上,你说呢?”
太妃这么堵了回去,白贤倒也不急着表态了。如今励贤失踪,自己若是彻底被皇帝拉走,她金家就真的后继无人了。既然她不同意,且看赵十三有什么态度了,说不定自己能来个渔翁得利。
赵圭贤正喝茶吃点心,听了太妃发问,倒没有急着回话,一旁奉茶的福宝见了,忙诚惶诚恐道:“太妃,午膳以备好。皇上今儿特地吩咐了御厨房,将今晨从蜀中刚运到的新鲜苦笋尖,合了最好的三年三黄鸡,煲了一上午了,凉了就失鲜了。还请太妃移步殿内用膳。”
即便这么一打岔,太妃仍是盯着赵圭贤等回话,一时间所有人都只坐着,没了声音。
“还请母妃移步,这时节三黄鸡虽好得,可这蜀中的苦笋一年就指着这十来日。煲得刚好的最是滋补,皇兄的一片心意,还请母妃赏脸。”
没想到竟是白贤开口求了情,霜太妃转脸看了立于皇帝身后,拱手垂目劝话的这个儿子,心里却思索着,这‘皇上的心意’他指了几桩?摸不准这突然提起的婚事,他是否提前知晓。想着他若与徐家真的连起来了,这金家可真就被分去好一部分,最终获利的可是皇上,这可比他娶阳萝对金家不利多了。
太妃想着其间机窍,也还是依言让九儿扶了起身,往殿里用膳。
几步路,一行人神色各异。太妃身后跟着皇上贵妃,赵圭贤一副朕就是来吃饭的,好似那么大个难题跟他没有半分关系。而徐贵妃则一脸平静,一手支腰一手由宫婢搀着,慢半步于皇上,不多听不多看,嘴角挽一抹浅笑就那么跟着。
而他俩身后的白贤则一脸肃然,眼神中隐隐透着点冷光,一副静待其变的神色。刚刚从太妃的话里听出了她不满这桩婚事,如若自己再稍稍显得不那么抗拒,那么太妃定会想办法阻了这桩姻缘,她最怕的不过是自己跟皇上联手,毁了她金家。她不许,皇上自然也有法子变通,这么一来,说不定自己跟阳萝的婚事,便有了转机。
而晚半步于圭贤的俊绵,大概是这群人里看起来唯一有愁容之人。虽是懂得这事麻烦,牵扯甚大,但突然徐家也牵扯入内,他倒是真心为身边的表弟惋惜姻缘。之前还暗喜他或许得偿多年夙愿,没想到今日看来,那么点小心思,如这满园的樱花,虽是点缀了这冗长的日子,但若想在春末顾及保全它,却是没人有那个能耐那个心思的。
一行人依次落座,就有丫头太监伺候净手。毕了,再有布菜太监持了公筷小碗恭敬立于一旁,几步开外,三个端菜斟酒的太监静候一旁。一场家宴,接近二十个下人伺候,却是鸦雀无声,按部就班,各司其职。
白贤净手后扔了擦手丝怕,就见面前已有布菜太监捣好的一小碗松茸竹荪汤。再看桌面上的除了之前提到的苦笋鸡汤,还有的就是清蒸鲈鱼,菜头蹄膀,糯米莲藕,并了西芹百合,蟹黄豆腐,加上开胃小汤,跟核桃花生木耳的爽口小菜,样样精致。菜色虽不多,却都是些清淡口味,软糯的居多,想是因了有太妃锦妃在,不宜有辛辣。喝过汤开胃,由太妃开筷,大家也就开始用膳。
福宝在皇帝一旁试菜,而太妃身后九儿在为太妃卸肉挑刺,而锦贵妃怀有身孕,身后除了布菜太监,还有自己的贴身宫婢伺候。而伯贤自搬出皇宫,又在江湖上跑了这几年,早以不再用布菜太监,而俊绵则是闲散惯了,有人布菜,他反倒不自在了。因此此时的桌上,这表兄弟俩都搁着身后的布菜太监不用,自个儿动手,捡喜欢的吃食自己夹,两人顿时有了那么点心心相惜的味道。
锦贵妃坐在一旁瞧见王爷公子自己吃得开心,私筷夹菜,太妃皇上却也无责怪。心下惊讶,这金家在皇上面前,倒真如平常家人似的。贤王也就罢了,金公子也这么自行夹菜,无需布菜的规矩,倒显得他的身份尤为特殊。而福宝时不时吩咐杵着的布菜太监,夹些白贤俊绵够不着的吃食放于二人跟前,也显得极其自然不过,好似这样规矩由来已久,殊不知这宫里怕是只这里一处而已。
用了小半碗鸡汤,太妃又复开口:“嗯……这鸡汤配上苦笋的清香倒真是别有一番滋味,春日里竟有了些爽口清心的感觉,皇帝费心了。”
“太妃若是喜欢,朕让蜀中接着送笋,这时节还能吃上小半个月。”
“不必那么大费周折,如今有的,能做多少是多少,哀家守着眼前有的就是了,倒不用皇帝劳心送那么多。”
到这里霜太妃顿了顿,再喝了口汤接着道:“哀家心尖上喜欢的,也就那么点东西。就好比这孩子们吧,我金家也就那么几个,皇上惦念着自己的弟弟,哀家就要向着咱们家的孩子了。俊绵比白贤倒还大了三岁,至今却仍是没成亲。长幼有序,既然徐家有这么好的闺女想跟金家结姻亲,依哀家看,做个金家的偏房长媳却是不错的。再说这谁不知道俊绵跟哀家亲厚,他爹也是两朝元老,如今也还是吏部侍郎,跟徐家二小姐自然是门当户对的。”
一袭话出,表明了太妃的态度,言毕她自接着动筷。
锦贵妃之前听了太妃的话,便料到有变故,只未想到这亲事还成,却要换个新郎。现下还不是她表态之时,也只能接着吃菜。
而圭贤白贤,这回倒像是亲兄弟了,都一副胸有成竹,料得发展的神情,面上全无太多惊讶,反是该来的果然来了的笃定。白贤见亲事貌似转离了自己,也就懒得有表态,等着皇上发话。而赵圭贤正喝汤呢,要发话还得咽了再说,眉梢略微一挑,心中便有了计较。
而此时完全呆住的,就是俊绵了。没想到刚还在感慨别人的自己,这会子就成了主角,而这事儿,自己却是全然做不上主的。
第十六章 渔翁得利
太妃刚刚一席话,让此时的夕坤宫就只剩动筷捣汤的声音了。谁都没有再开口,一时间气氛开始紧绷。再看俊绵,呆了一瞬就见一桌子人只顾用膳,对太妃的话似未有所闻。眼神扫过皇上贤王,两人此时的神情都不大让人琢磨得出味道。他知道白贤自然乐得这桩婚事到他这里来,可皇上如此镇定自若,是知道太妃会有如此对策,还是觉得这门婚事也是不错?
他如今心里有了人,是万万不愿结了这亲事的。就算这辈子与他只能望断天涯,也不希望身边有个什么娇妻相伴,既耽误了她,也对不起他。他只求能在这宫中陪着太妃老去,也就是了。
不过几瞬的安静,却压得他心慌意乱,有些坐不住,忍不住开口求道:“表姑母,这亲事骏绵,真的答应不来。那日之后,骏绵就已起誓终身陪伴在太妃身边。”一句话语速不快,却尽显焦急,都未察觉自己右手早已靠上了温酒的铜炉。待到察觉痛,再“嘶”地一声移开手时,右掌外侧已烫红寸许,火辣辣得如现下的心情。
见俊绵这样,圭贤倒也不大意外,见人都慌得不小心烫伤了,这才不疾不徐地开口:“太妃,爱妃都说了,徐家二小姐跟二弟乃是情投意合,您这么棒打鸳鸯,不妥吧?”
见皇上开口了,俊绵自然顺着走:“的确呢,表姑母,徐家二小姐与我素未谋面,让她嫁,我这么个书生,怕是有违她的一片痴心了。”
“一片痴心?到底是谁的一片痴心啊?”太妃一句话语气微暖,眼神却望向锦贵妃。
虽是面上带着点笑意,但十六岁便被誉为京城第一才女的锦贵妃徐贤,不会不明白太妃言下的意思。自己跟父亲既然与皇上提起了这样一桩婚事,自然是摸准了圣上的心思,自己徐家非金非韩,想要起家,如今新皇登机,是极好的机遇,当然是向着皇上了。
被这么当面质问,锦贵妃也不敢有半分逾越,垂了刚刚还与太妃相交的眼神,嘴角挽起温婉笑容道:“除了妹妹,自然是家父为了大娘的痴心。她们母女遭遇不幸,家父悔了快二十年,如今得偿机会补救,自然能做的,都尽力去做了。”
见锦贵妃打着太极回话,太妃倒也是附和:“的确是右丞相的痴心。”末了,微微一笑接着道:“是啊,都快二十年了,若他只痴心于你大娘,你这小姐命又从何而来?锦贵妃这话,不知你那新妹妹信么?”
“太妃说的是,既然是托了妹妹的福分,她的心意,做姐姐的自然更要尽心尽力了。”徐贤脸色毫无还原,依旧一脸的温婉乖顺地回着话。
见锦贵妃那里也说不出再有什么新意的话来,太妃改口道:“只是,我儿才回来十日无多,怎么就跟歌姬情投意合了?一个天南地北地到处跑,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么就一起了?”太妃这么一问,众人稍加思索,也觉得是这么个理,只是都信贵妃的话,却不怀疑这情谊有假,都只道这新晋的贤王,有些风流冠天下了,便都转头看向白贤。
正吃得尽兴,白贤见众人的目光转向自己,心中冷笑,他自己都想知道是哪个贤王跑去跟歌姬谈情说爱了。望了看着自己的众人,除了俊绵是真的疑惑,皇上跟贵妃这对伉俪,还真不知道心里想些什么呢。此时满嘴的菜肴,也开不了口,只回众人一张踌躇的脸,似乎很难解释。
便又听太妃接着道:“王室贵胄,偶然或许沉迷声色,想要哪个歌姬也是有的。只是,一向不近女色的贤王做出这等事,倒叫哀家开了眼了。嗯?”太妃含笑看了白贤,探究的眼神上下扫着仍吃菜喝汤的年轻王爷。他那一副坦然的样子,倒叫人觉得这婚事于他,毫无干系。
太妃略一皱眉,接着道:“只是未想到,竟是徐家二小姐。”就见白贤听了这句,略一点头,仿若同意太妃的推测,自己不过是不小心犯了点小错,惹了未曾想过的人。
见白贤对这事终是稍微有了那么一点态度,且是自己的推测,并不曾知道那歌姬会是徐家流落在外的二小姐。霜太妃也就肯定不过是徐家想要笼络贤王,而皇上也正有此意,所有事不过正好撞上了。接着道:“依哀家看呐,他们二人未必就情根深种了,非彼此不可。不过,”
话风一转,满脸和善笑意看了锦贵妃:“徐家想与我金家联姻,是好事,哀家高兴。贵妃这么些年对哀家也是极为孝顺的。你的妹妹要入我金家的门,自然不能委屈。还是那句话,俊绵就不错,他跟哀家亲厚,跟皇上,也是情同手足的。”一席话旁人听来尤其暖人,觉得太妃对徐家确实不错。只是最后‘情同手足’几个字,太妃说得一字一顿,却含笑看着皇上,好似别有深意,却又像只是强调俊绵身份不低,倒叫白贤觉得怪异,却好似没有什么。
那四个字一出,锦贵妃就觉得做于身侧的皇上有一瞬整个人如定住了般紧绷,随即就又放松了下来。她与皇上青梅竹马,恩爱多年,他不经意间的失神紧张,这些年是难得再见了。今天这么一瞬,徐贤便觉得甚是惊讶,难道俊绵有什么特殊么?叫皇上紧张至此。细想这位表哥常年住在宫中,只是身体不好,太妃偏宠于他养在身边而已,刚刚那么一瞬,或许是自己眼花了吧。
“俊绵是跟朕一道长大的,幼时也在太子学舍念书,又与朕年纪相仿。比起外家别的表亲,自然是亲厚许多的。”话到一半,就见圭贤伸手去温酒盅里拿酒,“只是,表兄常年都住在宫中养病,这么些年,太妃都不舍得放他出宫。如今,望他娶妻成家,是想要表兄搬出宫去么?他身子,离了御医可好?”这几句话问得白贤有些莫名,皇上这算是什么理由不让俊绵表哥娶亲?他身子不好,也不是不能娶亲。他也没有病倒需日日与御医作伴呐。
“嘶!!!!”俊绵一声抽气声打扰了白贤的思绪,就见他此时脸色惨然,似乎有哪里痛极。白贤就见他靠在桌边的右手除去拇指外,另外四只手指通红,似乎被烫着了,小指连着右掌外侧尤为厉害。整只手抖着,却不敢去碰。
白贤正自疑惑,怎么就烫着了,就余光看见太妃看了皇帝的眼神转寒,再转头看圭贤,他正不紧不慢地从温酒盅里端了酒杯出来,而右手四指显然以浸湿。不觉得烫么?他记得圭贤似乎整句话都在端酒,酒虽不烫,但温酒的水放上一句话的时间,可是能将手烫伤的,就如俊绵此时的手一样。
俊绵的手?!
再看向俊绵,就见他极力克制自己不要发出痛呼,左手紧紧抓着右手手腕,捏到整只右手经脉尽显,似乎是想让手腕上的痛转移走手指上的痛。两眼出神盯着桌面,而额头上已是冷汗淋淋。
“传御医。”太妃这三个字,说得有些咬牙切齿,盯了皇上的眼神震得满屋子人神情紧绷。门口的小太监,早已飞奔出去,想着太妃这回真气着了。
夕坤宫的人都知道,太妃平时尤为温和,只有金公子受伤时,才会冷了一张脸。只是这金公子,倒也奇怪,平常看着病弱,但精神很好。只是有时生病受伤来得莫名其妙,毫无征兆,但听御医私下里说,都不是什么要命的大病,或者长期的顽症,就是伤风寒症什么的,偶尔有些小外伤。只是,不管病大病小,请的都是太医院最好的御医,他至今还住在夕坤宫偏殿,倒足见太妃对他偏宠得无人能及。
“太妃也是知道的,俊绵的身子抱恙多年,若是娶了徐家二小姐进宫住着,怕是有违祖宗的规矩。况且,表兄刚刚也说,他不愿意。”圭贤这句话说得冷冷静静,平平稳稳。白贤听得出他以定论,俊绵娶芸箐这回事,他这里不准。
太妃此时算是稍稍平复了些,看着皇上的神情也稍缓了刚刚的怒意。只是心下可是计较上了,皇上用俊绵的命威胁她,只是他俩是一根绳上的蚱蜢,彼此彼此。
寻思着怎么打消了皇上让白贤娶芸箐的念头,一眼看见锦贵妃腕上的玉镯,便想起了之前白贤跟她说了供玉珠子的事,顿觉眼前的新帝跟励贤的失踪也脱不了干系。如今还想更进一步拉拢白贤分离金家,这如意算盘可打得太好了!
“看来皇上还是疼自己的亲弟弟啊,怎么都想着如了他的意。”
“是呢,还望太妃成全。”
“既然皇帝执意如此,哀家也无话可说。”
就在圭贤定了定神,转向身后的福宝想要拟旨时,却被太妃再一次打断。
“可是这做兄长的,还是不如娘亲知道的清楚明白不是?你二弟这么多年究竟倾心的是谁,你不清楚?他去戏院招惹了歌姬,他为什么去,皇上不是道?他可是陪旸萝那丫头去的。”太妃言毕,一脸戏虐得瞄了眼白贤,再看向皇上。既然你想如了他的意,那么就得还是我金家的人。
太妃的话叫白贤心中笃定,看吧,她终还是觉得旸萝,如今比起来,可是比徐家对她金家有利。皇上如今开了金口要成全自己的心意,太妃再搬出旸萝,可谓志在必得。他再转眼看圭贤,这位新帝此时脸色可没有片刻前那么自在了。
“哦?是么?二弟你真是陪郡主去的?”
“回皇上的话,是的。说来惭愧,那日是郡主与臣幼时私下的约定,每年臣生辰,她总要陪臣弟一日才行。”这话说来白贤面上微红,却不知,他这么睁眼说着瞎话,对面的皇帝可是越听心越凉。
“年年都如此?”声音都已经转冷了。
“倒也不是,只是今年郡主记得,臣弟怎好扫了她的兴。”往年无来往,今年倒是真的。
“生辰礼物啊。”圭贤正想着,不过是幼时约定,手足之间未必真有婚嫁之意。正想开口,便见白贤突然起身跪下,向太妃磕了头,再向自己磕了头,开口道:“白贤不孝,有违祖制,以与旸萝郡主私定终身。还望太妃皇上成全。”
此话一出,太妃呆了,他竟然也算计好了。想想他刚刚在院子里还有模有样地说着与旸萝没有瓜葛,此刻却是口口声声以私定终身,看来金家这两个小辈是坐不住了,真当这金家你们想要就能挣的么?!
而皇上却是皱眉,心里却想着三年来拉拢这位二皇弟,他与太妃倒是不再亲厚了,却未想到旸萝也是个有心思的主,竟找了白贤。看来先帝最疼宠的靖世子野心不死呢。脸色一冷,厉声道:“你堂堂王爷,怎做下如此违礼违制的事!小时候嚣张些也就罢了,如今都是亲王,朕委你重任,怎可还如此轻浮与人私定终生?!这几日,京城里的流言朕不是不知道,只当你俩不过自小亲厚走了一趟,没想到竟是真的。你如今竟然还有脸来求朕允诺?!即便你是真的弟弟,也不能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皇上这一通数落,白贤心里确是得意的。他能有这么多话,想必是未曾想到有这一桩事,而自己却被算计开了金口做允诺。旸萝提议的这步棋,果真是妙。
“哀家这么个不成器的儿子叫皇上看笑话了。”太妃此时就算心中有气,但清楚旸萝这桩婚事得成,只能帮着贤王说话。“白贤打小就有些无法无天,皇上也是知道的,先皇太疼他,宠出来的。只是,他喜欢旸萝这事,皇上或许不清楚,但我这个做娘的可是清楚着。说来好笑,当年旸萝被指婚,白贤也这么求过先皇,把旸萝指给他,别把它嫁到外族去。当时还是在我宫中,先皇只当小孩子家家舍不得自家姐姐。可先皇临终却不知为何转了性,留了遗旨给哀家,说是如果白贤还想娶旸萝,他便准了。”
若说什么能压得过当今皇上,让他不得不遵从的东西,无非是先皇的遗旨。霜太妃把连白贤都不知道的遗旨搬出来,可见这桩婚事,她太妃要逼着皇上不得不答应。
到了这地步,圭贤想要再反对,也无用了。一脸冷然的看了面前跪着的白贤道:“起来吧。既然朕想你娶得自己喜欢的人过门,连先皇都同意的事,朕自然也没有异议。只是私定终身这种事,在家里说说也就是了,外面的闲言碎语可做不得数。”
语毕,圭贤起身向太妃行一礼,道:“朕还有奏折要批阅,贵妃也该回宫安胎午休了。太妃定了二弟的日子,来与朕说一声便是,朕好下旨。儿臣告退。”随即也不等太妃再说什么,不闻白贤的“谢主龙恩。”一甩袖子,带了徐贵妃就出了夕坤宫。
望了圭贤的背影,还跪着的白贤心下是有些畅快的。这桩婚事,终是让他渔翁得利拿到旨意了。只是,太妃皇上估计自此都要防上自己更多了,今后的事儿怕是都要自己多留心了。不过,太妃竟然瞒了自己赐婚的遗旨,皇上带贵妃摆了自己一道,两人对自己利用的心思,可也是日月可鉴啊。
今后的日子,风雨怕是真的要来了。
第十七章 隐忧
贤王府听雨轩面朝东南,春日里的午后,阳光斜斜照进轩里,再有眼前的莲池游廊,竹丛蕉林,总是这王府里静心养性的好去处。只是此刻右手支着脑袋,靠着边栏喝茶晒太阳的白贤,望着池里抽芽的睡莲发呆。早些时候在宫里,总算是得意了一回,可是拂袖离去的赵十三,接下来会有什么对策,总是要地方的。而太妃那边,这回算是不情不愿被逼得做了如此抉择,眼下励贤失踪,旸萝又嫁与自己,太妃怕是也快坐不住了吧。
“肃青。”
“诶,主子。”
“打发人去请郡主,说这几日要是得空,来府里说说话。”
“诺。”
毕竟最开始提议的是她,而各中的人事她到底清楚几分,不管问不问得出,接下来的婚事朝事,总还得跟她多商量着。
忽的,扑棱棱,一只隼从天而降,落在边栏上,低头梳理梳理自己的翅膀,便跳两步到白贤跟前。
见小棕来了,向着自己的爪子上还绑着个小皮筒。白贤眼睛一亮,总算有回音了,取了皮筒,抽出里面卷起来的薄娟展开,就见漂亮的行书密密麻麻。
除了依旧的插科打诨,那个话唠宫主还是告诉了他,近日江湖上都风平浪静的没什么事儿,只是他家那个黑脸修罗竟然好端端捡了个人回来,还满身的伤。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变菩萨了。还抱怨说,这段时间曼罂宫宫里宫外的大夫都请遍了,居然没有太大的起色,那修罗竟说亲自出门找大夫去了。之后,便没了音讯,他这个宫主真是不好当啊。
看着这本来并不复杂的事,他竟满满写了这么多,三句话两句在诉苦,白贤感叹,这话多的性子还是一如既往啊。只是,跟他说这个,就只是想说说他家那个冷脸王转性做菩萨了,还是这事儿有蹊跷?连曼罂宫的巫医都治不好,这究竟是受了什么伤?怎么受伤的?
想到这里,白贤不禁摇摇头。最近思前想后的确太多,钟大估计只是想跟自己唠个闲话,这些事,应该跟励贤失踪没什么联系。虽这么想,但直觉总觉得,这事在这个时间点发生,会不会有些巧合呢?
正自出神,右手传来一阵刺痛。
“嘶!!”这鸟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谁都啄。到底是魔宫宫主的,这么嚣张。白贤瞪了小棕一眼,而那隼一双黑豆般的眼睛看着他,甚是无辜。
“肃青,去厨房看看有没有新鲜羊羔肉吧。饿成这样,别一会儿见人就啄。”
“诺。主子,您的手…”
“不打紧,没破皮,有点红而已,小棕,总还是知道点轻重的。”说着还摸摸小棕的头,这个信使,可得罪不得。
肃青领命往外走,而小棕似乎也听懂了,竟也跟着肃青飞走吃肉去了。
这鸟,成精了。白贤低头,看了看右手边的红肿,愣了。他突然记起午膳时俊绵哥同样红肿的手。那分明是烫伤,然而却不见他有触碰什么能烫成那样。而赵十三,他圣上最是注重礼仪,太妃宫中又为何要自己去温酒炉里拿酒,半个手掌都浸湿了却毫发无伤?
“肃玄,吩咐厨房,温壶酒来。”
“诺。”主子这是怎么了?之前还说要喝茶解解酒气来的。
皇宫梨园,出了夕坤宫,也没坐御撵,一路走回宣承殿的赵圭贤,此时怒气已消了大半。看了满院子郁郁葱葱的梨花,心里无奈感慨,天家的钟情,总是能成了这家败了那家。先皇让金家起势,制衡韩家,如今自己保了徐家,想要分了金家。一朝一代,周而复始,不知何时才有个头。
伸手端了手边的茶来喝,却发现以凉透。放了茶盏,吩咐福宝看茶,却瞅见自己完好无损的右手,即便伸手浸了温酒的热水,也不会有什么事。希望这么个蹊跷处,这越来越精的二弟有所察觉吧。又想到俊绵那疼得煞白的脸色,圭贤不禁皱眉。先辈坐下孽,因着这孽起的势,一定要在朕手里解了。
伸手扣了白玉的桌面两声,身侧落下一个身影。“你跑一趟,把火凤先生请回来吧。就说朕有事相商,跟俊绵的性命息息相关。”
“诺。”只一个字,那身影复又隐于花丛间。
夕阳西下,皇城东南张宅屋顶上,有三个人。一人一袭白衣,坐着赏景;一个一身淡灰长袍,立在屋檐边也在赏景。而两人身后几步开外,竟摆了张长桌,桌边一个十七八的少年正执笔作画,只是好似有什么难处,迟迟未能下笔。
看着屋顶斜阳的世勋,再一次确定,张宅是个神奇的地方。看起来哪里都好,就是好得太完美了。自从来了这三进的院子,他便觉得一切的一切好像都在画里似的。先是这里的人,不管是丫头还是管家,面相都是极好的,每一个都好看得让人驻足。再是这里的景,就算只是花台游廊,也别致新颖,而那些个梅林跟不知名的花草看似生得自然,却是处处为景。
而最最奇怪的,便是自己的身份。他已不记得自己来这里之前是谁了,好似喝了孟婆汤,一觉醒来,便是自己的房间,自己的床,第一眼见到的是个那个来无影去无踪,生得也是极好看的的白衣人。后来知道,那是宅子主人的好友,他是客人。而自己不是下人,不是客人,更不是主人,但为何宅子里的所有人,又都习惯他的存在。
起初每天都无所事事,但总有人来找自己看书煮茶,或是钓鱼斗棋。再后来,帮着宅子主人做些杂事,像个书童。直到有一天,那人提议让自己学易容,想着本来也无事,便答应了。之后便开始了每天学医制香,偶尔练练丹青吊吊嗓子的日子。有时他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或者要做些什么,只是觉得,日子这么一天天地过,是他冥冥中想要的,很好。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世勋呐,这样的美景,用丹青来描摹可是很需要本事的哦。”
看了一眼跟自己同在屋顶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师傅,世勋无奈开口:“可是不能用朱砂,要怎么知道是黄昏还是新夜啊?”
“诶,这就要看你的本事啦。这世上还没有画师这么画过呢。你做了我的徒弟,自然需要些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本事咯。”
望着眼前的景,是美极,可自己手下的画,却………。算了吧,自己学丹青还不出一个月,这师傅真的是,跟他学东西真的会靠谱么?
“世勋~~~”随着这拖着尾音的叫法,世勋就觉得两边的脸颊被扯住,“笑一个嘛~~老皱眉,心事会多的。”
哎……这位刚睁眼以为是仙人,现如今只会整人的鹿先生也是个不靠谱的主。得来无事逗不了师傅,就拿自己寻开心。而最开始他对自己做掐脸摸头,自己还会不好意思,觉得脸红。如今,只无奈翻个白眼,他这是又要幸灾乐祸了。
“哎呀呀,看看,这屋顶画得真挺不错的,这回至少能看得出远近了。”不再扯自己的脸,倒着看了桌上的画,鹿晗一只手托着下巴捉摸着,叫世勋觉得,自己画的屋顶,还能是个藏宝图。
“我说张神棍啊,你让小世勋单用墨画夕阳,会不会太强人所难啦?我看他盯着这画这景快半刻种了,还不知道怎么下笔。”
听了这样的话,站在五步开外看着夕阳的张宅主人,相门张艺兴全然不为所动,就当世勋鹿晗说的都是耳旁风,已然陶醉在景色里了。直到太阳落山,天色也逐渐转青,艺兴终是递了一盏朱砂到世勋手边,道:“用你最快的速度,补完你手上的画吧。”
见有了颜色,世勋眼前一亮,洗了笔沾了朱砂,刷刷几笔凭着脑海中还未彻底消失的映像,便添了上去,刹时整幅画便有了夕阳的味道。
“嗯~~ 还不错。”艺兴看了突然生动起来的画,略一点头,接着道:“很多时候,像,并不是要一丝一毫都不差,而是要抓住神髓。就像这夕阳,你有了朱砂便有了,却并不在乎有几片云几只飞鸟,亦或者屋顶有多少。很多时候你记住的样子,便是所有人觉得应该是的样子,不一定,跟本来的样子分毫不差。”
一席话,让世勋对眼前这幅屋顶与天空强烈对比的画有了新的认知。之前自己始终在追求着形似,总为画不像而伤神,甚至不想学丹青了。今儿这么一遭,到叫自己对丹青有了新的理解,下回从神形两处着手,就会好些了吧。心中豁然开朗,终是舒了眉,一脸欣喜的抬眼看向刚刚还被自己诽谤的师傅。而那人此时却已不在原地,正捉摸着怎么顺着梯子爬下屋顶去。
世勋无奈,刚刚的宗师气质,哪儿去了?
太阳既以落山,那春日里天气也就很快转凉。世勋便动手开始收文房四宝,等捉摸着要怎么拿着他们爬梯子时,一个白色身影晃过来,拿了他手里的东西就飘下去了。愣了一瞬,世勋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抿嘴笑了那么一下,就又恢复一张无表情的脸,去到屋顶边,顺梯子爬下房顶。
落地回头,便见帮了忙的人正在听丫头回话,神情一改平日里的吊儿郎当,有些严肃。世勋觉得稀奇便又多看了两眼,就见那人打发走了丫头,回头便看见自己正盯着他,脸上竟有一瞬像是想到到了什么,看他的眼神转为探究,继而又摇摇头,展颜一笑问道:“怎么了?不用谢,举手之劳。”一脸的温柔。
这样的鹿晗,毫无意外地让对面张着嘴想回点什么话的世勋,脸红了,即使他自己大概未有意识到。看了一脸呆样又带了点羞涩的小孩,鹿晗心中一乐,闪身到他跟前摸摸头“晚安,好梦。”便再一闪就没影了。
回到屋中,想想刚刚明显没有回神的少年,鹿晗嘴角的笑意就更明显了。转念刚刚丫头的回话,明儿还得入宫一趟,今晚上才差人送来懿旨,看来沁茗楼那日的事,是传到宫里头了。明日的对策,也无非是该说的说,该瞒的瞒。不过只要这宅子的日子照旧,很多事都值得在所不惜。
夜幕降临,就在北城门快要关闭的时候,换了一身便装,做平民公子哥打扮的珉硕,牵了匹毫不起眼的红棕马,出城。到了官道,见以看不见城门了,便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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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奉安堡
要说这皇宫什么时候最漂亮,让人舍不得移不开目光,大概除了金珉硕,就是鹿晗知道了。此时的他再一次坐于屋顶,不过这回是夕坤宫的屋顶。太妃昨日找他进宫,他知道越低调越好,于是趁着东方刚鱼肚白,侍卫换班最为倦怠时,踩着屋顶进了宫。而此时,太妃还未起身,他便独自一人坐于屋顶看日出。
层层的屋顶出去,在初升的阳光下褚色的宫墙,黑曜石的屋顶竟也蒙上了一层金光,顿觉庄重肃然。而皇宫又是整个皇城里最高的地方,如今坐于屋顶,看着这金光普照天下,倒真觉出那么点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之感。
嘎吱一声,清晨里开门的声音叫人听得清清楚楚,鹿晗便知太妃已起身了。往屋檐边挪挪,便见院子里九儿领了丫头婆子端水进去伺候洗漱,于是轻飘飘飞下屋顶躲入那开得正胜的樱花丛中,他一身白倒也不打眼。
等了伺候的人都出来,九儿到门口传早膳,便遥见樱花树上那一抹白,知是人来了,对了那人略施小礼,便进去回话了。
没一会儿,西边一扇隔窗开了,鹿晗几不可闻地轻笑,在宫里,果然谨慎得紧。趁着院子里没人,一阵风过,飞花满天,那抹白色影子便也不见了。
“先生来的好早,辛苦了。”太妃端坐桌边,正用早膳。见了白色身影从窗外飘进来,立在五步开外行礼。
“太妃有急事传召,草民自当上心。这个时辰进宫,天刚亮反而比深夜难叫人发觉。”
“难为先生如此细心。九儿,去吧珠子取来吧。”
此时主屋里,只得九儿伺候太妃吃早点,再无旁人。
太妃见鹿晗行了礼,便立在一侧,虽是带了面纱,一双眼睛却滴溜溜左瞧右瞅的,不免打趣道:“先生这是第一次来我夕坤宫么?怎么看起来像那些个头回进宫的,没个见识。”
“白天来,还是头一遭。这夕坤宫好啊,哪里都是最好的,先皇对太妃,可为极是上心。”鹿晗倒也不拘礼,该说什么是什么。
太妃听了这话,只微微一笑:“屋子里这些金碧辉煌的,有什么好。还不如那一院子樱花。”声音听来淡淡的,不知有几分真心。
“鹿先生,便是这些了。”此时九儿回来将一方娟子摊开,里面几珠碧色滚圆便跃然眼前。
鹿晗只一眼,便知道是当日灿烈掷出来的那几枚。心下了然,那日沁茗楼的事,经了贤王的口到太后这里了。
“鹿先生好好瞧瞧,这是哪派江湖人士的用物?”
鹿晗拾起一粒对了光瞧了瞧,再拨弄了下桌上的几粒,回道:“是奉安堡之物。这样不会伤人的暗器,江湖上只此一家。”轻巧的一句话,就让太妃皱眉。奉安堡是他韩家的势力,本朝开国时便御封了“天下第一堡”。有些事不是要疑心,而是一桩一件理出来都有关系,就算不往这上面想,也难呐。
“九儿,去把那套霜缎蜀锦的宫装拿来。好久不见太后了,该去请安了。”
“诺。”
“鹿先生,有些事,你我都需要答案。不如,你与哀家,一同走一遭吧。”
京城以北九百里,有座菘华山,山势面北凶险,长了满青松,而面南则缓,青山碧水,鸟语花香。两朝以前,这里便起了座奉安堡,与往西一百里以外的祁阳关一并,守住中原六州十四府的北方。
清晨,淞华山上口号声齐天,是奉安堡八百门徒晨练的声音。奉安堡自建堡以来一向以宗族正派自居,代代有侠客名扬天下,又公开招收门徒,因此天下的人都知道如想学武,自然是奉安堡最好。如今这日日晨练的声音倒也勤勉,声势浩大。
此时的山门口,一麻色布衣长袍的公子翻身下马,牵了马抬头望了青石的山门,上书崧华山三个大字,耳边隐隐传来的口号声,让起个大早赶路的人亦精神奕奕。
“来着何人?”
山门口迎出一青色劲袍弟子。
“在下药谷金珉硕,特来探望师弟嘟景秀。”
“原来是药谷师兄,失礼失礼。请随我入堡,待禀明堡主,金兄就能见到小神医了。”
“那就有劳了。”
奉安堡精穆堂,金珉硕喝着清茶,北方这个时节确实比京城要来的冷些,一口热茶,倒是相当暖心。
此时屏风后转出一长身玉立,着墨青金线滚边劲装的年轻人,长眉入鬓,双眼如炬,整张脸如雕刻般,有种不怒自威的感觉。
奉茶的小徒弟见了,忙叫了声:“堡主。”
金珉硕忙放了茶盏,起身抱拳行一礼,抬眼便见眼前颇有气势的年轻人回礼:“药谷金兄前来,也不提前知会一声,有失远迎。”
“吴堡主多礼了,我不过近日闲来无事,而嘟师弟过年也未曾回过药谷,便想来看看。这一大早,奉安堡也够热闹的。”
“一日之计在于晨,习武之人,自然要早起练功。只是….”
吴堡主一顿,抬手叫奉茶的小徒弟退下,接着道:“金兄来得不巧,药谷小先生这几日不在堡中。”
“不在?”金珉硕一惊,不要是回药谷了才好,这可得穿帮。“没听说他回药谷了啊。”
“不是回药谷了。”
就见吴亦凡,刚还严肃的脸色,带了些许忧虑,开口解释道:“说来惭愧,既然金兄是药谷的人,我自不必相瞒。小先生那日上山采药,到了晚间却不见人回来。原以为他是去了别处求药,但堡里的徒弟说有人等着用药的。即派人找了两日,仍是不见踪影,便知,是丢了。”
“还望堡主告知,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十日之前的事了。不过,有小徒弟说小先生那日失踪,有外人在堡里打听小先生的住处。打扮虽是我奉安堡的袍子,脸却生。后来又有人报,洗了晾晒的练武袍子丢了一件,我们便推测小先生怕是被人掳去了。”
吴亦凡的话刚末,门外便传来由远及近的呼声。
“师兄!师兄!”听了这音色,珉硕便知要找的人到了。
一股子劲风,就有人冲进了精穆堂,一色的青色,却是广袖舒衫,头发也是散在身后,只两鬓各有一股小辫绾了些头发拢于脑后。手里抓着封信,杏眼明眸,一脸明媚却带了焦急:“师兄,来了封信。说是暻秀在曼罂宫!”
果然,这火凤先生的性子是带点莽撞的,压不住事。
灿烈急吼吼把事讲完,才注意到精穆堂里还有别人。一脸做错事的懊恼,搔搔头,仔细看了坐于主位的吴亦凡是否有生气。
“都是二当家了,怎么这冒失的性格还在啊?”
“师兄,我到堂内才说的。不知道有外人在。”
难道你问我在哪儿时,就没有人告诉你我在接待客人么?吴亦凡心中无奈。“没事。这位是药谷师兄金珉硕,他是来看小先生的。”
灿烈侧身抱拳:“金兄来的正好,不想药谷以知此事,他日我奉安堡定当登门致歉,只是现下,还得先设法救出暻秀的好。”
珉硕起身回礼,一派正直,脸上有担忧之色,“二当家不必多礼,药谷还不知此事。眼下,还是救人最要紧。”
听了这声音,再抬眼看了面前的金珉硕,灿烈此时只觉冷汗都惊出来了。这不是皇上的暗卫还有谁?第一次见这人穿玄色以外的衣装,且气度与京城也大不相同,不再恭恭敬敬的了。刚刚心中为了暻秀的事担心,进门时也未太过注意,便没认出来。而此时正面打量,那人一双大眼带了点打趣看着自己,就知道是他没错了。
“师弟,把信拿来我瞧瞧。”
吴亦凡一句话,让灿烈回神。递了手中的信与堡主,心下却开始捉摸,他怎么来了?自己的身份难道已被皇上看穿?次次入京都做了万全的打扮,换了红衣,换了坐骑,还带了面具,竟还是被查出来了么?
“这信里说,借小神医去几日,完了便将人送回来。这魔教右护法,人称黑面修罗。什么时候如此有礼数了?”将信折起收好,吴亦凡抬眼就见灿烈有些出神,以为他担心过了,便问道:“这封书信有假么?”
听到师兄问话,灿烈立即回神,忙答道:“不管有没有假,这曼罂宫该是条线索。我问过了,清仲说那日问他的人虽没凶神恶煞,但却是脸色偏黑。他本以为是武人,难免风吹日晒,如今想来,才觉得,确实比常人偏暗了点。”
“如果真是黑面修罗,他来奉安堡抓个药谷小神医做什么?难道,曼罂宫里有人病重或是受伤?只是,他自去药谷请仙姑便是,到我这里抓人又是何解?”
“堡主,恕在下多嘴,我掌门可不是谁请,都请得动的。”
听得珉硕开口,吴亦凡忙还礼,歉然道:“在下失言,望金兄恕罪。这事还得大家从长计议。金兄便先住下吧,且容我派人先打听打听,若确定小先生的确在曼罂宫,在下自当带人去讨个说法。”
“那就有劳堡主了。”
“灿烈,你带金兄去客房吧。我还有事处理。”
“哦。金兄请。”
灿烈恭谨做了请的资质,便领头出门带路。温和的面容转过身便愁云密布。眼前这个烫手山芋,要怎么甩掉呢?
奉安堡得皇家御封已有两朝,且每朝的皇帝似乎都对他亲睐有加,以至于这普天下就算不过问江湖事的人,都略知一二。虽叫堡,但屋宇却错落有致地分散在崧华山南麓,间间幢幢都以石砌,再配以青色琉璃瓦,庄重且不失些许威仪,确有天下正派宗主之风。
而此时领了珉硕行于其间的灿烈,见前后树木葱葱并无他人,心下打鼓,却知道话憋着总不会有好处,也不回头,问着身后的人:“金暗卫是怎么知道在下的身份的?”
珉硕也不隐瞒:“先生自头一回进宫起,也快有七年了。皇上想查,总是能查到的。”
“只是药谷连江湖事都不大管,却为何要委身于权贵?!”
见人质问开了,珉硕挑眉反问: “先生竟也不怀疑我的身份么?”
听了这话,灿烈就惊得一回头。
见他这样,珉硕失笑:“我的确是药谷出身。但在宫里当差却并非师命,是我自己的事。”
“怪不得你会有天涯散的解药。我还当皇家又不知用什么手段得来的呢。”
“先生对皇家的态度,我无话可说。只是皇上这回让我来请您回去,是出自真心。”
“真心?!哈哈哈~~ 这可是最好笑的笑话。再好的人,从那皇宫里出来,终究会变成一个性子。”话到后来,竟带出了丝丝失望。
他说他的,珉硕只管自己的差事:“皇上说了,这回请先生回去,跟金公子的性命息息相关,还望先生无论如何走这一趟。”
果不其然,做点什么事总是夹枪带棒的,总要拿了人的七寸,让人不得不低头。“我能有什么说的?他就只差下旨了,却知道我不吃那一套,便只会以人命要挟。不过,暻秀的事,你就不过问了?”
“我是药谷的人没错,但也好些年没回去了。这样的江湖纷争与我无关,我只当好我的差。”
“那是你的师弟!”
“你们也是,曼罂宫有那么邪乎么?人家能来信,自然暻秀性命无碍,说不定只是被请去看病呢?再说了,要搞清这其中的来龙去脉,也不是一两天的事。有你奉安堡查,或许再加上药谷,也不多你我两人的事。”
见前面的人也不回话,知道他嘴里犟,心下该明白的都明白,也就不再多话了。
“前面就是客舍竹馆了,在下先行告辞。”灿烈伸手一指只露了一角的屋舍,便转身离去。
“诶!我打算后日回京,要再晚,也不会在这里呆过五日。还望先生心中有数!”
番外三 守岁
说来奇怪,年三十下了一天的雪,到了傍晚却是放晴了。而此时站在宣承殿门口的白贤,提了食盒,仰脸看着漫天的繁星,刚刚的困意,被屋外的冷意除去了大半。身上是暖的,因此这夜晚就尤显得透亮清明,让心情格外得舒畅。
殿里父皇母妃还有三弟在一块儿守岁,不过二更天已过多时,现下都有些打着盹儿。自己便偷偷地溜了出来,拿了早前吩咐准备的食盒,自己打了灯笼,跟方公公知会了一声,便寻人去了。
没几步,便跨进了偏殿。院子里那日见的草药已收去了大半,见东屋里的灯还未熄,心头就松了口气。还好没睡,几步过去,跨上台阶,就拍门。
拍完了,却想起来,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呢。正想着说什么好,里面一把有些低沉的声音就问了:“谁啊?”听得出满满的困意。
“我,白贤。额,睡了么?”
吱嘎,门开了。眼前的人仍就一身红衣,只是表情有些迷糊,大概是夜深了,想守岁,但困得紧。
“世子怎么来了?”
“你师父不在么?”白贤从不客气,抬腿就进了门。眼睛扫了一圈,见屋里只他一人,接着道:“一个人过年多不好,我来陪你守岁。”说着还将提着的食盒拧起来晃晃。
刚从睡意里起来开门的灿烈,脑子还没清醒,看了眼前开心讨赏的人,只觉得这提议好似不妥,问道:“世子无需陪皇上跟霜妃么?”
“年年都一起过的,不差这一年。再说还有三弟。我自己出来不碍事。况且,你一个人啊。”
灿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回身把门关了。在这宫里,居然还有人记得来陪自己过年,真的很意外。心下对这个有些顽劣的世子,生出不少好感。见他站在屋子里,接下来要干啥,却实在不知道。
“快,多穿件外衫。我们换个地方。”
“啊?”白贤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又让灿烈有些摸不着头脑。
“带你去看看这皇宫里别的好地方。”
不是说要守岁的么?“世子,这大半夜的,还是不用了吧。”
“我都来陪你过年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么?快点!”
竟是有些命令的口气。虽莫名其妙,但也拗不过眼前的人,想想自己在屋里呆着说不定就睡着了,倒不如出去走走。想通了这茬,灿烈倒也不推脱了,又罩了件夹袄便跟白贤一起出门了。
今儿是大年三十儿,侍卫太监们,总会有想着偷点懒的。此时的宫道上,两个人,一红一白,白的提着灯笼,红的提着个食盒,不疾不徐地往前走。
“世子近日身体可大好了?”
“不过是冷水里冻了一回,早好了。诶,你叫什么名字啊?上次说,过不了多久就出宫,怎么拖到了过年?”
见世子开口问话,灿烈虽不想说姓名,倒也没什么法子能绕过去,只能老实说:“草民朴灿烈,火山灿,列水烈。师傅还有事未忙完,所以,就还没出宫。”
“哦。朴、灿、烈。”说着看了身旁一身红衣的人:“这名字跟衣服挺搭,灿烂热烈。我叫赵白贤。”
没想过皇室能有人这么自爆姓名的,灿烈下意识半曲了身子跟白贤道:“世子实在无需告诉在下姓名的。”
白贤倒是颇为豪爽:“交朋友咯,你们江湖人,不都这样么?”
“也是。”
既然他不拘着礼,说得也诚心,灿烈也就坦然了。都还是十几岁的年纪,交心也不过瞬间的事。对了眼前的人,漏了笑,一改往日的看法,这重重宫闱里也是有,值得相交的人呢。
拐进夕坤宫的时候,入眼一院子的银装素裹,他还道进了御花园。却听着白贤道:“这里是母妃的夕坤宫,我们去西暖阁吧。”说着打着灯笼前面领路,往眼前的林子里钻,“俊绵表哥病着,两个月了,都不见好。总闷在屋子里,大过年的,也是一个人。我们一起好好守个岁。”
听到这个名字,灿烈便是一愣,停了脚步。
前面的白贤,并未发现,没几步到了西暖阁门口,“到了。”一回头,身后却没了那红色的身影。一愣,跟丢了?便打了灯笼往回找。
灿烈杵在原地,看前面的人并未发现自己未跟上。便想转身回自己的屋子,却发现手上还提着食盒,便踌躇是不是至少把吃的留下。刚想放地上,却又想冰天雪地的,吃食冻冷了也不好。
正自左右不定,前方的脚步声便又回来了:“灿烈?灿烈?”随着呼声,那个白影复又打着灯笼出现。
眼前的画面,忽让灿烈想起了小时候,有个人,也是一身白衣,在冬日里寻回雪地里被抛弃的自己。
那人走到眼前,“怎么了?”啊,这个人比自己矮呢。“这里的樱树挺密的,就几步路而已,却容易跟丢。”话完了,自己的右手便被人牵起,“这回可要跟紧了。”这只手也小许多,却一样温暖。跟了走了两步。这回不需要抬头,就能看清眼前打着灯笼,牵自己领路的人了。没来由的,这个人,让人安心。
等到了西暖阁门口,白贤都推门进去了,灿烈回神才想起来,有人他不想见。
“表哥,我跟灿烈来陪你守岁了。”
一句话,灿烈再想走,也不大可能了。只有硬着头皮上前行礼,只抱拳,不开口,心下还抱着万幸,之前都戴了面具,他应该识不得吧。
看了白贤身后进来一身红衣的少年,俊绵就轻微地皱眉。而那人又只抱拳行礼,却不说话,看得出是江湖人没错。只是…“灿烈?”
白贤也不知道灿烈怎么就突然哑了,虽有些奇怪,倒也觉得无大碍:“这是我表哥,金俊绵。就是那日跟我一起摔进湖里的人。你也是他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想不到我还搭了他一世的性命给个陌生人。
想到这里,灿烈看向俊绵的眼神就有收不住的愧疚以及怜悯。
坐在床上的俊绵看了灿烈,这幅表情,也就了然了。原来你火凤先生叫朴灿烈啊,没想到,看起来只有十七八而已。
“对啊,金某还要多谢朴兄救命之恩。当日我醒了,都没人跟我说是谁救了我,我还道是侍卫而已。白贤,还真要多谢你带了他来跟我认识。”
听俊绵这么说,灿烈有些意外。见他话末了,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就知道他替他瞒过去了,便微微一抱拳,算是谢过。再提了食盒放到桌上,从里往外拿点心吃食,都是些柿饼啊,杏仁糕啊,芝麻糕啊,还有各式年糕,并一碟长生果。都是些守岁吃的吉祥点心。
“白贤,怪我不好。年糕有些都凉了,怎么办啊?”
听了灿烈这样的话,白贤笑了,这人还真是有点呆样,只要放松了警惕,就完全是另一个人。而俊绵可就有些傻了,那个火凤先生,里子里是这样的人么?面具下的那双无悲无喜的眼睛,真的是这个人?!
“新竹,把娘高拿去小厨房热热,酒也温上。在多端两个炭盆来,总不能让表哥就这么一直窝在床上。”言毕看向灿烈,眼神里有询问。
灿烈也没想到,他看懂了,开口道:“没事,多两个炭盆还成,就是摆门口跟窗下。俊绵的身子,这样还是受得住的,酒我看了,是米酒而已,也没事。”
“看吧,我就说带了大夫来就是好。表哥也能安心一起好好守岁啦。”白贤此时一脸的得意;而俊绵便是欣慰,难得他也能做事这么周全;而灿烈,则心里没来由一丝凉,我是来看病的啊。
白贤自是不知道两个人的心思,忙扶了俊绵下床,又是递暖炉又是加斗篷的,惹得俊绵说他:“你这是要热死我?屋里还穿斗篷,你都添了炭盆了。不碍事。”
白贤又是一脸无辜紧张地看回灿烈。灿烈见了,点点头:“无碍,无需斗篷。”
见灿烈还杵在桌边,有些走神。白贤一边收着拿出来的斗篷,一边对着灿烈道:“灿烈,你坐吧。别站着了。坐下我们一起说说话,你给我讲讲你们江湖人都是怎么守岁的啊?”
被这么一问,灿烈也就抛开那么一点点失落。有人一起守岁已经很好了,为那么点事有触动倒也太不洒脱了。随即一个灿烂笑容,便开始手舞足蹈地讲他往日里在奉安堡,是怎么过年的。
三个少年人,身份背景悬殊,到也能在岁末守着一张桌子,聊得开心。
三更一到,外间礼炮三声,白贤就知道过年了。炮声一停,就合掌许了个愿。之后便拉了灿烈起身跟俊绵道了声恭贺新年,就拉了人往外走。
俊绵知道白贤是坐不住的,年年等过了三更,总要出门放爆竹。他那么找急忙慌的,也不拦着,有着他去。幸得今年有人陪了。叫了人来收了吃食,自己也就歇下了。
被白贤拉出来的灿烈,有些莫名。他这么急冲冲的干啥呢?没一会儿便到了夕坤宫别院。由了白贤爱玩儿,他的院子中间便是快平整的空地,此时早有丫头太监摆了鞭炮,等着主子回来。见人进来,忙递了火舌子过来。
白贤接了,却顺手给了旁边的人,“今年这头一个,给你。你去点那鞭炮,放了才算是过好年。噼里啪啦把不好的事情都吓走,新的一年就好过了。”
“谁跟你说的?”
“母妃啊,我年年都点火的,今年让你。”
虽然这个说法是第一次听说,而对方又是好意,但点个爆竹也不算是天下一等一的开心事吧。见了白贤,爷我牺牲有点大的表情,灿烈有些无语,但也不好再说什么,便去院子中间点了火。
鞭炮有没有这驱邪的用处,白贤是不知道的,刚才不过信口胡扯。自小最喜欢过年放爆竹,点火那一下也是最刺激最好玩儿的,尤其是这鞭炮。既然这个人今天看似不是很开心,这一等一的好玩儿事,自然要给他啦。
灿烈点了火便退到白贤身边,几瞬,眼前便噼里啪啦地爆开来,声音在这深夜里还真不小。捂了耳朵,看眼前炸得欢快,这段时间在宫里的憋闷劲儿倒真的去了不少。转头看了旁边的人耶捂了耳朵,笑得一脸开心,他竟突然觉得,这年过得,挺好。
第十九章 紫色纹身
当京城的梨花渐渐凋零的时候,曼罂宫后山的罂粟正稀稀落落地开花。一望无际的花田里却有株樱树,此时树上正坐着个人,斜倚在树干与树杈间,望了正爬出云层的太阳发呆。那人一袭釉青衣衫,广袖长袍,外间似乎还罩了层同色的轻纱。衣摆垂在半空,随了清晨的微风,徐徐摆动。而那纱幔间还有红色的发丝一起随风舞动。那人的头发真是长,即便他坐着,那一泻而下青丝估计有他人那么高,只是最后那一尺却是火红。
熬了一宿的金钟大远远望见那粉白中一抹出尘釉青,便提了一口气,脚下踏着花海朝那身影飞去。
到了树下,抬头看了仍望着以然跳出云层的太阳发呆之人,却未开口,这样的神情他舍不得打扰。
而那人却先开了口:“一大清早的,你跟为师一样无所事事么?”声音慵懒却意外清冷,问了问题却感觉并不在乎答案。
“那孩子总算是有起色了。药谷的小神医果真厉害。只是,拆了许多外伤绷带,却发现他左肩外侧有一紫色的鹿头纹身,未曾在包扎时见过。”
“紫色的鹿头纹身?跟为师这个很像?”随着问话,树上的人终是转头看向树下的人。就见那是张雌雄莫辩的脸,右眼尾下方纹着朵寸许大妖异绽放的红色曼陀罗。看过来的眼睛如一汪湖水,淡漠里带了些许疑问。
“虽是颜色不同,但怎么看徒儿都觉得是类似的。”
“走吧,去瞧瞧那孩子。”语未闭,那人已如一抹青烟般飘向曼罂宫,轻功之高,让人觉得他不是人,而是魂。
金钟大赶紧追过去,师傅他老人家那武林至尊的功夫,外加过分随意的性子,他要急着见人,待会儿若是找不着房间,怕是要出大事。
而对话的主角,此时正靠坐在床上,看着屋子里又吵起来的人有些头疼。你说这大清早的,天刚亮也没多久,他是病人,睡眠什么的不重要么?亏得其中一个还是神医。
“我说你,大清早来这里碍手碍脚的干嘛?!没睡醒你就去接着睡!不要在这里帮倒忙。子韬的药还好我之前尝了口,要不然都不知道你居然放错了一味!你让我来是治病的,不是下毒的!”
说话的人,一身书生浅灰袍子,戴顶书生帽,脚步不停地在屋里屋外地走,大概是忙着重新煎药,而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时不时地狠狠瞪跟在他身后的黑衣人。
那黑衣人虽高了那书生快一个头,却耷拉着脑袋跟着眼前的人屋里屋外的走,认真地挨骂,嘴里却仍不住嘀咕:“我有不是故意的,你写的方子,就一味看岔了而已。大清早的困啊~~”
“都说了你困就不!要!起!来!抓药是能出错的么!!!”那书生被气得咬牙切齿,停了脚步回头,伸出食指,指了眼前人的鼻子,眼睛瞪得老圆:“看你那副没睡醒的样子!给我回去睡!觉!在这里当小尾巴这的很!烦!你要再不走,我让你一辈子都走不动道,你信不信!!”
嘟景秀是真的快被眼前的人气死了,作为大夫最恨的就是有人拿他开的方子乱来,太没有良心了!
他正想着这呆样总该是被骂走了吧,一阵风过,眼前便多了一釉色身影,一手耷了黑衣人的肩膀将人搂住,一张美颜就在眼前放大,“诶呀,谁这么一大早火气这么重,指着我家钟熊的鼻子骂?我养他那么大,可没这么骂过他。你个小豆丁,谁啊?”
看了眼前突然出现的戏谑脸孔,嘟景秀就觉此人是少有的绝色,又瞧见他右眼尾的那朵红色曼陀罗,刚刚还是气炸了的神情立马转换为惊吓,倒吸一口凉气,退后几步指着那人,有些激动,却没了下文。
见眼前的人哑巴了,还一副受惊的样子,那绝色男子便觉有趣,眯眼一笑,撤了搂着金钟仁的手,双手背于身后,想着嘟景秀缓步逼近:“怎么啦?你认识我是谁啊?吓成这样。这朵花儿不好看么?这可是天上天下仅此一件的东西,也只有我这张脸能配得上。不是么?”
那人向前走一步,嘟景秀就往后退一步,尽管那人和颜悦色,像是讲道理,但听来的确有点不知所谓。可对着这样一位大美人,这位药谷小神医的反应就是见了洪水猛兽,平常见个死人都不至于能吓成这样。
眼看着,嘟景秀快没什么退路了,金钟仁终是醒神了,几步到两人之间,将还有些惊魂未定的人护到身后,对了眼前的人开口:“这是药谷的小神医,我请来的。师傅,你怎么出关了?这大清早的,你就无聊啦?”
“你个小没良心的!”说着对着钟仁脑仁就是一烧栗,“居然在师傅面前护着外人。说,你俩在师傅不在的时候,有什么奸情?!”
果然,武林至尊的功夫,翩然出尘的气质,却是实在无法直视的性格。他的师傅只要稍微认识他一点点的人,都无法把“魔头”这样的称号用在他身上。可惜啊,外人见着他的反应都跟嘟景秀此时的样子八九不离十,能跑的早跑了。
一句问话,让钟仁颇为尴尬,师傅就算闭关精进了武功,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啊?轻咳一声,正欲换个话题岔开。就听到另一个微暖的声音响起:“师傅,你不是要看那孩子么?堵着钟熊做什么?”接着一抹暗红的影子就闪了进来。
见钟大到了,钟仁自是松了口气。还是哥哥制得住这性格古怪的师傅。
那美人又瞅了瞅躲在钟仁背后的人,露出来的一双眼睛还满是震惊,还想再逗。可钟大说的对,有正事要办,眼前这小豆丁又不会跑,还有的是时间。便转头看了钟大:“人呢?在哪间屋子?带路。”
感情不是找对了地方,而是遇到了钟熊要逗人啊?钟大无奈,伸手指了指他师傅身后的屋子,意思是,就这里面呢。
看了徒弟的指示,那人一脸恍然大悟,转身就往屋里去了,嘴里还嘀咕:“嗯~~这回挺好找的。”
亏得自己怕他像上回那样把自个儿丢花园里,先去那边找了一圈,却没想到他这回倒找对了地方,怎料仍是误打误撞。对于认路这件事,他师傅,是期待不上了。
靠坐在床上的黄子韬即便有点犯困,但无外头那么大的热闹,他是不可能再睡过去的。闭着眼祈祷今日那小神医跟左护法能早点结束斗嘴,就感觉一阵微风过,自己的左边衣袖就在被人往上撩。惊得睁眼,就见床边一人正专心地对付他的袖子,一脸的认真。赶紧收手,整个人往床里躲去,嘴里叫嚷:“诶~~~!!你谁啊~~!”
那人就是一缩脖子,瞪他:“嚷什么嚷!你个毛孩子。来,给我看看你的纹身。”
“纹身?我身上没有纹身。”
听了这话,那人便立马回头,瞧身后进来的红衣人,一脸的你居然敢戏耍为师?!
钟大一个头两个大,谁是你的徒弟啊?!外人一句话你就能怀疑到自家人头上。没好气地回瞪了眼自家师父,再和颜悦色地对床上的人道:“就是你左肩膀那个,他是我师父,想看看。”
“我左肩没有纹过纹身的,不信你们看。”边说边脱去自己左侧的衣袖,可是话说完,他自己瞧着自己的左肩外侧愣住了。那里什么时候多了一紫色的纹身。样子独特,像是图腾,却看不出是个什么。
见了黄子韬的神情,钟大就是皱眉,刚刚说没有纹身,不像假话。为何他自己不知道自己有纹身?
黄子韬瞧了半天,哑然开口:“怎么会有的?我真没纹过纹身。”说完又抬头看床前的俩人,颇为不解,但瞧见那釉色青衣美人眼尾的纹样时,便眯起了眼睛:“难道不是你们给我纹上去的?我看跟你脸上那个是一个款式,只是你的是花,我的是啥都不知道。”
“你真不知道你有这个纹身,那是个鹿头。”钟大讶异。
“我也是第一次见啊!来你们这儿之前都没有的!”说道这里,黄子韬却突然顿住了,“你说,这是鹿头?”
“恩,你倒着看,认不出也正常。喏,鹿头,鹿角。”钟大边解释边指给子韬看。
由了钟大的指点,黄子韬算是在脑中构筑了这纹身正着看大概是个什么样子,便陷入了沉默。
钟大还想再问,却被他师父阻止了。就见他回头对了黄子韬轻声嘱咐:“你好生想想,如若有什么想对我们说的就尽管开口,我们先不打扰你了。”说完便拉了金钟大出了屋子。
被拉出屋的钟大一脸的奇怪:“师父,你知道有什么隐情?”
就见身边的人又回到了一副淡漠的神情:“为师也不记得这朵曼陀罗是怎么纹上去的了。只知道它很重要,它有我的过去,却想不起来是些什么。你让他自个儿静会儿,或许就有答案了吧。”言毕,也不让钟大跟着,一个人踱出了院子。
同一时间,奉安堡内一抹青色的身影推开了藏简阁南侧的书房,“师兄,真的就不派人找暻秀了么?信送到已经三天了!”
书房内正理着书信的人抬头:“那你想怎么办?我派去的弟子少说也得过几天才回来,你这么急,是想做什么?”
“我…我就是不放心。”
见了灿烈一脸的焦急,吴亦凡却想到了些别的,“你都如此不放心,我就奇怪了,那药谷金兄怎么就如此放心?这三日竹馆那边的弟子总说,那金兄整日无所事事,只是到处闲逛,说是有两次还是你带着的。师弟,你觉得他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这一番问话,让灿烈脑内急速地想着说法。果然怕什么来什么,师兄这个堡主绝对不好糊弄。
“我也觉得奇怪,他为何不急。旁敲侧击地问过,他只说曼罂宫又不是龙潭虎穴,既然人家写了信,自然师弟在那儿就不会有危险了。奉安堡风光好,他看两日,师弟不在,今日便要告辞了。”
“这就要走了?有说去哪儿么?”
“没问,我想是去曼罂宫吧。他嘴上说不担心,大概心里也急。不显于面上,大概是不想我奉安堡过于难堪了。”灿烈张嘴就是之前想好的说辞,今儿他来的目的,可是找个借口出堡,皇城里的那人绝对说一不二啊。这个理由,估计师兄能接受。
“是么?人是在我这儿丢的,他来看望的人不见了,却还想着给我留面子,也太奇怪了吧。”
“呵呵呵…是吧。”还好师兄只在怀疑那个钦差,灿烈松口气接着再接再厉:“所以说,我想跟他一起出堡,看看他到底去哪儿。若是回药谷,那我就跟着去跟药谷那边交代一下,若是他去了曼罂宫,那我也好帮把手啊。”
“若是他去了别的地方呢?”吴亦凡抬眼,一双黑耀的眼睛望进灿烈的眼睛,满是探究。
灿烈有些紧张,抬手搔搔后脑勺:“那我更要跟去瞅瞅啦,万一这里面套着点别的什么,对我奉安堡不利,就要防范于未然了。”话说到后来便神情严肃,又未认真,陈恳地看回书桌后的师兄。
见了突然正经的师弟,吴亦凡就觉得自己心里刚起了那么一点的怀疑心思,就散了。虽然直觉这个师弟在撒谎,但他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一腔的正义热血,做什么都是为了奉安堡好,倒不至于会有什么别样的心思。思及此处整张脸便柔了下来,“去吧,你轻功好跟着去瞧瞧,有什么状况,及时报回来。”让他去查查此号可疑人物也是好的。
见吴亦凡神情转暖,也答应了自己的请求,灿烈也松了口气:“嗯!一旦有状况,一定告知师兄。我走啦!”
“去吧去吧,小心点。”
等人出去了,吴亦凡又看回了手上整理的书信。韩家自二月里就一直让自己找人,说三殿下的伴读,黄子韬不见了。可一个伴读竟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个小师弟竟如此重要么?可他暗中派人找了许久,竟是一点消息也无,既然说他受伤了,那这一个多两个月里能躲去哪儿?不会真的被曼罂宫捡去了吧?想到此处,吴亦凡便拿了薄娟,写了封消息,卷起出了书房往自己的主屋去了。
是的吴亦凡要找的人,正坐在曼罂宫自己的床上出神。鹿头的纹身他不是没见过,而是在别人身上见过。自己逃出来,便是想来曼罂宫求救的,一路被追杀,好在最后一次失去意识后,被想找的人救了。这两日总算是神智清醒了些,可靖世子却已不在此处了,他便不敢再贸然开口。不过,这两日观察这宫里的人,也旁敲侧击问了点京城里的事,倒觉着这群人并不像与皇城里的权利有过分的瓜葛,或许真帮得上忙。如今,这突然出现在肩上的纹身,他也不知道意味着什么,但如果有变,他是真的怕危及三皇子安危。眼下,只能试试了。
“说吧,你把我师父跟我又叫回来想说什么?”钟大看了靠坐在床上一脸严肃的小孩,正色问道。
“前辈的纹身是怎么有的?”答非所问,却是另一个问题。
“我不记得了,所以问你呢。”
黄子韬盯着那张美颜看了半晌,像是要瞧出这位武林至尊是否在撒谎,但他仅看到了些许疑惑。于是接着道,“这纹身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有的,但我见过类似的,在京城。”
“谁?”
“如若前辈肯帮我救一个人,我就带前辈去见那个有纹身的人。”
此话一出,金钟大就是一皱眉!这孩子胆子不小啊,也不看看他提条件的对象是谁?正想训斥两句,却被师傅抢了先。
“好,你说。让我救谁?”
“师父!”
看了那张漂亮却不带太多情绪的脸,那朵曼陀罗依旧鲜红得艳丽。子韬没有理由地就觉得这个人可以信,开口:“皇三世子,赵励贤。”
第二十章 心思
有诗云,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虽说只是个气氛,可这都过了一月有余了,世勋却在这两日觉得自个儿多了个背后灵。自从前几日鹿晗进了趟宫,回来就不知为何,整日地在自个儿眼前转悠。也不似以前那样总是逗自己,只是从各个角度盯着自己看。起先自己还手无足措,被盯得久了,耐不住开口问个究竟,而那人也只一副探究的神情,也不答话。几次下来,也是无力,只得选择无视。
可到了就近两天,虽看不见人了,但世勋却觉得那人变本加厉。总觉得他轻功了得,无时无刻不在暗处盯梢着自己。莫名被监视起来的感觉,让人头皮发麻。因此这几日,做点什么都不得劲头,偏偏师傅每日留的功课又不在少,搞得自己有些忙乱恍惚。
四月的天,午后已有些热了,今儿用过了午膳院子里却不晒,天上薄薄一层云压着,有些慵懒的气氛。而吴世勋正坐在石桌边,做一件他打死也没想过会学的事儿,刺绣。桌上放了自己跟师傅讨价还价半日得来的翠竹花样子以及半干的笔墨,面前是请丫头绷好的绣架,盯着那丝面上自己花半个时辰描好的线底,准备绣第五叶。可无奈瞅准了,刚下针,就第十次扎了自己的手。
随着自己抽气的声音,便听见屋顶传来了那实在没有憋住,‘噗!’的嘲笑声。终是忍不住,将针插在娟子上,抬头对了屋顶喊道:“鹿先生,你究竟想要如何?!!”
而屋顶的人,一瘪嘴,啊呀被发现了。谁叫这小孩儿这么笨,如此点时间,居然扎了自己那么多下,都学不乖的么?不情不愿飘下来,看了眼前以高过自己的少年人开口:“不怎样,就闲得慌,晒晒太阳,晃晃。”
“先生哪日不是闲得慌?可您也不能做鬼玩儿吧。”
被呛声的人,蹦起来就扯对方的耳朵,“死小孩,什么都敢说啊?!好歹我跟你师傅同辈,是长辈,长辈好吧!”
“嘶~~~,是长辈也要有长辈的样子吧。暗中窥伺别人不是君子所为!”捂了耳朵,嘴上却没有讨饶的话,也不叫疼。
“唷~ 你小子还知道君子啊。来,你跟鹿先生讲讲,君子是什么?”听到他竟这样指出自己的错处,鹿晗便起了逗他的兴致。放了手,施施然坐到世勋刚刚坐着刺绣的石凳上,一脸兴趣盎然地瞧着还捂着耳朵的人。
“君…子…?”听了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世勋抓抓头,头一歪,脱口而出:“君子之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
此话一出,两个人都愣了。
世勋有些被自己吓着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根本不知道,但却可以张口就来,自己这是被附身了?
而鹿晗则半眯了眼睛,“哦~~?那要怎么解释呢?”居然想也不想就答论语,想必之前定是记得烂熟?
“额……”
就见眼前的人,抓耳挠腮,就如忘记功课的孩子不巧被老师抽到般慌张,极尽能事想说点什么,却只有‘额’这样毫无下文的回答。鹿晗也不急,甚至用手支了脑仁歪着头就跟他耗着,看他会有怎样的应对。
最终那人从慌张转了尴尬,再是疑惑,最后懊恼地承认:“我不知道,只是知道该这么答。”
鹿晗一挑眉,坐直了,问道:“那……你不想知道,你为何如此么?”
世勋看了仰脸看他的人,微皱的眉头带了关切,而眼里却透着蛊惑。茫然点了点头:“想啊……” 其实想与不想他倒不在乎,但那双眼睛在说,回答“想”。
顺着意思,答案出口。就见那人展颜一笑,起身拉了自己:“走,问你师傅去。”便牵了人出院子寻人去了。
走了几步,世勋便觉这么被牵着走,总有哪里怪怪的,便抽了手。鹿晗回头,瞧了他一眼,伸手摸摸他头,道:“不牵也好,别走丢了啊。”
对着鹿晗尤为温柔的语气动作,世勋倒是挺莫名的,就这宅子里几步路,怎么还能丢了?可那人神情又颇为认真,脸上写着关心,这透着古怪的话语,他竟也没能出口反驳的话。
那人转回头,背了手放慢脚步在前面带路,声音淡淡有些轻疏地传来:“世勋是不是不记得来这里之前的事了?”
世勋一惊,他竟然知道?“嗯!”那,他还知道什么?还想问,却发现无从开口,正自捉摸要怎么说,就听前面那个声音继续道,“这么些日子了,你就不会好奇么?自己以前是谁,为什么会来这里?”
问话的人只有背影,看不到表情,但世勋却从语气里听到了丝丝感概,好像自己做了什么让人唏嘘的事。回想这些日子,每每想到自己的身份,竟只有略微怪异的感觉,却从未好奇过。自己也不清楚这么反常是为什么,只得老实说:
“想过的。只是觉得,这里的日子很好。过去是什么样子,并不重要。当然,也想过自己到底是谁,为什么会来这宅子。可是,却又找不到非要知道这答案的动力。好似总有什么冥冥中跟我说,这里有师傅,有先生,就,该知足了。”一段话,听来如放下前世的人,而语气里又带了迷茫到极致的无所谓。听来干净纯粹,却大概藏了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
言毕,又觉得自己如此答案并未讲些什么,只得搔头傻笑接了句:“呵呵~~我也不知道自个儿在说什么,就……”
听了如此答话,鹿晗也没回头,仍就不紧不慢带着路。世勋看不见他此时无神的表情,如果见了,大概会怀疑,他究竟听没听进自己的答案。
记忆封存,相门绝学。可自愿来这宅子易容的客人,虽是想要重获新生,即便换了脸,却也不会忘记前尘,且易容后都会离开。而身后这个孩子不仅记不起之前的事,还仍是留在宅子里,不但每十日,就要动一次脸,而张艺兴居然还求着他收做了徒弟。年纪轻轻就从头来过,这一切好似都不是他自愿的,他的过去究竟藏了些什么?
这几日明里暗里的观察,他过得再普通不过,而那次次逗弄,却发现他真的毫无城府,白纸一张。而刚刚冲口而出的论语,只单单说明他出身书香么?打小就念书的孩子,自然是父母宝贝着的,怎么这几个月了,也没见人找过?莫非.........
鹿晗突然站定,回身盯了那张眉眼如画的脸, 问了一个世勋从未注意的问题:“你,照过铜镜么?”
世勋愣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对啊,自己长什么模样?他竟从未想过要知道。而自己的样子,到底如何?
旸萝跟着庆叔跨进贤王府小佛堂的时候就是一愣。当初建府的时候并没有修佛堂,这里显然是后来就着偏楼改的。而那自小并不求神拜佛的人,正规规矩矩跪在观音像前礼佛。这是怎么了?
等白贤起身往香炉里上香时,旸萝这才看到观音像下供着个檀木牌位,上书“先妣卞氏太孺人生西之莲位 阳上人白贤”。她这才记起今儿是初八。自从三年前,除了清明以及祭日,白贤每月初八二九都会进香,以消罪生福。他说缺了这么多年,如今更是马虎不得。要不是庆叔拦着,他连每月初一、十五、二三,三十都要算上。
见他这样,旸萝心里不免有些哀默,又触及牌位上的字,心下更是一悾。那人骨子的倔强还是透出来了,他竟不在母亲面前称自己是赵家人,也不把她认做赵家妇。
白贤回身就见杵在门口的旸萝,见她进也不是出也不是,宛然:“长姐怎么来了?”
几日不见,那人今儿一袭青灰云锦,束了玉带,带了小冠,风神奕奕,颇有王爷的样子。旸萝脱口而出:“想来看看你。”言毕神色流转,好似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接着道:“我得了消息。那日你入宫回来,可还好?”
她这么一提,白贤大概能猜到旸萝的来意。只是她说话间神色多了一份顾左右言他的样子,倒是没看懂。
既然人来了,他有话要问。
“皇上金口是开了,不过那只是家宴,真要他下诏怕是你我还得给些助力。先不提这个,既然长姐来了,上柱香吧。”不疾不徐转了个话题,至少让长姐先放了戒心。
上香?!旸萝呼吸一置,接着心里就有什么荡开了。看向白贤的目光就越发得柔。接了庆叔递过来的香,旸萝毕恭毕敬磕了头,上了香,一切的规矩竟跟她去金家祠堂一模一样。白贤能让自己给他生母上香,除了他肯定自己什么身份的兴喜,更有他接纳自己的开心。
礼毕,回身,就看见白贤真专注地盯着他看,眼里却没有她以为会有的温柔, “金家,有什么天大的秘密瞒着我么?”平铺直叙的语气,不像疑惑,也不像质问,听不出任何情绪。
这样的话语,让还挽在自己嘴角的弧度有些僵住。前一刻心中还万般旖旎,此时就如一盆冰水浇下,倾心的气氛,荡然无存。
秘密?!他知道了什么?上香,竟不过是个幌子。
旸萝一瞬的眼波流转,白贤看得分明。接着道:“在我娘的牌位前,长姐可不要讲亏心话。你跟我,是一条船上的人。”
“呵!”他来这么一招,前句话还有些威慑力,这句话便刻意了。旸萝婉然一笑,语气柔和,开口却答非所问:“金家瞒着你的秘密,表姑母自然也不会告诉我。你是听到了什么,觉得我会知道?”
“三年前我知道的事,长姐想必都清楚。我只是想知道,长姐是向着我还太妃?”
旸萝有些被气笑了,这么多年,他的问题还是如此单刀直入,一点弯都不拐。“你想听哪个?我自然不会向着表姑母,她都不喜我姓金。我,向着金家,我这辈子荣华富贵的保障。”他想听的不就是这个么?
“如若金家败了呢?”
“我嫁与了你,你若成事,我还要金家做什么?”
“呵哈哈哈~~ 你我果真,还是交易!呵呵呵呵~~”笑着的白贤,并不清楚自己心里现下是个什么感受。虽然一切他都了然,这份嫁娶不过是两个人合计的结果。
今日突然就这么说开了,他竟第一次感到落寞。等笑够了,他竟又温了脸色,望了旸萝道:“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庆叔,温壶酒去听雨轩。”语气依旧平淡,好似之前两人不过玩笑,细听却带了若有若无的叹息。末了便带头出了佛堂。
起先看他笑得有些疯,旸萝便觉自己的话是否有些过了。再看他回复温和的容颜,那眼睛里,就算是刚刚威胁时还有的丝丝真挚,现下退得干干净净,旸萝突然就后悔了。自己刚刚嘴硬挑了最合理的理由,是不是不对?他突然的威胁逼问,自己满腹的小心事,何从说?不过说回来,那些满是利欲的私心,又为什么要瞒他?
第二十一章 外族
虽已经是四月的天了,但天上那薄薄一层云却能压得整个空气闷闷的。白贤一路走到听雨轩,瞧了那蓝灰的天,心里烦躁异常,跟着脚下的步子也较平时急促了些。
看了前面背手急步的人,旸萝心下不断揣测,是什么惹了他。自从再见面以来,这人可比三年前稳重多了。现下一言不发,即便是个背影都能透出急躁的情绪,刚刚的话,该不会影响至此吧。那么,是那日宫里发生了什么?还是,金家的,什么秘密惹了他?想劝几句,但又无从开口。且待一路走到听雨轩,那边水开天阔,凉风习习,他出了口气缓缓,也更能听得进话了。
直到轩内坐下,就着以摆好的汝瓷酒具,三杯梨花白下肚,白贤才觉憋着的那口气顺了些。自己究竟怎么了,只觉这春日的阳光即使有了云,也有些刺眼。不过湖面总归有些风,眼前也不再四四方方了,总算是舒坦不少。视线一转,便见旸萝在一旁倒酒、温酒、斟酒,动作连贯竟做着伺候人的事儿。
又一杯酒放到了自个儿面前,旸萝这才抬眼看了自己,开口:“顺了?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我刚刚急了些,不会瞒你什么的。”
这么低眉顺眼的旸萝,白贤第一次见。但总觉得这样的不是她,刚刚那样的才是。端了手里的酒杯,这杯入口的确比前几杯柔了许多,转眼瞧了温酒铜炉,算了,还是正事要紧。既然她柔了态度,温了语气,自个儿就不要再计较了。
搁了酒杯,白贤伸手去拿铜炉里温酒的汝瓷瓶,故意将手浸到水里,心里默念至三便“嘶!”的一声,再忍不住疼,将手抽了出来。
见他莫名其妙就烫了手,旸萝急了:“怎么了?都多大的人了,温酒的水仍是烫人的,你不知道么?肃青,快去给你家主子拿金疮药来。”吩咐了人,回头就见白贤仍痴痴地看了自己刚烫伤的右手,还用左手去碰那微颤着通红的无名指跟尾指。刚一触碰,就疼得皱眉。
见他这样,旸萝忙抓了他左手拉开。“你这是怎么了?想试试自个儿会不会痛?!”
白贤抬眼,一脸迷茫又认真地看了眼前人:“嗯。不管试几次,都会痛。”
“几次!!”
“可是为何,赵十三他就不痛呢?我分明见他整一句话都将手浸在水里。可他,竟毫无反应。手指连红都未红。”
“皇上?此话怎讲?”
“还有,他是不痛不痒,但俊绵哥相同的地方却烫得通红,痛得他冷汗都下来了。他自己是取过酒,可要等到十三故意烫伤之后才发作,这也过于诡异了。”
这样的描述,不禁让一向镇定自若的旸萝皱了眉:“是不是,就好似该出现在皇上身上的伤,却到了俊绵身上?”
闻言白贤就是一点头,的确,就是这种感觉。
见白贤的肯定,旸萝则陷入了沉思。给自己斟了酒,温热的梨花白,总是更好的弥漫了梨花香,让人沉醉。慢慢自酌了一杯,便像是想起了什么,淡淡地将话问出口:“白弟可曾听过西域有一族,名唤巫妖?”
“巫妖?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善类。巫跟妖还能是一块儿的?”
“我也是好多年前听了走商西域的人说起,西出祁关有连片的草原、沙漠还有雪山。而这片区域的游牧民族最敬重也最畏惧的一族称为巫妖。他们神出鬼没,医术了得,还能求雨祈福,因此有了这‘巫‘字。再来,他们常常独来独往,且个个样貌异常妖异美艳,雌雄莫辩,而眼瞳有时还能是异色的,因此就得了这‘妖’字。他们世代出没西域,相传千年之久,没人知道他们打哪儿来,往哪儿去。但总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
“这样一个异族跟俊棉哥受伤有何关系?”
“只是传说。”说道此处,旸萝起身踱到边栏望了湖面,接着道:“此族人,会做最灵验的挡灾傀儡,千金难换。”
听了这话,白贤觉得好笑:“挡灾傀儡?有人信?大家不去佛堂,却求个巫不巫妖不妖的外族人?”
“那商人说这种傀儡可不是什么纸娃娃稻草人儿,而是人,活生生的人。”
“什么意思?”
旸萝回头,看了白贤,微微一笑解释道:“我初听也觉惊骇,细问下来,那人解释说,挡灾挡灾,就是一个人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替另一个人消灾去祸。说直白一点,此人任何的伤病甚至中毒都能应到档灾傀儡上,而若傀儡不死,便是一生一世。所以,就算你要杀那人,先死的,也是他的傀儡。”
“怎么可能?!”
“我当时也觉得匪夷所思,只当那人跟我逗闷子,或是西域的传说当不得真。听听,也就放于脑后了。可刚才,你提到俊绵的事,不得不让我又想到了这早前听到的传说。很多事,你若套上这样的关系,就能解释了。不是么?”
旸萝一席话,让白贤陷入沉思。为何,俊棉哥一直被太妃养在身边,为何,他总是身子不好,为何,他自己总是淡淡忧伤念着菘华山那人,却情愿自己被锁在那小小的院子里。越往下想,便越觉得事实如此。可…“有什么方式证明,这一切都是真的么?”问题一出口,再一想,白贤就笑了,不禁感叹:“谁会去担个刺客的罪名来印证这匪夷所思的传闻。”
听了这话旸萝也是无奈:“是啊。不过我倒是听表姑母无意间说过一句,有你有俊绵两张护身符,金家上一朝跟这一朝都不是那么容易被人欺负了去的。”
听了这话,白贤苦笑,幽然道:“护身符?呵呵呵呵……护身符,消灾去祸的物件而已,一切都不过是为了他儿子做嫁衣。呵!可惜啊……不知是被谁算计了。”
话末了,再饮一杯梨花白,这话题也就此放下。传说毕竟是传说,跟眼下要做的事并无关联。白贤起身来到轩边,湖面微风此时恰到好处,深吸口气便侧头问了坐在一旁正喂鱼的旸萝:“长姐觉得什么日子定我们的婚事好?”
听他转了个话题,旸萝的神情语气倒是慵懒了不少:“圣旨还没下呢。你这么等不急了?”
“赵十三拖着不下旨也是有可能的,毕竟他不想,太妃也不想。我自是不用娶什么徐家二小姐了,但跟你的事却可能被撂下不提。”
听他提起那个人,旸萝喂着鱼,有些感慨:“对了,徐家二小姐这事我是听说了。还真没想到左相这老头平日里刚直不阿的,却也不过是审时度势之人。之前别人只要提起他那点往事,他就拉脸,如今倒亲自找女儿,扮情深意重来了。我看啊,芸箐那丫头是越发出息了。”
“我可听说,她并非在风尘长大,她母亲可是养她到十四入宫当差,她十六那年才去世的。打听了她如今的年纪,还有登台的时间。本王便好奇,京城达官贵人那么多,她一个头牌鹂姬怎么就拿了玉佩去找长姐你了呢?”刚刚还闲暇的氛围,因了最末这一句便又转了气氛。
旸萝几不可闻地叹口气,这事她也不想瞒。“我得知芸箐居然是徐家二小姐时,就知道你会这么问。她与我进宫的时间一样。那时候我只知她家境不好,便以为是个平常人家的女儿。我与她交好,不过是因为能说得上几句体己话。可后来,我才发觉,她虽没有坏心,但很会趋利避坏,她总向着我,也是因了我的身份。后来我掌后宫事宜。她总因了我的关系做些趋炎附势,登高踩低的事。我觉得她太想出头,便找了由头让她从管事罚去书阁做了丫头,便再无什么联络,直到她拿了玉佩来找我。那时才知道,她居然入了夕鹂院,做了歌姬。不过么,依她的性子,想嫁与你的心,可是不假。”
“那长姐觉得,我收么?”白贤突然想知道,这事旸萝是什么态度。
“收不收王爷做主。不过她那个身份,养在别院也就罢了,可不能登堂入室。即便是个什么徐家二小姐。”
见旸萝有那么点夹酸,白贤就是一乐,多少年才有一回能消遣长姐的日子:“徐家如今有了皇妃,皇上都护着呢。长姐,莫不是怕当家主母的位置有人抢?”
听了这话,旸萝也不慌,嘴角一抹笑,回头看了白贤,眼神笃定,只一句就叫白贤没了反驳的话语:“你不会答应。”
“主子!福公公宣旨来了。正在前堂。大喜啊。”庆伯疾步往这边来,老远就喊话,如此不稳重甚是少见。到了轩内,这才站定,还喘着气却做起了揖:“恭喜王爷,恭喜郡主。皇上赐婚的圣旨下来了,还赐了好些聘礼,都是国库里上好的珍宝,说是自己亲弟弟取正妻,不能失了皇家的颜面。二位主子快去前厅领旨吧。”
听了这话,白贤总算是笑意漫了整张脸,气色比之前精神的许多。来了!这回任谁都不能搅了这桩喜事了。看了旁边还有些愣神的旸萝,他竟一笑,大大方方牵了她的手,一同往前厅领旨去了。
此时白府一片喜气洋洋,而张宅主屋里却意外有些火药的味道。张艺兴正颇没形象地歪在一张椅榻上,身上盖着张麻色的薄丝被。眼前两个人闯进屋时,他正准备眯会儿。鹿晗斜靠在门口,一副看好戏的样子。而站在榻前瞪眼抿唇的人,正是从来没发过脾气的吴世勋。也不知怎么了,平常怎么捏扁揉圆都没事的软糯性子,今儿颇有我十分生气的意味。
吴世勋起先跟着鹿晗,只是对自己的过往有那么点好奇。而当他突然意识到自个儿的长相或许已不存于世间了,一股子莫名地怒意或者悲伤,便窜了出来。细想,他师父精于易容,除了会一时扮作他人,更叫人惊叹的是,能将任何人的整张脸永久换个模样。
那么,他对自己动过刀么?吴世勋突然想到这里不管丫头还是门童那出色的模样,便突然觉得心中一空。为何,自己屋里没有镜子?想着想着,他便觉得自己的整个人生都被人莫名其妙地改了,而那个人还是他即便什么都不知道却最是信赖的师傅!思及此处,吴世勋就觉身边忽然人人都顶了张假面,无半分真实。
进了主屋,见那人懒洋洋的,一脸疑惑看着突然闯进的人,自己冲口便是:“师父,我这张脸是我的么?!”一股质问的口气,却带了点恐慌。
而张艺兴却是姿势都没变,懒懒的回了句:“在你的脸上,怎么能不是你的呢?”
居然是如此无所谓的口气,暧昧不明的意思,世勋就觉得心凉了半截,“我的意思是,是不是我原来那张?”问到后来满是胆怯。
“原来?是,如何?不是,又如何?”一句话懒懒散散,世勋听来居然全是即便不是,你又能如何的态度。
莫非自己真的被换脸了?!“为什么!师傅怎么可以!!”一句话,惊怒交加。浑身气得抖,却也没砸个杯子,踢个椅子,只一个人就那么定在原地,双手握拳,捏得死紧。
他是生气了,而张艺兴仍是没有换个姿势,一双眼看了眼前的人,瞧不出情绪。
这样的无动于衷,世勋不知道接下来能怎样。喘了半晌,却仍是慢慢开口。
“我的脸,是……是我的么?”一句话,到后来语气都投了祈求的味道。好像即便不是,也希望他师傅说句是。而他师傅还是没说话。
突然,他便觉得不该问的。如果不知道,是不是就可以骗自己了。可这张脸,是或不是有很大的区别么?自己想从它得到什么?又为什么,一去细想自己的模样,心中便惊恐顿生,好像有个黑洞要把自己吞了?
见眼前的人,弱了气势,从义愤填膺到思考纠结,再到慢慢透出的恐惧,张艺兴还是心软了。下了榻来到那人面前,搂住已经捂了心口的少年,在他耳边柔声道:“你的脸,是你的。师父我不会不问你一句,便把你父母给的改了。没事的,在师傅这儿没事的。有你鹿先生跟我在,你会没事的。”右手轻拍那人的背,一句句没事的安抚怀中的人,就如同哄着半夜惊醒的幼童。
张艺兴过来抱住自己时,心口的痛苦恐惧早已压过了早先的愤怒。而在听清了这张脸是他自己时,心下陡然一松,那快窒息了的感觉也在那人的轻拍下,渐渐平静。鼻下飘来一股甜香,师父的怀抱虽是第一次,却叫人安心。恐惧渐去,便困意来袭,没一会儿便沉入梦乡。
感觉到怀里的人睡过去了。张艺兴示意还靠在门边的人帮忙。那人眼神里全是嫌弃,磨叽过来,一起将世勋扶到榻上安睡。
把人安顿好了,鹿晗便抓了人拉到屋外,关上屋门,到院子里的石桌边把人按在凳子上,两手仍放在那人双肩,问道:“到底什么事非得瞒着他,而且连我也不告诉?嗯?”认真的语气难得,而那副表情还带了点担忧。
“很多事,还不是时候。”
“那你就用忘忧?”
“那香是为他好,没看见他到后来都快憋着自己的了么 。”
“哎............好吧。”叹了口气,鹿晗撤了双手,他不想说,自己便拿他无法。罢了,他要怎么对那小孩儿,自己也插不了手。可“那有什么,你不能告诉我?”
见鹿晗都肯拉下脸来问,知道他捉摸这事儿有些时日,便语重心长解释道:“宫里的事,你最不爱多管。那些个勾心斗角审时度势的事,你不是嫌麻烦么?这些事你不知道,跟太妃那边你便越自在,爱说什么说什么,不用忌讳这个担心那个的。我这里有分寸,什么时候你该知道了,我再瞒也是瞒不过的。现下,不要你操那份心,你还不乐意了?”
有时这种照顾自己的心思,鹿晗自然清楚是为了自己好。但他那洞悉一切的语气,什么该知道的时候便知道了,莫名就有些让人来气。可那关切的神情,坚定的眼神,鹿晗第一次觉得这个人捉摸不透,而那份坚持背后有些让人心疼。
认识他三年以来,虽说很多事他都以‘不可说’糊弄过去了,但没有哪一件让自己为难,或者难受的。可这么体贴的一个人,怎么看起来被压得有些过了。一直以来,自己都过着随心所欲的日子,一切决定说一不二,而这个人最懂自己这点,也尽量地迁就。可今年以来,似乎这个往常有点懵,有点风轻云淡的假道士,违逆自己的时候多了些,也比往年看起来累了些。
鹿晗突然就觉得自己常年的任性,有些说不过。于是蹲下,仰视了那张有些淡淡愁容的眉眼道:“你不想让我知道,我便不问了。可是,这件事跟我,跟约定,息息相关。有什么我能帮的,你尽管开口,别自己一个人都扛着。我不会问你理由的,你让我做什么我都听你的。成?”
“哎呀!你鹿晗还有这么乖巧听话的一天啊?!果然,人活久了,便什么都见着了。”
“你个死神棍,少得了便宜卖乖,老子不问理由,可没说不拿报酬。你就等着把你的相门都赔给老子吧!啊哈哈哈哈哈~~~”
两句玩笑,这个话题也就过去了,是两个人的默契。鹿晗不分青红皂白站在自己这边,让张艺兴心头果真舒坦了不少。刚还有些有些疲态的样子,精神一抖。他肯为自己分担,即便不做什么,也觉轻松了不少。
第二十二章 秘密
四月,初夏时节,皇城里跟着天气一起热起来的,还有一桩事。便是已过弱冠之年的贤王终是定了亲事,而这婚约之人竟是快及花信的旸萝郡主。新晋王爷娶得京城权贵求不得的郡主,自是门当户对。再加圣上赐婚,金家亲上加亲。不相干的,只等着之后的热闹,想着必是惊动全城的盛事。而相干的则是纷纷备礼筹谋,斟酌着哪样该送进哪座府邸。想着,看来即便新帝登基,这金家的势力却未有走下坡路。这等大事,认识周旋必定少不得。因此,王府郡主府这几日门庭若市,而忙着收礼回帖的也不过是两府的管家,而回话也是出奇得一致,都道自己主子不在,出府去了。
而去了哪里,却不是什么秘密。都因茶楼巷尾,闲来嚼的,全是这桩婚事。不仅仅是天家富贵,更有王爷郡主伉俪般配,乃天赐良缘。流言总有出处,只因始作俑者,便是当事人自己。这几日王爷携了郡主日日在京城里游玩。今日游湖,明日走马,闲来酒楼听书,无事闹市买画。两人同进同出,身边也只带一护卫一丫头,那些有幸见着了的,都说王爷只爱美人,事事都以郡主为重。闹得好些好事的,这几日都出门闲逛,想着这般璧人,若能亲眼一睹也是今年最好的谈资了。
人多了,白贤也知再如此私服微访是不成了。这日巳时便骑了马带了郡主车架,悠然出了北门。这回却不是轻车简从,除了郡主的坐车还有车架三乘,随从也带了几十人,像是两人知是城里人多,到城外小住去了。
两人去哪儿呢?北城外的叠苍山庄,金家近七八年避暑的别院。皇城金家,世代书香。自过世的太老爷金清纾位及左相后,金家门楣便得圣宠近五十年有余。如今的霜太妃是先皇的青梅,自小的情谊得以让这位太妃专宠数年。而金家的家业也从太老爷发迹,如今国境内的盐业,漕运都得以金家掌管。而这叠苍山庄最初不过是一处盐矿,几口盐井罢了。是旸萝见了那里风光好,夏日里山间又凉爽,便修了这座别院。而自她掌了金家的盐业,这里便逐渐成她郡主府之外议事的所在。
几日的闲逛下来,白贤还说不够透气,便是央了旸萝带他往城北这金家的山庄来。只说,他未见过盐井盐矿,未见过晒盐,好奇得紧。旸萝知他跑惯了江湖,在城里闷了月余,只怕是呆不住了,出来透透也好。况且这自家的园子产业,他不早些看过,也不放心。
出了城门,不过半个时辰便见一座不过百尺多高的山,山壁层层叠叠不生植被,只在高低不同的顶端葱葱郁郁。而近矩的山壁上打了悬梁,有楼阁,与层叠的苍翠交映。再行片刻,便遥遥望见山庄的正门。行至庄前,白贤才见山前一片院子葱翠掩映,倒是别致幽静。郡主下了车架,见白贤仰脸望了山壁上的屋宇,知他好奇便道:“那上面有个忘阁,还有个无堂。主屋院落都在山底下,不过你若喜欢,晚间也能上去住,那里风光无限好。”
听了旸萝的话,白贤回头,眉梢间透着些期喜:“多谢长姐,知道白贤喜山川风光。肃青,把东西都搬上去,别忘了那加了忍冬花的毛峰并栗子糕。”
“诺。”
见一众随从并山庄小厮忙着安顿事物,旸萝问已到近前请安的管家符陆:“今日场子里的管事都在吧。”
“回郡主,听了传话,都在。”
“那好,直接去那边吧。王爷也想看看。”
“诺。”符陆回身再与白贤一礼,“王爷请。”便转身引路。
夕坤宫偏殿,俊绵正在院子里翻看今早晒在院中的樱花。这里的半簸是今年最后一点了。早些时候收了准备做糕点,可惜病了些时日,如今要再用还是晒晒挑拣下才好,将那些受潮沁坏的剔走。
“你昨日方大好,怎么今日就在这日头底下乱来。”
随着话语,俊绵身旁的丫头忙下跪行礼:“太妃娘娘万福。”
俊绵抬眼,便见霜太妃只带了九儿并个小太监过来。身后跟着林太医。赶忙就要跪下行礼。
太妃半道便扶住:“就我们姑侄,免了吧。你这里怎么连个守门内监都没有?”
俊绵仍是一揖:“太妃万安。我这里是偏殿,本就在夕坤宫里,外面的人来自有人从那头报来。今儿我也算大好了,他们熬了那么些日子,我就让他们歇着去了。未及见礼,还望表姑母见谅。”
“哀家只是担心你刚大好,这里人手不够。”言毕,牵了俊绵的手,又细看了他的脸色,“的确是大好了。咱们进屋里坐下,让林太医再看看。”
半刻之后,“回太妃的话,金公子已无大碍。近日入夏,只注意午间午后少于日头底下走动变好。现下快午时,公子用过午膳午休半个时辰最宜。”
“知道了,下去吧。”
“微臣告退。”
等林太医出了屋子,俊绵开口道:“太妃不用如此挂心,俊绵知道分寸的。”
“哀家知道,不过你总是闷闷的,今日午后就准你出宫散散心吧。”
听了这话,俊绵倒是不解。他甚少出门也不是什么喜游玩的性子。怎么这话听着如了了自己心愿似的。
见俊绵眼里疑惑,也不谢恩,太妃接着道:“白贤今日带了旸萝去了叠苍山庄。你大好了,也去透透气吧。他约你出宫好几次了,只是之前你都病着,哀家不放心。如今林太医都说大好了,你就去透个气,注意着日头就好。再说,是金家自己的别院,也放心。”
话到这里,俊绵也了然了。表姑母对这联姻是放不下心的,既然表姐都带白贤去了盐井盐矿,自己去多听多看总是要的。忙起身谢道:“多谢姑母体贴,俊绵这就命人收拾,去叠苍山庄好好休养几日。”
“嗯。还是你最懂哀家的心事。”言毕,起身轻拍还在作揖的俊绵双手,便带九儿回宫了。
叠苍山庄忘阁建于悬壁之上,眼前并无遮挡之物,远远便能望见皇城,一方恢弘气势,正如旸萝说的,风光无限好。此时日头渐西,看过了盐矿盐井,见过各位管事的白贤,于这忘阁席地坐于毛毡之上,面前矮几上一壶清茶,两碟点心,而他自己望着窗外的风光发呆。
未几时,便听到脚步声渐近,却缓慢。白贤也不回头,只一侧嘴角挑起弧度,将手中茶盏里的茶饮尽。
半刻后,闻得那人到了门口,似乎扶着门框喘气。等了一会儿,气息算是平复了,就听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响起:“忘阁忘阁,你看了这无限风光,能忘么?”
白贤终是回头看了还立于门口的人,便见一身淡青的俊绵,此时面色红润,额头一层薄汗。见他这副光景,白贤就是一蹙眉,后悔自己听见了也不吩咐了人去帮扶一把。忙从袖中抽了随身的手绢,上前替他擦了汗,扶至毛毡上坐定。
“表哥身子怎么这般虚?叫人抬乘竹竿多好。”
“哪有那东西?旁边是佛堂,哪有抬上来的?就是太妃来了也是自己上来的。”
“佛堂?”
“是无等等,既然名是无堂,自然是佛堂了。如今佛法并不得天家宠幸,否则如此好的地方,怎么会只是金家自己的佛窟?”
“是我大意了,应该让肃青去接你一趟的。”
见了白贤脸上的歉意,俊绵也就摆摆手,“不碍事的,反正我来,也是有事求你。管事们的也说,走走楼梯也积积福。”
言罢,俊绵便自行斟了茶,品了口,眉眼一挑,又看见桌前一碟自己爱的栗子糕。抬眼便看对面的白贤只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也不开口。表情有疑惑,也有探究,蹙起的眉也昭示着他琢磨着什么。再喝了口茶,舒缓地开口:“我好歹是金家的大公子,虽从不管事,但他们见了我也是恭谨的,我有什么平常问题问问,他们答得也不会含糊。郡主还未有把我当敌人。”
听了话,白贤才转了目光,语气清淡:“这里的事,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我能知道的,跟太妃知道的没有什么分别。正经的生意,不过是谁掌事,谁收账而已。她这么巴巴地遣了你来,无非是想买个安心而已。自婚旨下后,我请旨让她放你出宫与我聚聚,她就是不许。今日未有进宫请她的旨,她倒真如所料把你遣了出来。”
闻言,俊绵皱眉看了眼前的人,“你这么大费周章,找我出来,为何?”
白贤回头看了俊绵,斟酌再三,开口道:“我不记得小时候表哥你身子有这么虚的。太妃为何如此疼宠于你,这么多年养在深宫,甚至连亲都不让你娶。”
“不娶是我的意思,表姑母不过顺着我的意思而已。”
“是她顺着你,还是她不过找个台阶而已?”
见白贤面上焦急,好似有什么想问却问不出,俊绵淡淡一笑:“怎么你要成亲了,突然替我着急了?我念着谁,你并非一无所知的。”
“我知道,只是……”
又是片刻的沉默,俊绵难得见白贤有这么有口难言之时,放缓了语气,细问:“究竟有什么想问我的?你挑这么个不沾天不沾地的地方,想搞清楚什么,嗯?”
“我听说,西域有族人会用活人做挡灾傀儡。”
俊绵闻言,眉头微蹙,转了目光,接着问:“之后呢?我虽说闲来读些杂书,可你常年游历江湖,这种传言你比我知道的多吧?”末尾又将目光投回对面的人。
白贤只看了俊绵,表情未变,语气也未变,仍就字字清晰道:“傀儡挡灾,任何病痛伤疾都能替主承担,以至主无任何病痛灾难。”
一句毕,就见俊绵盯了茶盏出神,半刻后才缓缓道:“这么好的事,你是要替俊绵找一个么?”
“呵,表哥无丝毫怀疑这真的存在么?”
俊绵抬头,望进面前的眼睛道:“不管他是否存在,这都与你无关。”
看了俊绵眼中难得的坚毅,白贤反问:“如此说,表哥知道此事详情,才懂与白贤无关了?”
被堵得非说不可,俊绵移开目光,拿了桌上的栗子酥小口小口地吃着。见俊绵终于有些松口,白贤这回也不急了,等着下文,目光却看了俊绵并未移开。见他吃了一块栗子酥,又斟了一盏茶饮了,才缓缓开口,语气里颇有些无奈:“我知你在谋什么,也知你想用这猜测做什么。我只能与你坦诚相劝,上一辈的执念,到我们这儿无意继续。至少,龙椅上那位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你若想用此虚无缥缈的事做文章,站不住的是你。到时,你的对家可不止一处了。置身事外,才是解法。”
听了这么一席话,白贤沉默半晌,似是盘算许久,却只答一句:“表哥所劝,白贤自当谨记。”态度倒是恭谨诚恳。
见他至少未揪着此事不放,俊绵便转了话题:“盐井盐矿的事,管事们虽不排斥你知道些事, 毕竟那纸婚约已是定局。不过,你得清楚这掌事的,仍就是郡主。”
“表哥不用担心,我自有分寸的。既然,你都上来了,今夜就宿在阁楼,陪我赏景吧。”
“这里风紧,你自个儿看风光吧,我得下去住。旸萝已替我打理好屋子了。”俊绵知道他嘴上说不再过问,不过私下里是要盘算多时的。这里清净,风光又好让他琢磨琢磨也是好的。自己杵在这儿,也是无话多说。
“那好。肃青,送表哥下去。”
“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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